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国都饭店的高级客房里,聂邵文正在接一通来自上海的家电。
刚刚在弹子房,被那禁烟专员拉着玩了几把的周怀年,这会儿有些累,人躺在沙发里,闭目养神。
电话那头,小厮捡了几样“重要”的事认真汇报,聂绍文都只是“嗯”一声作为回应。在小厮的眼里,他汇报的那些事都很“重要”,而在聂绍文看来,自己那几房姨太太的确是能“重要”得让自己头疼。小厮在说到三姨太诬陷二姨太屋里的丫鬟偷了自己的珍珠耳坠时,聂绍文终于不想再听下去了。
“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儿吗?没有我就挂了。”他已经不耐烦地换了一只手拿电话,并且有了要马上挂断的准备。
“别挂别挂,爷您别挂,还有……还有最后一件事,是……是有关周先生的。”电话那头的小厮,听他要挂电话,原本已经说得口干,这会儿干脆急得连话都有些说不清了。
聂绍文往沙发那儿瞧了一瞧,不明就里地问道:“他的事儿怎么找上咱们家了?”
接下来,只听小厮在电话里学了一通,聂绍文的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上去了。
沙发里,周怀年还闭着眼仿佛睡着,对聂绍文这边的情形一无所知,也根本不想知。可聂绍文的心情,倒是因为他的这件事而陡然变得好了起来。
挂了电话以后,聂绍文双手插兜,眉飞色舞地走到周怀年的跟前,“诶,跟你说个事儿,你要不要听?”
仰靠在沙发上的周怀年,合着眼侧了个身,“一堆烂事儿,没兴趣……”
聂绍文也不恼,坐到另一张单人沙发上,悠悠地喝起了咖啡,“哎,不想知道啊也正好,反正穆小姐特地交代过,让人不要告诉你呢。我看啊,我还是别做这大嘴巴的人了……”
这话才说完,周怀年不仅睁开了眼,还坐起了身,“你说谁?”
他这副不淡定的样子,已经要惹聂绍文笑了。可聂绍文故意沉住气,啜了一口手里的咖啡,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认识的太太小姐里,竟有那么多姓穆的么?”
周怀年伸手将他的咖啡杯夺下,急道:“你赶紧说。”
聂绍文拿手点了点他,哂笑:“人家是在问你有恙无恙呐!”
“问我?”周怀年被他说得有一些懵,“问我什么?”
聂绍文没好气地翻他一个白眼,指他的头顶,“你与江柏归打架的事儿这就忘了?亏得人家姑娘还惦记着。”
不提还好,一提,他才觉出头顶上的伤还有些疼,可这事儿她是如何知道的?以为她打电话是为了别人的事……
“那你家那边……是如何同她说的?”他心头闷闷的,似乎是把这当成了一件不大光彩的事儿。虽然那日不是对打的架势,但受伤的总归是他,此时想到的竟不是她对自己的关心,而是一个男人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那儿还能够保存多少颜面这样的问题。
“我家小厮知道什么?他也不在场,只能说替她来问问。可她一听说咱俩正在一块儿呢,立马就改主意了,说是这事儿不让你知道,就当她没打过电话。”聂绍文说完,终于忍不住噗嗤一乐,“老周啊,你说说你啊,还不如当时让你手下的人给揍回来呢,你说你一个病秧子,逞什么能呢?”
到底是与他常常厮混一起的,聂绍文没两下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不过,对于这件事的始末,周怀年始终就没有完整地和他说起过。周怀年出门,就算没有随从跟着,身边也常跟着暗卫,这原是能避开的祸,不知怎么就能让江柏归那样一个手无寸铁的学生得了惩?哦,也不算手无寸铁,他这脑袋就是让江柏归手里的楠木食盒给砸的。
“你不懂。”周怀年从桌上摸到烟盒,想抽,却又顾忌地看了聂绍文一眼。
聂绍文摆摆手,像是开了恩,“抽吧抽吧,不让你抽的话,我这故事也没得听了。”
周怀年挑出一支烟含在唇上,笑道:“我以为你多有医德,合着为了听故事,让病人豁出命去,也是可以不管不顾的。”
“嘁~别贫,你还没到要死的时候。”说着,聂绍文也从那特质的银色烟盒中取了一支烟出来,叼在嘴里,就着周怀年点剩的火,凑上去。
烟点着了,聂绍文吸了一口,又对他说道:“别的就不用你多说了,你就讲讲,为什么站着不动,白白挨了那家伙一下。”
“你这一句不用多说,却让我不知如何说起了。”周怀年手肘抵在沙发扶手上,用一根手指撑着额角,另一只手上,指间的烟还在燃着。白色的飘烟一缕追着一缕,发散着人的回忆和思绪……
江家大少爷成婚那日,可谓宾客盈门,排场十足。北平城里但凡与江家有点交情的,全都来了。还有那些不在北平的,也都来了。唯有江大少爷那位挚友——周怀年,没有来。
暮春三月,杂花生树,江府中连空气仿佛都带着令人愉悦的喜气。然而,在那间不过几平的贫寒陋室中,有人连呼吸都充满了悲伤与哀痛。
跪在床边的周怀年,红着眼圈,紧紧拉着母亲的手,“娘,您再坚持一会儿,我去找大夫,我这就去找大夫!”
躺在床上的母亲已经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她嘴角嚅动着,想发出声音,却已经无济于事。
站在周怀年身边的邻居大婶摇摇头,叹了口气:“阿年啊,我看还是给你娘把上路的东西都备好吧,我看她这样,恐怕……恐怕……”
“丁婶,您别说了!我现在就去找更好的大夫!”周怀年说着,朝那大婶重重地磕了三个头,“丁婶,辛苦您再照看一会儿我娘,辛苦了……”
丁婶看他这模样是当真心酸,她点头应下,心里不落忍,便又解下自己腰间的钱袋塞到他手中,“好孩子,你拿着,快些去快些回吧,别让你娘等太久。”
周怀年眼里噙着的泪终于落下,他将钱袋紧紧攥在手中又给眼前善心的妇人磕了一个头……
这些日子,他已经给他娘换了不少的大夫,可所有大夫看过以后,都只是默默地摇头,而说出口的话大致一样:“若是家境好点,还能拿最好的山参给你母亲吊一吊气,可你们家的境况都已经这般了,还是将钱花在身后事上吧……”
周怀年抹了一把眼泪,朝着江家药铺的方向跑去,那是他最后的希望——他心知,没有一间药铺会将最好的山参便宜卖给他,更别提赊账,眼下只有江家药铺他还能尽力试试。
今日江府大喜,连江记药铺都贴上了“囍”字。周怀年走到门前时,眼睛被那门上大红的字灼了一下,却还是抬脚迈了进去。
今日,留守铺子的伙计不多,得力的全都被喊去帮忙、凑热闹去了,剩的两三位新工,外加一位平日嘴坏的管事显然都带着点愤懑的情绪在消极怠工。当周怀年带着最后一点期望跑上门来时,那几个人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
“抓药还是看病啊?看病,大夫可不在啊……”管事歪站在柜台里,一手随意地拨弄着算珠,一手伸出留了好长指甲的小拇指探进耳朵,时掏时搔。
周怀年从没求过人,更没有过以江柏远的名义去他家药铺求个大夫或者求副药的情形。若不是今日走投无路,他想他这辈子也不会这样在江家药铺里低三下四。眼下,隔着那张长条的抓药柜台,他站在药铺管事的对面,脊梁并不像以往那样挺直着,他的双手甚至在紧攥柜沿,指尖都已发白。
“先生好。”尽管已是一头急汗,周怀年仍不忘教养,“我是江大少爷的好友,我母亲病重在床,情况十分危急,我想……我想从贵店借几支质量上乘的野山参,给我母亲吃吃看……”
“吃吃看?”管事好似没听到他的前半句话,却挑出后半句话来将他揶揄,“你当这上乘的野山参是白菜还是萝卜呐?就瞧你这打扮……”他终于抬眼,用一种睥睨的姿态上下打量着一身粗布麻衫的周怀年,“我看,你是连野山参长什么模样都没见过吧?快走快走,别在这儿耽误我们做生意!”
他像轰苍蝇似的摆了几下手,复又低下头去,继续享受掏耳的快感。
周怀年有些急了,他向前一步,攥着柜沿的手松开,接着直接按在了柜面上,“先生,我与江大少爷素来交好,我今日是真的急着要救人,才这样冒昧上门来求,还请您……请您能看在他的面子上,通融通融,等日后我有了钱一定还清!”
周怀年说着,哗啦啦将钱袋里的钱都倒在了柜面上,有丁婶儿给的,也有家中所剩不多的一点现钱。
管事的乜斜着眼,看了看散落在柜面上那些有零有整的铜板毛票,嘴角扯出一抹轻蔑的笑,“哦,原来你就是江少爷那位穷酸的朋友啊?你不知道么?江少爷早就嘱咐过了,要是有他的穷朋友找上门来呢,那就给几个钱打发走,别做没必要的纠缠。
他说着很不耐烦地拉出柜面下的抽屉,随意抓了两张票子拍在那些散钱之上,“喏,这些足够你买副棺材了吧?”
周怀年的眉心正在蹙起,胸腔内似有一团无名的大火熊熊将他烈烧,他绷紧了神经,在努力克制即将喷涌而出的怒气,“先生,我是来求药的,不是来要饭的,还请您通融。”
他的语气尽管平静,但依旧引起了管事的不满,“要饭?你这可比要饭的来得不要脸多了!你知道这野山参价值几何吗?你们家有几条贱命也不够那一根参须的价儿!”
话音未落,便见到周怀年满眼猩红,按在柜面上的一双手紧握成拳,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突起,管事的轻蔑一笑,说道:“怎么?想闹事啊?”
周怀年无言,恨得牙根都要咬断,然而,人还没来得及有下一步的动作,身后三名药铺的伙计便举着家伙事儿将他围住。
管事的愈发得意,对眼前人的蔑视简直都要从每个毛孔里溢出来,“江大少爷的好友是吧?”他又拿眼缝从头到脚将周怀年睃看了一遍,口里连声啧啧,“人家娶妻,你哭丧;人家上床,你下葬。你说,你是不是命贱?”
“你说什么?!”周怀年终于恼羞成怒,握成拳的双手松开,旋即便将那恶嘴管事的衣襟狠狠揪住!
管事惊呼,身后的伙计一拥上前,举起乱棍便重重砸在周怀年的身上!这些人本就因为受了东家的冷落而愤郁不满,此时逮着这么一个能撒火的贱命穷光蛋,他们便没有一个不用尽全力的!
血冲到脑子里固住了人的疼痛神经,棍棒打在身上只会将那只被封在心里的野兽彻底驱逐出来。此时的周怀年怨怒在心,已然将理智抛却脑后。他思考不了许多,只觉周身遍布要杀人的戾气,是鲜红的,是暗黑的,是如这江记药铺大门上那一对红底黑字的“囍”!
一声惨叫凄厉响起,周怀年手中举着那个黑铁包边的算盘正在滴着腥而淋漓的鲜血。在他还残存一丝意识时,他看见眼前的人轰然倒下,联排的药柜上,盛药的瓷瓶恰被撞落,如落井下石般砸在了管事的头上……
周怀年的嘴角牵起一丝冷漠的笑,却听门外的人在大声喊叫:“杀人了!杀人了!”
是了,江家二少爷江柏归,在那一日亲眼目睹了他杀人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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