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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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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把话与周怀年说开以后,这些天穆朝朝便只是两点一线地往返于江宅与药铺之间,即便她现在有心想涉足实业,那些老板们的聚会她也暂时不大敢参与了。她是真算不准哪场聚会里就会有周怀年,她不想碰上,只要碰上就怕自己会再也狠不下心。

可即便是这样,她也没法将他的身影从自己的脑中彻底抹去。忙着做事时还好,一旦闲下来,那思绪便会不自觉地飘到那人的身上去。仿佛又经历了一次分离,不同的是,那时与他分开,她还能躲在屋里偷着想他,偷着哭。而这一次,是她自己下的决断,于是,就只能拼命忍住想念,忍住眼泪。

她情绪不好,连江家那两个小娃都看得出来。白天里也不见她有多少笑容,等到晚上,却也不睡,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对着药碾子磨药,失魂落魄的。

来一阵风,吹散天上的云,仿佛也要将她那颗飘忽不定的心都一并吹走。也没管磨的是什么药,等磨好了要装袋时,这才发现自己磨的是治咳症的白附子。无端端又想起他来,他母亲便是因咳症才没的。

他的眉眼与他母亲很像,头一次见他,穆朝朝的脑子里便蹦出“清风霁月”这样的词来,后来见他母亲,才知这样好的长相是随了谁。那位妇人虽长年缠绵病榻,脸颊上的肉都已有些凹陷进去,但光看五官便不难想象,在她年轻时该是一副如何出挑的模样。

穆朝朝去时,她正好醒着,听到外屋有年轻男女说笑的声音,首先便觉得是江柏远来了。

“是柏远来了吧?”她大约是强撑着才从床上坐起,用很虚弱地声音向门外的方向唤人。穆朝朝虽然没亲眼看见,但跟着江柏远一同进去时,便看到她伏在床边咳个不停。

江柏远赶上前去,替她抚背,“伯母,您快躺下,我也不是头一回来了,您还起来做什么?”

咳嗽不止,江柏远转头又对穆朝朝说:“去,倒杯水来。”

穆朝朝原本愣在那里,被江柏远一支使,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掉头出去,四下探看着那间简陋的小厅堂。没有什么多余的家具,唯有一张桌子,两张木凳而已。桌上一把水壶,两个瓷杯,穆朝朝瞧见后,紧忙小跑着过去。

里面的咳嗽声依旧不停,带着穆朝朝倒水的手都不由自主地有些发颤。

“你在干什么!”

突然门外一声厉喝,穆朝朝被吓得将水洒了出来。她正要回头去看,就见周怀年已经跑到了自己身边。手里的杯子和水壶被他夺走,她人便有些木讷地怔住了。

他脸上没有一点笑,往瓷杯里倒了半杯水以后,放下水壶,便又去拿放在地上的暖瓶。打开暖瓶上的木塞,“砰”的一声,站在周怀年不远处的小姑娘微微一颤,似是又被吓到。周怀年瞥她一眼,没对她说话。穆朝朝只觉得,此时眼前的人,陌生得就好像他们真的从来都不认识一样。

而她并不知道,在周怀年的眼里,此时的她,也全然不像之前在居云寺里时那副胆大包天的模样。

娴熟地兑好了温水,周怀年便往里屋走。

“阿年回来得正好,伯母咳得有些厉害,你快来看看。”江柏远见周怀年回来,像是盼来了救星。

“嗯,我来吧。”周怀年不慌不忙地走过去,伸出手有节律地在母亲背上一下下拍打,替她顺着痰气。

片刻后,周母终于止住了咳。江柏远长出一口气,方才的情形当真是要将他吓死。看着周母将温水服下,又被周怀年扶着在床上躺好后,江柏远这才想起穆朝朝来。他转头寻了出去,就见小姑娘正垂着头,不停绞扭自己的手指。

“怎么了这是?倒完了水,怎么不进去?”江柏远走到她身边,低头问她。

穆朝朝摇摇头,咬着唇,脸上尽是委屈。

周怀年也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空杯,对穆朝朝说道:“我母亲不能喝凉水。”

穆朝朝蓦地抬起头,将他的话听进耳朵后,又重重地点头。

那对湿漉漉的眸子望得周怀年一阵心紧,他忙撇过头去,看向江柏远,“方才出去买东西了,让你们久等。”

穆朝朝这才发现,他买的那些菜,还在门外丢着。

“我们也不是专程来看你的,没什么久等不久等的。”江柏远笑着说道,便看到穆朝朝兀自跑出门外,将一兜子菜给提了回来,“我们朝朝很勤快嘛!看来我得多多带她来你家里才行。不仅勤快,连话都变得少了,你都不知道,平日在家叽叽喳喳的,我都快被她给闹死了。”

江柏远说笑,周怀年没有搭茬,只是默默将穆朝朝手里的东西接了过去,转头去了厨房。

“有菠菜啊?”江柏远站起身,拉着穆朝朝也往厨房里走。

“我跟你说,你阿年哥哥做的菠菜疙瘩汤可好喝了,比咱家那俩厨子做得都强!”江柏远笑嘻嘻地对穆朝朝说,显然是想留下蹭饭的意思。

以往这时候,周怀年定会出口打趣他几句,然后留他用饭。可今日,周怀年表现得很不一样,他自顾自地开始摘菜,仿佛没听到江柏远的话。

江柏远松开穆朝朝的手,走到周怀年的身边。

“喂,”他拿胳膊肘撞了撞周怀年,压低声音说,“我多带了个人来,你介意了?”

“没有。”周怀年手里顿了顿,淡淡辩驳的语气里透着一点疲惫,“一会儿我得去替我娘抓药,怕晚了。”

“哦……”江柏远了然,于是也不好坚持再留下用饭,他拍了拍周怀年的肩,安慰似的说:“那行,你先好好照顾伯母,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就知会一声。我和朝朝就……就先回去了。”

“嗯,我送送你们。”周怀年说着,便要放下手里的菜。

“不用不用,你赶紧忙吧。”江柏远摆摆手,又指着厨房角落里的那袋面粉,对他说道:“我听后厨的人说,是新上的小麦磨的,可香了。你回头尝尝,看他们是不是蒙我。”

周怀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那一大袋的面粉。忽而一阵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手上不由得用了力,菠菜的汁液都被掐进了指甲里……

回江家以后,穆朝朝时不时都会想起那日在周家时的情形,她有些懊恼自己的表现,就连倒水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好,怪不得他会对自己那般态度。她是有过亲人病重的经历,只不过那时还小,只能坐在外祖母的怀里看病榻上的人奄奄一息。父母早逝,她对他们的印象早已模糊,记事的时候,自己已经被抱到了江家。

江家上下待她都好,使她几乎无忧地度过了童年,但等她长到了少女的年纪,她才知道,自己与江家那些少爷小姐们还是有些差别的。江家老爷常年在外,留在北平的那些太太、姨太太是不大管束这群孩子的。虽然年少时,她与他们都玩在一起,上树捉鸟,下河捞鱼,但在他们长大以后能够拥有的另一种自由,是穆朝朝永远无法企及的。他们或能选择外出留学,或能择一门自己喜欢的学习专业,能够侃侃而谈外面的世界,甚至能够随心所欲地谈论自己心仪的对象,而她就只能像是一只被囚养在樊笼里的雀鸟,注定是要在江家待上一辈子的,连一点外心也不能有。

然而,十七八岁的年纪,又如何能不对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产生好奇,甚至产生一些连自己都不曾意识的感情,于是,只想遂了自己的心,想如何做,便如何去做了……

她第二次去周怀年的家,是瞒着江柏远,自己一个人去的。她有自己单纯的想法,不过是想弥补那日自己的笨拙罢了。除此以外,还想与那人好好说说话,就像在居云寺时,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时的那样。

等她下了黄包车,心却没来由得跳快起来。她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很认真地深呼吸了一下,这才想要伸手去叩门。

可手才刚刚抬起,她便想起那日的事来,若是周怀年不在,还得劳动病榻上的伯母起来开门。她听江柏远说过,只要周怀年不在家,家里的门便都是虚掩着的,怕的就是他母亲若有什么不好,隔壁的邻居能够及时照应。这样一想,她便觉得方才莽撞了。于是那只将要叩门的手,变为了推门的姿势。

果然,那扇斑驳的木门被她轻轻一推,便打开了。

然而,侥幸不过三秒,她唇角的弧度才刚刚扬起,便又僵住了。

人就站在院里,回过身看她,手里举着将要晾晒的湿衣,顿住了动作。那墨色的发梢比那湿衣还要湿,滴滴答答的,任水珠落在他半裸的身上。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他没穿着衣服的样子,那时被水呛到的她,慌张地不敢去看,而这时的她却呆愣着忘了不能去看。然而,那张脸没忘了变红,叫那个被她盯着看的男人觉出了自己当下的窘迫。

周怀年将手里的湿衣随意往晾衣绳上一搭,然后从绳子的另一边随手取下一件衣服披到自己身上。

他背过身去系扣,许是怕人被他吓跑,于是没等扣子系完,便背对着门口,对那“私闯民宅”的姑娘说道:“好了,你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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