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初一是兴社的堂会,正和堂里十三把黑檀木太师椅鲜少有坐满的时候。除非是有要事相商,譬如今日这样,十三把椅子座无虚席,堂内黑衫黑裤的门徒站在各自堂主的身后,分列两排。
坐在上首的,是兴社的当家人成啸坤,左右手往下,按资历辈分来排,均是兴社的头目。在此之中,惟周怀年年纪最轻,但以如今的权势地位来看,那些人里却没有人能将他压过。然而,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兴社也自然有自己的规矩,除非有朝一日他周怀年能取成啸坤而代之,否则这十三把椅子,他依旧得坐在最靠后的那个位置。
此时,他正闲坐在那个最不显眼的位置上,端着茶盏拿杯盖轻拂茶叶,仿佛成啸坤正在说的“要事”,于他来说,还不如能喝上一口香茶来得要紧。
“这是松泽将军对鄙人的信任,也是对本社的信任。我不知在座的各位,对这件事有没有什么不同的看法?”坐在正和堂最上首的成啸坤,手里盘着一串鸡油黄蜜蜡手串,话说到这儿时,手上这才稍顿,眼睛一一扫向下首的众人。
除了周怀年还在饮茶,其余十一位都在面面相觑,低声议论。
“有什么话,不妨大声说出来。都是自家人,不要在下面嘀嘀咕咕。”成啸坤最厌烦这帮人如此,一到表态,便顾虑重重。
坐在周怀年身边,一位靠着流血拼杀才走到如今位置的叔伯站起来说:“我不懂什么政治,也不懂什么叫‘治安维持会’。但我知道,为日本人办事,无异于是认贼作父,下场就是连狗都不如!这样的事,我秦江龙不会干,我的弟兄们也不会干!”
说罢,向着众人抱了一下拳,便要转身离席。
“慢着。”成啸坤手里的蜜蜡又活络起来,他堆满横肉的那张脸上,挂着一丝冷笑,“江龙啊,你先别走,有件事我想问一问你。”
秦江龙回过身,眼睛往成啸坤那儿瞟了瞟,手便下意识地想往腰间上摸。
成啸坤微眯起眼,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说:“据说,吗啡厂出事那天,你正在南京?我也没听说,你在南京有什么熟人啊……”
秦江龙后脊僵硬了一下,手便扶在了椅背上,说话的声音也不如方才来得洪亮了,“有批货,卡在南京了,不得不去疏通一下。”
“哦,那还挺巧。”成啸坤的眼风忽而往周怀年那儿一扫,见他仍旧不紧不慢地喝着茶,便又笑了笑,“阿年啊,我说你也太不懂事,你秦叔有了麻烦事,你也不出面帮一帮,还让他亲自去南京走一趟。”说着,拿手遥遥点了点周怀年,带点嗔责的意思。
对此,周怀年只是浅笑,仍旧不语。
站在他一旁的秦江龙,倒是对着周怀年发出一声冷哼,“不敢劳烦周老板,他一句话,货或许能回来,但回的是我秦家还是他周公馆,这就不好说了。”
这话才说完,秦江龙的脑后旋即多了一把枪。
秦江龙的脸色瞬间骇然,别在腰间的那把手枪将将掏出,一声巨响便贯穿了他整个脑袋……
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吓到,在座众人惊惧离席。除了下令的成啸坤仍旧坐着,两排黑檀木的太师椅上,只有周怀年还坐在那里。只是手中的杯盏溅进了血,使他的眉头蹙得很深。
很快,有人进来搬走尸体,并用清水冲走地上的血迹。门窗都被打开,屋内逐渐弥漫的血腥气,不久便会消散。
众人惊魂未定,却也只能再次入席。
“只要有我在的一天,兴社的社规就不准有人破坏。本社创立之初,便明令禁止内讧,秦江龙不能以身作则——该死。”成啸坤说完这话,众人莫不点头称是,并没有再敢妄议者。
成啸坤的脸上重又挂笑,语含关切地问向周怀年:“茶脏了,让人再给你换一杯吧。”
周怀年正用阿笙递上来的白手巾慢慢地擦着手背上的血,眼皮也不抬一下,只是嫌恶地开口说道:“不止茶脏,哪儿都不干净。”
说罢,蹙着眉,丢下那条白手巾在桌上,人便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各位,身体不好,看不得这些,先走一步。”
一双修长而伶仃的手,虚虚地拢着,在身前揖了揖,阿笙便上前替他拉开了椅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盯着上首的成啸坤,是有抱着看热闹心态的人,也有担心若再有一次流血事件发生唯恐避之不及的人。
然而,成啸坤对自己这位干女婿仿佛格外宽容,不仅对他的提前离席没有动怒,反而和蔼地笑着,叮嘱他道:“回去好好休息,一看最近就没睡好的样子。”
周怀年的脸上也露一点微笑,颔首对他说了一声“是”。
这场惊心动魄的堂会,懂的人自懂,不懂的人也只能默默唏嘘,往后的兴社,怕是要唯小日本马首是瞻了……
回到周公馆,还不到下午五点。周怀年的确感到疲惫,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从楼下走到楼上,脚下的步子沉得有些迈不动,手始终扶在楼梯的扶手上,是怕自己一不小心真能栽下楼去。已经让阿笙唤了聂绍文来,他眼下能做的,便是沐浴、换衣,然后好好休息。
到底是累了,没等沐浴完,人便仰躺在浴缸里睡着了。他很少做梦,却在短短的小憩中梦了仿佛是这一生的事情。梦里,有他父亲被人丢出烟馆,冻死在路边的情形;也有母亲终于摆脱病痛,沉睡在棺椁里时,好似解脱的模样;还有穆朝朝身披嫁衣,等在洞房中那双潸潸的泪眼……
最后一声正和堂的枪响,让他惊醒了过来,身子一颤,整个人就要沉进水里。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抓浴缸缸沿,却被一只纤弱的手先抓住了他的手。
他挣扎了一下,拽着那只手奋力往上。犹如溺水的人终于得救,被梦魇住的周怀年终于苏醒。他大口地喘气,还有咳嗽,方才陷入梦境的心神在身体逐渐恢复不适的感知时,也一并慢慢回到了现实的世界。
穆朝朝担忧的声音闯入他的耳朵,他下意识地睁眼,便看到了她已然吓得煞白的小脸。
他紧紧将她的一只手握着,丝毫不肯放松。而穆朝朝只能用另一只手去一下一下地顺他的背。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咳过了,穆朝朝被他咳得一颗心都要掉了出来。刚开始时还会紧张地问“如何了”、“怎么样了”,可当他咳得愈发厉害,她便害怕得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脸上是要哭出来的表情,手上却还是轻重得当地在他背上拍着,浴缸里溅出来的水花,弄得她满身都是,她也无法顾及。只有等他咳嗽的频率渐缓,她绷紧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一点。
周怀年已在努力克制从肺部生出的不适感,他在尽力地深呼吸,让咳嗽慢慢停下。
终于,他喘息着,好好去看浴缸外的穆朝朝。尽管此时的她一身狼狈,脸色也并不好看,但周怀年那颗心却像是找到了依赖,踏实而又安宁。
“好点了?”穆朝朝的一只手依旧由他握着,而另一只手也没有因为他停下咳嗽,而立马从他的背上拿开。
她做这些都是出自本心,却不知道自己意外地出现在这里,对经历了一场噩梦的周怀年来说,是多么大的慰藉。周怀年点了点头,对她露出微笑。
“你那样咳嗽,太可怕了……”穆朝朝终于松了一口气,瘫坐在了地上。
周怀年伸出湿漉漉的手去摸她的头,半开玩笑似地安慰道:“别怕,朝朝在,我便死不了。”
穆朝朝这会儿听不得这个字,当即便用手去捂他的嘴,“呸呸呸!大吉大利!长命百岁!”
周怀年发笑,将她捂在自己唇上的手拿下来,亲吻了一下,“嗯,我努力,长命百岁。所以,谢谢穆小姐不顾一切救了我。”
这男人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模样,一双如深潭的墨眸此时却在灼灼地盯着她。
穆朝朝被他盯得面上发烫,这才意识到他说的“不顾一切”是何意。于是,她飞速地将眼睛从他身上挪开,并很快地转过身去。
两人早已有了水乳交融的关系,但在光天化日之下见他赤身裸体的模样,穆朝朝还是第一次。更何况,对比起他来,此时的她衣冠楚楚,便更显得她像个占他便宜的登徒子,实在是有些不太像话。
“我……我是想来寻你的,可……可还没敲门便听到你的喊声,这才想也没想地冲进来了……”她吞吞吐吐地试图解释,想澄清自己不是他想的那样,“你快洗吧,我先出去了。”她红着脸,想赶紧离开。
“哗啦”一声,周怀年双臂从水里出来,抵在浴缸沿上,用哀求的神色看她的背影,“朝朝,我头疼。”
穆朝朝登时停下脚步,却又不敢回头看他,“头……头疼?”
“嗯,你过来,帮我按按。”
穆朝朝听他的语气不像是装的,咬了咬唇,这才慢慢回过身。不过,眼睛是转向别处去看的,并不敢直视方才那样的“春光”。
周怀年低头笑了一下,将浴缸里的澡巾往身前一盖,说:“好了,你转过来吧,都挡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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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这句“朝朝,我头疼”,突然让我想起岳绮罗的那句“张显宗,我牙疼”……哎呀,一个大老爷们儿撒娇,是不是太让人酸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