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江柏归下了那番决心以后,穆朝朝便真的闲了下来。抛头露面的事已全不需要她,就连每日去药铺,也只是翻一翻账本而已。如今更多的时间,她都只能放在江宅里消磨,陪着江家两个小娃玩耍,与吴妈一起做一些针线活计,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江柏远还在的那时候,百无聊赖,心无所寄。
这日,她正在同两个小娃娃玩丢羊拐的游戏,两小一大,三人以同样的姿势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白色的羊拐抛起落下,接住雀跃。
一辆汽车驶入巷子,打断孩童的游戏。穆朝朝拉着两个孩子从石阶上站起,探出头去看那辆汽车缓缓往自家宅子的方向开来。
穆朝朝心里微微颤了一下,想要打发两个孩子先回去,却已经来不及了。汽车在离江宅不远的一块空地上停下,周怀年从车里下来,手里提了类似点心匣子的东西向他们走来。
两个孩子看了看那人,又抬头看了看穆朝朝,龙凤胎里较为早熟点的女孩眨了眨眼睛,对穆朝朝说道:“嫂子,有男人来找你。”
“……”
穆朝朝被噎了一下,后才想起将她手里的羊拐都没收了去,“珍丫头,再胡说就打你屁股。”她低声“威胁”,惹得小女孩扁起嘴摆出一副将要大哭的架势。
穆朝朝咬了咬唇,又赶紧将手里的羊拐还给了她,“小祖宗,你别哭呀,嫂子……嫂子同你闹着玩呢。”
“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欺负小孩子?”周怀年笑意盈盈地走了过来,将手里的匣子放到地上后,屈了一条腿半蹲在那女孩的面前,“是珍小姐吗?我们不哭了,吃点心好不好?”
小女孩听到点心两个字,抹了抹眼泪,扬起天真的小脸问他:“这是给我的点心?不是给嫂子的吗?”
“珍丫头!”
穆朝朝有些气急败坏,周怀年差点笑出了声,“不给她,是专给你们俩的。”说着,一手拿起一个匣子举到两个孩子的面前。
小男孩正伸出手想去接,却被小女孩扯了过来。周怀年脸上的笑淡了一些,语气却还是保持着温柔,“怎么了?不喜欢么?”
小女孩的眼神有些戒备,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将周怀年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说道:“吴妈妈说了,上门来找我嫂子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周怀年听了这话,眉头微微一皱,脸上彻底没了笑。穆朝朝用手拍了一下女孩,低声训斥道:“珍丫头,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小女孩委屈得又要哭,周怀年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安慰地说道:“珍小姐,你误会了。我是你大哥的好友,今日来,就是来看看你们的。喏,东西真是给你,还有宝少爷的,没有你们嫂子的份儿。”
不大点儿的孩子还是好哄,见他真就提了两个匣子来,便觉得他这话不假。况且那两提的点心太过诱人,身边弟弟咽口水的声音,都已不知不觉地将她防线攻破。然而,依旧未敢伸手,她怯怯地抬眼,看了看自家嫂子,是在征求大人的意见。
穆朝朝捋了捋她脑后的小辫,笑了一下,道:“去吧,说声谢谢。”
两个孩子得了话,开心地抱过周怀年手里的点心匣子。又用稚嫩的童音对他道了一声“谢谢”,便一路小跑着往家里去了。
等他们走远,周怀年才直起身,看着眼前的穆朝朝。
她今日穿着藕荷色的对襟短夹袄,宽大的袄袖,宽大的腰身,衬得她整个人更娇小了一圈。衣料虽有些旧了,却也更显出她未施粉黛的脸上是新荔般柔润的极好肌肤。想起方才那个小姑娘的话,周怀年不免又觉得心里不太舒坦。
“总有别的人来……”
“没有。”他话还未问完,穆朝朝便矢口否认。
然而,周怀年那双仿佛要窥破一切的眼睛,正寂寂地看着她。穆朝朝败下阵来,只得低着头小声说了一句,“在北平的时候有过,是看我一个寡妇,好欺负。”
瞥见周怀年垂在长褂两侧的手渐渐攥紧,穆朝朝抬起头,装作释然般地笑了一下,“来这儿以后就没有了,你还是第一个。”
后半句话明显是带了点玩笑的意思,可周怀年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冷不冷?要去车里说吗?”许久他才说出这句话,也是因为看到她的耳尖有些微红,不知是因为情绪,还是因为被这湿冷的冬风吹的。
穆朝朝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宅院,见吴妈正慌乱地缩回脖子,便有些恼恨地对周怀年说道:“进屋吧,不是来看他们的吗?”
恼恨自不是对他,而周怀年也知道她在避讳什么。此时让她去车里已然不再合适。他颔首,跟着她进去。
吴妈不出意外地头一个迎了上来,“哟,来客啦?我去备茶。”
周怀年很和气地微笑,“麻烦您。”
接客的正厅,穆朝朝坐在主位,周怀年坐她下首的位置。茶上来,周怀年起身去接,吴妈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她是后来才来的江家,并不知道周怀年与江家有什么样的关系和瓜葛,但单单只看这人的打扮和气度,便能猜到他非富即贵的背景。依旧是蜀锦料子的墨色长衫,因是冬季,便在立领的位置嵌了一圈可御寒的短银狐毛,样式仍是极简,人却比之前显得愈发贵气了些。加之他拇指上套着的那枚毫无杂色的白玉扳指,哪怕是吴妈这样不大见过世面的佣人,也多少能掂量出这东西的连城之价。
人向来都是嫌贫爱富的,尤其是见过那些兜比脸干净的男人妄想觊觎这家女主人的时候,便更显出眼下这位家底殷实且还彬彬有礼的周先生之好来。高下立判,吴妈对面前这位先生更加殷勤,不论他来这儿的目的是哪般。
“晨起买了鱼,正好中午能添个菜。”吴妈满脸堆笑,拐弯抹角地是要留客用饭。
穆朝朝看了一眼正饮茶的周怀年,替他答道:“周先生还有事,一会儿便走。”
青瓷的杯盏在周怀年的手中挪转了一下,他唇角含笑,也替她说话:“是了,一会儿便走。”
穆朝朝说话后,吴妈本还想挽留,但见周怀年也如此说,便只能作罢,“哦,这样呀,那下回吧,下回等周先生不忙了,一定留下吃个饭。”
周怀年将茶放下,微微颔首,“好,下回。满江楼的清蒸鲈鱼不错,回头我带一条来,您也就不必太过劳烦。”
“哎呀,那怎么好意思呀!周先生能来就行啦!”
吴妈方才的失望,很快就被周怀年的应允冲散了,即便知道他大抵说的是客套话,但那样真诚的语气是会让人感到被尊重的。
他这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只要他愿意,便能有一万分的耐心来待人,谦和恭谨,让那些被他耐心待着的人都将他视为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头回见他,二回见他,穆朝朝也是这般以为,然而愈深交,便愈发看不清他的本性,直至如今,她也没能将他的方方面面都了解。却也是因为这样,让她对这个男人有种无法自已地着迷。好的,坏的,热烈的,冷漠的,每一种她都愿意亲身去感知。从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只不过现在的她,对这样的心绪是要藏得更深、更紧,怕他知晓,也怕自己沉沦下去。
待吴妈离开,周怀年才将目光转至穆朝朝的脸上,见她竟一直在看自己,便略低下头轻咳了一下。穆朝朝回过神来,抓了手边的茶盏,放到唇边。
周怀年这时又看她,开口便是说起自己今日来寻她要说的正事,“过了年,我得离开上海一阵,约摸会有十来天的时间不在。”
穆朝朝喝着茶,微微顿了一下。几个问题便接踵地在她脑子里浮现——离开?是又要回北平么?十来天的时间不在,是要做什么样的大事?过年……再有三天便是农历新年,走得这样急,他的太太也会跟着去么?
这些问题只在脑中想着,却一个也没问出口。
周怀年见她不语,便又说道:“我把阿笙给你留下,有什么麻烦的事,你可以交给他来办。”
这是他今日来这儿最主要的目的,并在方才听说有些不安好心的人会来恶意骚扰时,这目的就已经成了他不得不达成的事情。
穆朝朝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便下意识地摇头道:“我没什么麻烦事,况且最近药铺里都是柏归在管,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有什么事?”
“我不放心你。”周怀年也没什么更好的说辞,只能敞开了,将自己的担心说给她听,“我特地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不想自己在忙正事的时候,还要因为你……分心。”
这话便像是在求她了,好像只要她应了,才算是帮了他的忙,解了他的愁。
然而,穆朝朝的心性却也不是简单就能对人顺从的,她放下手中的茶盏,再度拒绝他道:“惜云楼那儿,大概比我更需要。”
PS:
老周:难道这就是传闻中的“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