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忐忑忑走近时,两人的眼神汇在一起的那一瞬,穆朝朝发觉,他的眼睛里带着血丝。
她低下头去,看地上的烟蒂,才知道他在这儿怕是已经等了很久了。
“去逛庙会了么?”周怀年忍下一阵咳意,脸上笑着,问她。
穆朝朝把头抬起来一点,并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只是平视着恰好能看见他长衫衣襟上的第二粒一字盘扣。她轻轻地“嗯”了一声,许是觉出自己这样的语气有些心虚,便又多补充了一句,“有些不舒服,就先回来了。”
周怀年听到这话,眉头便微蹙了起来,“看脸色,是有些不好。哪里不舒服?”
他低头看她,她却把头埋得更低。
哪里不好?她一时语塞。
不大善于撒谎的穆朝朝被他这么一问,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脸,怕他再继续追问下去,便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已经好多了,没什么大事。那个……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
她将话题转移开来,是想知晓他的来意,好赶紧结束与他的对话。
周怀年向阿笙递了一个眼神,阿笙便从车里拿出一个食盒交到他手里。
“带了条满江楼的清蒸鲈鱼,特地过来‘蹭饭’的。”他眉宇间的结松开,与她仿佛玩笑着又将嘴角扬了起来。
穆朝朝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朱红漆楠木食盒,又抬头看他,“大年初一,你不在家好好陪你的太太,来别人家里蹭什么饭?”
这便算是很直接地要赶他走了。她的脾气他很清楚,尽管如今已多有收敛,但直来直去的性子,总还是不惯做遮遮掩掩的事。周怀年笑了一下,将食盒递到她面前,“行,不吃饭了,那请我进去喝口茶,总可以吧?”今日他是有目的而来,不探究清楚,是不想离开的。
穆朝朝正想着要如何拒绝,只听他又说道:“烟抽多了,嗓子不太舒服,想讨一口茶喝,润润嗓子。”
阿笙也跟着附和:“穆小姐,先生方才咳了许久了。”
穆朝朝接过食盒,剜了周怀年一眼,嗔怨道:“难道是我叫你抽的烟吗?”
周怀年低笑,没接她的话,只当是自己错了,任她数落。
穆朝朝掏出钥匙将门打开,他便“乖乖”跟在她身后,进门去了。
不用她招呼,周怀年驾轻就熟地找到上回来时坐的那张椅子安顿自己。穆朝朝去后厨备茶,他便坐在圈椅里环顾左右。说是环顾,不如说是在寻某些人、事的蛛丝马迹。眼下这间宅子空空荡荡,也没有孩童的吵闹声能搅扰他的心绪。他屏气凝神,用耳朵去听,妄想在这间只有他们两个人存在的宅子里,听到第三个人的动静……
茶端上来了,穆朝朝看到周怀年仍气定神闲地坐在椅子上,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周怀年起身,从她手里接过茶盘,放到桌上。
眼下没有别的人在,周怀年这位客人便也不拿自己当客,从茶盘里拿了茶壶,倒出两杯茶来,一杯给了穆朝朝,一杯给了自己。
青瓷的小茶盏里,是淡棕色的茶汤,不烫不凉,是正好可以入口的温度。周怀年闻了闻茶香,很意外地没能闻出她泡的是什么茶,可那种茶味却又好像是他曾经熟知的。他偏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已在小口地啜饮,便也试着轻啜了一口。
旧时的记忆因味蕾的感知而被悄然唤醒,这是可清肺生津的罗汉果茶,从前他的母亲也常喝的。清甜的滋味在口里漫溢开来,喉结微动,温热的茶汤便润过他发燥的嗓子,先前感到有些不适的身体以及那颗略有郁结的心,好似只在这一口茶里,全都慢慢地消失了。
她对他,不是不用心。
低头又饮了一口,这才舍得放下。
见他爱喝,穆朝朝便走到他跟前又将茶水添上,“你太太不管你的吗?”她指的是烟瘾大这件事。
周怀年苦笑了一下,说:“她抽得要比我厉害。”
穆朝朝顿了一下斟茶的手,叹息似地摇了摇头,“那算我多管闲事了。”
周怀年伸出手去,将她的手握住。
穆朝朝愣了一下,想要抽回,却被他攥得更紧。
“你没看出来么?我是没人管的,也没人能管得了我,除了你。”他拉着她的手,顺势站起来,贴到她身前,“所以,我不希望你出事。”
后面这句话几乎是耳语,很轻的声音却让穆朝朝心中重重一沉。不管是心虚,还是别的什么,此时的穆朝朝一点也不想被他的话所左右。
她扬起头来,努力着用镇定的眼神与他对视,“可你管不了我,从前是,现在是,往后也是。”
周怀年的心被她刺了一下,陡然生出疼意。手慢慢地将她松开,人坐回位置,缓了一缓,又拿起桌上的茶盏。
“我不想同你争执这些。”他喝了一口她亲为他泡的润肺茶,努力去将她对自己的心意再度放大,“是你答应过我的,不做让自己太辛苦的事。”
穆朝朝将头撇向一边,嘴硬道:“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辛苦的。”
她不看他,他却只盯着她看。有些话他隐忍着不说,是顾忌到她执拗的脾气,也是怕到最后她又要同他划清界限,可现在看来,她连起码的信任也不愿意给他。
周怀年默了一会儿,站起身说:“好,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但我必须要告诉你的是,如果你想让江家好好的,有些事自己便应该有些分寸。江柏远的事你别忘了。”
被他这样一说,穆朝朝的心里不是不害怕,可她从不愿在他的面前低头,反倒质问了他一句:“所以,你这是在威胁我?”
周怀年的表情已然不悦,可他仍不想对她发火。
“穆朝朝,你扪心自问,我几时威胁过你?”心里有气,可这说出来的话让他自己都觉得既卑微又委屈。
她紧抿着唇,就像一个倔强而不知悔改的孩子站在那里,心里是有顾虑,但事情都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她也没有后悔的余地。更何况,今日去了一趟虹口,有些心意便更加确定无误了。
见她不语,周怀年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随你吧。只是最近外头有些乱,你还是就在家里待着的好。身体不舒服的话,就打这个电话——”他用手指在自己的茶盏里蘸了蘸,在桌上写下几个数字,“聂绍文,我的私人医生,你可以信他。”
穆朝朝的眼神落到他手边的那张桌子上,不管要不要去信,她都已经默默地将那几个数字记在了心里。
“我走了,你歇着吧。”没有再多的话,说多了只能让她更误解自己的意思。
周怀年起身,走出几步后,却还是忍不住回头又说一句,“罗汉果很好,很多年都没喝到了,我很喜欢。”
穆朝朝愣了一下,终于看他。可他却已经转身,留给她一个背影。孤孑的,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没有人管他,从始至终都只是他一个人……
心里有顶重要的事压着,顾不上多想这个男人的诸般好,她便匆匆回了自己的屋里。屋内,杜荔仍在昏睡着,趁着江家人还未回来,穆朝朝把门和窗子都打开来通风。
而后,她小心翼翼地从自己的手包里取出那剂珍贵的药,伏到杜荔的床边,轻声唤她:“杜荔姐,我弄到好东西了。”
昏睡中的杜荔听到穆朝朝略带兴奋的声音,心情复杂难言。不知她是费了怎样的力气,冒了怎样的险才拿来的救命药,只觉得自己又将她拖累得不浅。
她伸出手去,吃力地将穆朝朝的手握住,哽咽道:“朝朝,谢谢……”两个字不足以表达她此时愧疚的心,却也只有这两个字才能将她所有的话都包含进去。
穆朝朝微微颔首,笑着对她说:“我打针还是和柏远哥学的,要是打得疼了,还得让你多忍耐着点儿。”
杜荔也笑笑,眼角湿润着,说了个“好”。
针剂慢慢地推了进去,穆朝朝是紧张中带着期许。她只听江柏远说过这种药的特效性,并未真的见识过它的功效。况且她这个中药铺子的半个老板娘,是药熏出来的半吊子路数,可千万别因为她的原因,才让这么珍贵的药发挥不出它的作用。
心里忽而又记起周怀年给她写下的那几个数字,惦念着,若这药无用,自己怕是只能去找那个聂大夫了……现下她在心里默默祈祷,杜荔的伤情能够快些好转,也在祈祷,那个名叫山下美绘的日本女孩能替她瞒下自己拿药的事……
PS:
我说一下,这本依旧是架空,有些历史对得上,有些对不上,大伙儿不要深究。文中那个药没有提名字,也是顾忌到它的问世时间,如果计较起来,可能就不太能对得上。为了剧情需要,就把这些糅杂在了一起,大家就当本闲书看看就行~感谢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