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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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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傍西时,出诊一天的山下渊一迟迟才归。贪玩的美绘近些日子变得很乖,不仅替他守着诊所,还会为他准备晚饭。在中国生活的这两年,诊所的生意已经渐好了一些,因他从前是帝国医学院毕业的优秀学生,专业也不仅限于牙科而已,为人诊病时,也会瞧一些别的病症,故而有一回为一名军官太太看牙,捎带着也看好了她别处的毛病。经那位太太一宣传,山下渊一的招牌至此也就亮了许多。

这也是自己开诊所的好处,首先时间便比在医院当值来得自由,再者外出到有名望的病患家中诊病,诊金不菲不说,名气也能很快传开来。今日他便得了五十块大洋的报酬,可抵一个月的开销还绰绰有余。在路过生鱼店时,山下渊一特地买了最好的刺生,准备今晚与妹妹一起打打牙祭。

“我回来啦——”

美绘正在诊所里打扫着卫生准备闭店,听到哥哥的声音,便撂下工具,摘了手套迎到外面去。

“哥哥!”她脸上带着灿烂的笑,一把搂住山下渊一的胳膊。

一天的辛劳这会儿都要被这女孩的笑容给融化了。

“喏,有好吃的。”山下渊一将手里的吃食举起来,在妹妹的眼前晃了晃。

美绘拍手接过,高兴道:“今天怎么这么多让人开心的事情呀!”

山下渊一刮了刮她的鼻子,笑着问道:“还有什么开心的事情?该不会是有好看的男孩来看病吧?”

“好看的男孩是没有,好看的女孩有一个!”美绘一面拉他进屋,一面兴奋地说道:“哥哥,救我的那位中国姐姐今天来诊所啦!”

山下渊一听到这话不由得一愣,“是周家的那位小姐?”

美绘点了点头,边帮他脱外套,边继续说道:“说是家人病了,想来这里拿点药呢!”

“病了?是那位周先生吗?”山下渊一去过周公馆,也知道周怀年在上海滩的名望,却如何也想不到是周公馆的哪位病了,需要让妹妹到他这间日本诊所来拿药。

美绘摇了摇头,说:“她没说,我也就不敢多问。不过,我给她拿了药,没有收她的钱。哥哥,我这样做,是对的吧?”

山下渊一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是对的,她是你的恩人呢。可我想问问,你给她拿的是什么药?”

美绘正在给他挂衣服的手微微一顿,略有迟疑地支吾道:“嗯……就是普通的治牙痛的药。”其实这类药也不便宜,但与穆朝朝所需的那种管制药比起来,价格还是会稍逊一些。美绘倒不是因为价格的缘故才对哥哥刻意隐瞒,而是穆朝朝一再向她交代,希望这件事不要让别人知道,她说的“别人”自然也包括了山下渊一。

美绘对穆朝朝这位中国女子很有好感,不仅是因为她长得好看,还因为她看起来并不像其他中国人那样,有排斥日本人的情绪。何况她还救过自己,于是这样一个小忙便是一定要帮的。

山下渊一听了妹妹的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可是,像他们这样的家庭,有人病了为什么不直接去医院呢?”

他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疑惑,美绘却很天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她说了,她是专程来看我的!拿药只是顺便而已。哥哥,真可惜你不在,否则你认识她以后,一定会觉得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中国女孩。”

山下渊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是有些可惜了,但周家的人好像并不希望自己与她认识……

穆朝朝自己又何尝是想与他认识呢?那日,幸好是山下美绘一人在诊所,若是山下渊一也在,她恐怕没有那么顺利能拿到救命的药剂,而杜荔能活下来的希望又只能再渺茫一点。

新年伊始了,一切是从黑暗开始,又一点点地走向了微明。天遂人愿,杜荔的烧自那天以后便渐渐退了,身上的伤势也有所好转。与此同时,一条重磅的消息正在各大报纸上争相被报道——刺杀成啸坤之凶手已在昨夜落网,女刺客于黄浦江中被打捞出,尸体被鱼群啃噬,死状可怖……

穆朝朝与杜荔面面相觑,惊讶于这事态的发展结果。

“你觉得是谁?”对这结果的幕后操纵者,杜荔心中隐隐有了猜想,可她仍是想从穆朝朝的口中得到印证。

穆朝朝咬了咬唇,心知杜荔想说的是谁,然而那个人在她的心里又有一百种的不可能去做这样的事。她摇头,对杜荔说道:“兴许……是那些警察急着交差,抓错了人吧。”

杜荔也摇头,否定她的说法:“报上说得很清楚,虽然尸体浮肿,又被鱼群啃噬,面容很难辨清,但身上的伤口几乎能够与我的吻合。抓错了人,也不当有这样的巧合吧?”

穆朝朝给杜荔倒了一杯水,哼哈着敷衍道:“杜荔姐,这事儿反正都解决了,还想那么多干嘛?想得多,对你的伤口不利,还是将脑子放空,多静养得好。”

杜荔接过水,担忧地叹了口气,“朝朝,如果换作是你,用一个无辜之人的性命来换你的性命,你觉得你能安心吗?除此以外,我还很担心你。我知道如果这事真是他做的,那也一定是因为你。他对你好没错,可用这样的手段,只能说明他不是一个好人。”

听了这话,穆朝朝不由得蹙起了眉。尽管这些道理她都明白,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然而哪怕他再不好,她也不爱从别人的口中听到对他的负面评价。她果然还是从前那个穆朝朝,容不得别人说他有一点不好。

杜荔看出她脸上已有些不悦的神色,便只能止住了话题。这姑娘注定是要在这段感情里反复挣扎,说是与那人断了关系,实则断没断的,也就旁观者能看清。

“唉……”杜荔又是无奈一叹,将手边的报纸推到她的面前,“你再看看这个吧。”

穆朝朝顺着杜荔所指,用余光在那报纸上的另一个方块格上瞟了一眼,在她看到周怀年的名字和“遇袭”两个字并排在一起时,当即便将报纸抢了过来。

几乎是屏着呼吸才将那则小新闻看完的,看完以后,呼吸已然不畅。

“杜荔姐……”

她用不明的神色看向杜荔,杜荔咽了口里的温水,忙说道:“你别看我,这事儿我不清楚。以他如今的身份,想要打击报复他的人多得是,应该也算不得是什么大新闻。况且,他身边总得跟着几个护卫,大约还是别人吃亏。”

穆朝朝又将那则新闻看了一遍,既没说他是否受伤,也没说被谁所袭,让她一颗心惴惴的,悬了起来。

杜荔看出她的心思,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你放心吧,他若是有事,不用报纸登,就是这上海的弄堂里也得传上几番。可见啊,是一根汗毛也没掉呢!”方才是她劝杜荔别胡思乱想,这会儿却反过来,成了杜荔劝她,“别想太多,一会儿趁着你们家的人不在,你送我回去吧?正好也可以散散心,陪我闷在屋子里这么些天,也该出去透透气了。”

“你要走了?”穆朝朝的思绪这才从那张报纸中抽离出来。

杜荔对她笑笑,说:“是呀,再不走,你们家那个二少爷就真该把你强行押到医院里去了。更何况,事情都已经有了了结,我也该回去自食其力了,否则让你养我一辈子,我可当真过意不去。”

身体恢复了大半,杜荔已经开始有说有笑。穆朝朝伸出手去,抱了抱她,突然地有些心酸,“杜荔姐,之前我对柏远哥还有一些不理解,可经过这件事以后,我才知道,有些事是真的可以比命还重要。”她又想到了那个“小东京”,想到了路过城隍庙时看到的那些中国难民,想到了江柏远的死,也想到了杜荔这些天在鬼门关外走了一圈的情景……一种根植于心灵深处却从未被自己所发觉的情感正在悄然破土、生芽。杜荔说自己欠了她一条命,而穆朝朝却觉得自己做得还远远不够。先前在北平杜荔对她提过的那件事,又浮上心头。她是真的想要好好考虑了,不是考虑接不接受,而是考虑要如何进行……

将杜荔送到她学校的公寓以后,穆朝朝还不忘叮嘱她:“眼下你还有伤在身,加之这件事的风波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过去了,你们若有别的行动,你还是暂时别参加得好。”

杜荔点点头,拉着她的手有些感慨地说道:“朝朝,我怎么突然感觉你变老成了呢?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好,还是坏……”

穆朝朝佯装生气地哼了一声:“杜荔姐,你这不体谅我照顾你辛苦,还觉得我变老了?”

“哎呀,不是……”

杜荔笨嘴拙舌,百口莫辩,惹得穆朝朝好笑起来,“好啦好啦,我知道你的意思。老成一点也好,总好过一辈子长不大,被人欺了骗了,还得傻呵呵地乐着吧?”

杜荔抬起手,揉了揉她白瓷一样的脸颊,“你可不傻,鬼精鬼精的。柏远都自叹对付不了你,也不知以后哪个能耐的能将你给收了!”

听到这话,穆朝朝的心里仿若被什么东西给堵了一下,有些难过,却也不敢流露出来,“好了,我还得赶回家去呢。我一个‘久病初愈’的人,实在不该站在这寒风中陪你瞎聊。”

这北平的丫头贫起来也是无人能敌,杜荔最后和她拥抱了一下,这才依依不舍地与她分开。

等杜荔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穆朝朝却也没急着拦车回去。从这里往东,步行不到五百米,便是一家电话局,她匆匆地一路小跑过去。等进去以后,连气都没来得及喘上一口便找到空闲的窗口,向接线员报了自己要的号码。

电话摇把在接线员的手中机械地摇了两下,滋滋的电流声响过几下后,是电话接通的声音。

穆朝朝从接线员的手中接过话筒,方才不定的喘息反倒被她克制着平静了下来。

“喂……”她两手紧握着话筒,声音里带着些许紧张的礼貌,“请问……是……是聂绍文医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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