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行武装中立且受国际法保护的租界,不允许日军进入。但为了出行方便,今日身着戎装的山下渊一,便只能坐在军车上,于租界之外等候穆朝朝。
从她进去以后,他便没有一刻是安心的。那颗心始终惴惴的,是怕她一去不返,固执地留在了那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时而低头看表,时而转头看向窗外,就连陪同他的副官也感觉出了他正焦虑的心绪。
“长官,需不需要派人潜进去看一看?”副官从车前座上回头,用日语征询山下渊一的意见。
山下渊一眉头微微蹙起,语气生硬地回绝道:“不要惹事。”
“可是夫人……”
副官话未说全,山下渊一便抬手制止道:“还有一点——不要乱说话。”虽然穆朝朝此时不在场,且他们的对话用的都是日语,但山下还是担心这话若是传到穆朝朝的耳朵里,会让她感到不愉快。
如此,被山下渊一否定了两次以后,副官只能闭嘴,讪讪地回转过身。
然而,山下渊一不安的心绪仍是无法缓解。他敲了敲副官的椅背,问他道:“有烟么?”
副官愣了一下,惊诧之余,忙将兜里的半包香烟掏出来,连同一只打火机一起,双手奉于他。
山下渊一并不会抽烟,可这会儿却好像只有这一个办法能够用来尝试着去舒缓自己的情绪。要了烟,又得了火,之后他独自下车,看着租界与自己这边的分界线,点燃了含在嘴里的香烟。
知道烟味呛嗓,却不知是比想象中还要糟糕的体验。这就好比上学时,明明知道某个实验的结果,并以为操作起来当是十分容易时,却发现实际中不能预料的意外会让实验的过程变得不那么不顺当,但可以庆幸的是,尽管如此,由于他的努力,仍会让这实验成功完成。并且,他总是带有这样的自信,除了医学实验,对待生活,也是一样。
思绪飘散了一些,便让这烟味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他又吸了一口,继而缓缓吐出,竟也有了些畅快的感觉。
一支烟吸过一半,那个他心中期盼的中国女子终于从租界里走了出来,并朝着他的方向而来。山下渊一唇角弯起,忘了还含在嘴里的烟,便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越来越近。
穆朝朝走到他面前以后,两道细眉微微蹙起,“山下君何时学会了抽烟?”
她冷不丁地开口却问了这话,且发现她的神情中略带嫌恶,山下渊一便狠狠地怔愣了一下。而后稍显慌乱地将烟取下,背到身后丢掉,脸上才又有了笑意。然而,这笑容呈现出来的,却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孩想要讨好大人那般。他说:“你不喜欢对吗?我方才试了一下,也不喜欢。”
穆朝朝的眉头松开一些,语气却依旧平平,“嗯,不喜欢。我们上车吧。”
“好。”山下渊一的心里莫名的开心,仅这一个“好”字,便能将他此时的想法全都表达了出来。好,真好,特别好。
副官替他们拉开车门,微笑着请他们上车。穆朝朝留心着脚下,十分小心地坐进车里。山下渊一坐在她身边,时不时地偏头笑看着她。然而,穆朝朝的心思不在他那里,满心想的都是那个已在她身体里生根发芽的另一个生命。
车子突然颠簸了一下,穆朝朝紧张地抓住前座的椅背,且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肚子。山下见状,以为她是吓到,便伸手过去揽住她的身子。
“八嘎!”坐在前座的副官,透过后视镜看到了后面的状况,便语气不好地骂了身旁的司机一句,并用日语说了一些教导他要好好开车的话。
坐在后面的两人这时已经分开,因为穆朝朝的轻微抗拒,山下渊一只能顺之。
“前面应该会好走些了。”山下渊一没有不愉快,开口也仍是在安抚她。
穆朝朝轻轻颔首,便把头转向窗外。
曾经繁华的上海,如今到处可见日军的封锁线,以及被炮火轰过的断壁残垣,不见中国百姓在街道上来往,只见一群又一群的日本兵端着刺枪走来走去。嚣张的气焰全都写在脸上,“侵略者”这个名号对他们来说,仿佛是一种无上的骄傲。
穆朝朝默默地攥紧了拳,来时也是经过同样的路,车窗外也是同样的情景,然而回去时,却又多了一层更加无可奈何的悲凉心境。她合上眼不再去看,直至感觉到有只温暖的大手将她的手慢慢裹住,她才又睁开了眼睛。
然而,这时她却没有了抗拒,由那只手握着自己的,听身旁的人对自己温柔说道:“谢谢你,朝朝小姐。你能回来,真好。”
穆朝朝侧头,对他笑了一下,说了一句好似玩笑的话,“谢我的话,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她这会儿的态度有些出乎山下的意料,他想都没想地点了下头,接着很真诚地答道:“当然可以,尽我所能。”
因他这话,穆朝朝的眼睛里渐渐地染上了期盼的神色,她甚至朝他挪近了一点,用有些哀求的语气对他说道:“山下君,你能帮我打听打听……周怀年的消息吗?”
山下渊一脸上的笑蓦地僵住了,方才那颗愉悦的心,这会儿却渐渐沉入了谷底。他下意识地想回绝,却感觉自己握着的那只手,正在紧紧地将他回握。这仿佛是一种暗示性的交易,让他无法拒绝……
等到她的另一只手也搭上来的时候,山下渊一终于开了口:“你知道的,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既然答应了你,便会尽力去做。”
穆朝朝听到这话,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不管怎么说,也不管战争还是其他,她对山下渊一,仍如之前一样,是有一定的信任在的。
“谢谢你,山下君。”这话不仅是她说的,也是替她身体里的另一个生命在说。她希望他平安,他们的孩子也一定如此希望……
*
新生命的诞生之于父母,总是感动兼具幸福的。然而,新生命的诞生有时也充满了坎坷、艰辛与危急。
香港那家最负盛名的英国医院,产房门外的指示灯正红亮着。产房内的医生、护士正在竭尽全力地抢救一名失血过多的产妇。
旁边的新生儿哭声洪亮,产床上的母亲却是奄奄一息。产妇有过很长一段时间吸食鸦片的历史,能诞下一名健康的孩子已是不易,为了生产她已经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这种情形近乎回天乏术,但医生们始终不敢轻易放弃。
止血,不停地止血,却发现从她身体里流出的血依旧源源不断。仿佛要一下子流尽,抽光她的精力,剥夺她此生唯一一次做母亲的机会。
她的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她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她嚅动着干涸的嘴唇,要那些正在徒劳救她的医生听到她的声音。
终于,她的努力没有白费,一名中国护士看到了她翕动的唇瓣。护士很快上前,将耳朵凑到她的嘴边,并握住她的手,耐心地鼓励着她说:“周太太,您别急,请您再说一遍。”
“叫……他……来……”
产床上的周太太尽力说了这句话,便看到小护士已经起身,急慌慌地用英语与那些洋大夫沟通起来。她听不懂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洋文,只觉得越听越困,越听越乏。可她仍勉力地撑着,她怕自己睡着,怕自己见不上他最后一面,怕该托付的话就这样连同她的人一起,殒没在这世上。
所幸,那些仁慈的医生同意了。产房的门被打开,那一身墨色长衫的男人——她的丈夫,便一下冲到了她的身边……
周怀年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对她说道:“之玫,你还好吗?”
PS:呜呜呜呜呜,写到后面就没有不可怜的……难过之余,还请各位小仙女们支持一下隔壁新开的现言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