穆朝朝将眼神从车窗上挪开,回看了他一眼。
周怀年在心中期待着她会说些什么,却听到她开口,是对着前面的汽车夫说了两个字——“停车”。
他眉头一紧,坐在前头的阿笙回过头来,等他的示下。
行,他有不顺着她的时候吗?
“停车。”周怀年说。
汽车夫遵从命令,把车停稳。
穆朝朝伸手去拉车门,周怀年侧身过去,将她的手按下。
“下去。”他按着她的手,将她逼视。手、眼、心皆是对她,唯有这话不是。
前头的两位相视一愣,匆忙下车,目不敢斜视。
车停在法租界的霞飞路上,最后一班有轨电车“铛铛”而过,宣告它一天的忙碌即将得到休止。此时的穆朝朝比之电车还不及,心累似是没有终点,恨不能破窗跳出去。可在他慢慢倾覆下来,渐渐靠近时,她还是忍耐着,蹙眉紧闭起了眼睛。
温热的呼吸挟带清浅的酒气,撩拨似的喷薄在她的颈上,穆朝朝想努力保持平静的内心,还是被他搅得心里乱起了一层涟漪。她的指尖紧抠车座,闷声开口:“周怀年,你别这样……”
周怀年放开她的手,转而去钳她的下颌,“喝酒了,我也不是所有事都能顺着你。”
一吻将要落下,她下意识挣扎,却也很是违心。他的手捏她下颌有些用力,唇瓣含她的力道却当真是柔情。软软一条舌,舔开她的唇缝,去勾她的舌,迷惑她的心。
她的胸脯起伏得厉害,隔一层香云纱的旗袍料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贴他怀里。开衩的旗袍除了让女人婀娜,还总有一点便利,男人扶在她纤弱腰肢上的手,稍稍往下一挪,便能轻易探进齐臀的位置。
周怀年咽下与她互换的津液,喉结滚动。玻璃丝袜被卷下腿根,纯洁又带肉欲。修长手指游离,冰凉的白玉扳指触到她温热的腿心,带她喘息情动。他当知晓她的心,生理反应真实可触,诳不了人。可他没懂她的内心挣扎,她是存了要与他断干净的念想,在积攒所有能将二人关系彻底了结的狠话。
“若是这样能还了你的情,那便这样吧。”
周怀年正将自己的身子贴上去,听她沉沉地开口,便停下了动作。
“这话,什么意思?”
穆朝朝闭了眼,仰躺着靠在汽车椅背上,说出的话不带什么感情,好像是在与人谈一桩再普通不过的生意,“头一回为了救江家二少爷,就当是我主动诱你。这一回,是你要这般,那就当做是我还你。但是,这是最后一次,再没有下次。”
她睁开眼,能很清楚地看见周怀年那张绷得几乎要发狠的脸。她不是不熟悉这样的他,然而只要见到,她的心里还是会感到害怕畏怯。可她此时只能咬牙挺着,没有一丝想要低头的想法。
僵持中,霞飞路上那些新式楼宇的霓虹灯次第亮起,一闪一闪,犹如不知人心的孩子,没心没肺地在车窗上闪来闪去。周怀年侧头往车窗外看了一眼,原本应该日落而息的世界,此时却喧嚣更甚。
疲乏感悄然爬上他的身体,那张紧绷着的脸,忽而无力地松懈下来。他抬手,轻轻去抚穆朝朝的脸,开口说话,声音温柔却沙哑:“累了吧?我送你回去。”
他在回避问题,这不是穆朝朝想要的情形。她拉开他的手,把话更加挑明,“我们别再这样下去了,行不行?”
周怀年冷然笑起来,“那日是如何说的?难道每个字都是哄我?”
那日是谁哄谁,还能说得清吗?都喝了酒的,彼此也都目的不纯。她是揣着要救江柏归的心,才让人带她去了他的结婚周年派对。她没想过要与他发生关系,但在他带她进那间房后,什么都变了。他们多年未见,却各自清楚,这些年里,自己从没忘记过对方。他说,他与他的太太只有婚姻之名,而未有婚姻之实。他说他一直在等她,并用到了“一辈子”这个词来做时间限定。
她不能没有感动,一时竟然贪婪地说出了“想他”的话。他的吻倾覆过来,仿佛要把过去那些年的错失都一一弥补。
从前,她是被人定下的小媳妇儿,早就注定了归属。而今,她是孤孑一人,他却有家有室。错失永远都在,像一条填了又陷的鸿沟,如何能够弥补?
面对周怀年的质问,穆朝朝苦笑着摇头,“那你想让我怎么做呢?去和你的太太说,我是你的情人?还是直接让她与你离婚,由我来做周太太?”
周怀年被她的反问问得心里一沉,眼神里既有失落又有期盼,“朝朝,你是想要名分,是么?”
穆朝朝撇过头去,不愿看他那副看着就让人心软的表情,“我在江家挺好的,不用有什么别的名分。”
说完这话,她便伸手去开车门,周怀年拉住她,不死心地又说:“给我一次机会。”
穆朝朝听到这话,心中顿时悸恸,她狠狠地咬了自己的唇,才没让噙在眼里的泪水掉下来。她抽出那只被他紧拽着的手,又是一个反问,“这话,你当初为什么不说?”
周怀年愣住,可她已然推开车门出去,根本不想听他任何回应。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即便他有合理的解释,如今也不是从前那种境遇了。
周怀年看着她再一次决绝地从他身边走开,心里怨的仍旧是这老天故意捉弄人的安排。当初为什么不说?难道说了,他们就能在一起了吗?
她不知道,当年当他得知她是江柏远未过门的小媳妇儿时,心里的失落究竟有多难形容。门第、身份、关系,不管是这其中哪一种,都是他们之间无法跨越的问题。
他是寡母带大的孩子,母亲的身体因为操劳很早就开始不好,他从八岁开始,就学着走街串巷地替人卖豆腐、卖包子。那时人小,常常受人欺负,往往刚从豆腐坊或包子铺里拿了东西出来,还没捂热乎,就让一帮比他大的流氓小子一抢而空。做豆腐、做包子的店主,看他年纪小,也就不问他赔钱,但他还要再做这门营生的话,他们却是决计不依了。一年里,这些小店,他换了一家又一家,很难有挣着钱的时候。后来,母亲四处打听,好不容易托了人家,给他问了一位肯收儿徒的泥瓦匠师傅。可是人家师傅说了,要学这门手艺就得专心,起早贪黑必须时时跟在师傅身边出工才行。周怀年不愿,一来觉得没时间照顾母亲,二来他不想放弃自己的学业。这两件,是他最看重的事情,生养之恩当倾尽一生来报,而能够进学堂上学,于他是最后的乐趣。
母亲知他执拗,便也不再逼他,两母子往后许多年,都只能靠做一些散活儿,或者替人做些帮工勉强度日。他与江柏远的关系,便是替母亲去交江家针线活时结识下的。江家在本地算是大户,主营药材生意,在西北、西南,乃至上海这样的大地方都有自己的店铺。江家老宅在北平,一些女眷、子嗣也都在这里头养着,周怀年也不是头一次踏足这样的高门大院,但在他的印象里,江家不论是下人还是少爷都是待人谦逊,彬彬有礼的。他头一次进院,便遇见了与他年纪相仿的江家大少爷江柏远。
江柏远是个爽朗性子,那日见到一位衣着简朴却气度不凡的少年来到自己家中,便忍不住上前打问。问话不超十句,江柏远便已然觉得此人学识不浅,才思敏捷。他很看不上江家那些同辈的兄弟,而今遇见这么一位与他投机的少年,自然十分高兴。
从此,一旦时间便利,江柏远便去周怀年的家中寻他。两人相知相惜,渐渐地便成了最好的伙伴。虽然两人已是无话不谈,但对于江柏远时不时地接济,周怀年总是不愿接受。几次三番之后,江柏远就放弃了在钱方面对他的直接帮助,但依旧会三天两头的从江家拿些米面粮油的给他家送去。刚开始周怀年也是拒绝,但江柏远只说,自己不过是想来他家蹭饭,对于这样的说辞,周怀年显然已经无法再拒,但心中难免仍会感到受之有愧。说实在的,他在尽力与这位江家大少爷保持对等关系的过程中,常常会感到心累,但周怀年如何也预见不到,他们之间的友情会因为一个女孩而彻底破裂。
那日,在居云寺的河边救起江柏远的未婚妻,便已注定了他们三人之间纠缠不清的感情。周怀年至今都不能忘记,他与她在居云寺里相伴的那段日子,还有最后分别时,他在袅袅的梵磬经声里,听到女孩对他说的那句:“我要走了,但是我会一直记得你……”
PS:
关于回忆,我觉得我能写十万字,不会把这仅有的一点人也吓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