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对未成年儿童而进行的心脏手术,在英国是为头一例,尽管在此领域已有颇多研究经验的主刀医生对此充满信心,但对于作为孩子母亲的穆朝朝来说,手术中有可能出现的一切风险都足以让她无比悬心。
周怀年的心也是提着的,但如今他是穆朝朝母子俩人的支撑和依靠,所有的负面情绪他都不敢太过表露。昨夜,穆朝朝在他怀中哭着哭着便睡着了,而他却搂着她一夜未眠。他也很怕明日会有意外,只要想到那冰冷的手术刀将要触上那颗鲜活而幼小的心脏时,他的心口便会跟着不由自主地颤恸一下。这是血脉相连当有的反应,却也是掩埋于心底深处的愧疚感所带来的直接痛觉。与她相见已有一些时日,在这段时间里,他能清楚地感觉出她的每一处变化,却始终不敢开口去问造成这些变化的原由,以及过去五年里她所经历的诸般苦难。
过去的种种,她不提,是因为难言;他不问,是因为害怕超出自己的想象。但求上天能怜悯他们一家,怜悯他们那个正躺在手术室里命悬一线的孩子。刚刚被抽取完一袋血的周怀年,没有待在病房里休息,而是硬撑着疲乏的身子赶到了穆朝朝身边,与她一起守在手术室的门口。
他搂着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时不时地与她分享这些日子里小穆安与他相处的点滴,以此来分散她的注意。也在安慰她,这样伶俐懂事的孩子,老天一定会保佑他平安无虞。
尽管这些安慰的话也仅是安慰而已,但有他陪在身边,穆朝朝总算不会像是在从前一样,是孤身在承受这些为人父母的苦痛。她伸出手,与他的手交握在一起,告诉他没事,也在心里告诉自己,若是真有万一,一定要先顾好他的身体。
两人相扶相持着,守在手术室的门口。时间还按往常一样,遵循着它永恒不变的规律与节奏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然而这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他们来说,此时都是一种说不出口的煎熬。
手术从上午九点开始,一直进行到下午五点才结束。当门口的手术灯熄灭时,穆朝朝与周怀年两人几乎是同时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他们的手始终没有分开过,周怀年拉着她几步走到了手术室门口。门被打开,主治医生安东尼穿着蓝色手术服从里面走出来。当他看到站在门口的那对夫妻露出既担忧又殷切的神情时,他摘下口罩,对他们笑了笑。
穆朝朝的手与周怀年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她觉得自己的身子是抖着的,哪怕她已经看到安东尼医生露出了笑容,她紧张的肌肉也没能放松下来。直至她的耳朵又确凿无误地听到他说:“周先生,周太太,我们做到了,小穆安做到了!手术很成功,是万分的成功!”
穆朝朝整个人瞬间松懈下来,她控制不住地落泪,也控制不住自己发软的腿,她被周怀年拥入怀里,耳边只听到他轻而发颤的声音在说:“没事了,安儿没事了……”
随后,躺在病床上的小穆安便被护士推了出来。他浑身插着一些不知所做何用的胶皮管子,那双平日里灵动流转的眼睛依旧闭着,活泼好动的小人儿此时还未从麻药的作用中清醒过来。穆朝朝在周怀年的搀扶下,紧紧地跟在护士们的身后。手术成功结束,小穆安还需要住进特殊病房进行密切观察,如若一切正常,以周怀年可提供的家庭医疗条件,不出数日,便可申请正式出院。
到此为止,穆朝朝可以算是松了一口气。然而,为人母的她,还是有颗操不完的心。她垫着脚站在特殊病房的门口,隔着一扇不透明的玻璃努力去瞧病房里的情形,“一天了,安儿也没吃什么东西,会不会都没劲儿睁眼了?”她焦急地问着身边的周怀年。
周怀年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去看那扇怎么也看不清的玻璃,也不让她再胡思乱想,“医生说了,过一会儿才能醒,醒了他们会有安排。倒是你,最好利用这点时间去填饱一下肚子才是,否则一会儿安儿醒来要你照顾,你都没有力气了。”
穆朝朝不舍地又往那扇窗户看了一眼,而后才犹犹豫豫地点了一下头,“嗯,你说的有道理。可是……”
“放心吧。”周怀年看出她的担忧,伸出手轻轻地搂了搂她,说道:“有我在这里,安儿若是醒了要找你,我会告诉他的。”
“嗯。”穆朝朝紧紧地回抱了他一下,正要下定决心离开,走廊那头只见阿笙有些神色慌张地走了过来。
“太太,先生。”他对着穆朝朝强挤出一张笑脸,而对着周怀年时,却是用眼神示意他到一旁说话。
周怀年安抚似地轻轻拍了拍穆朝朝,而后松开她,并不避讳地对阿笙说道:“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吧。”
阿笙蹙了蹙眉头,吞吐着,面上有些为难。
穆朝朝不是那种没眼色的,她见阿笙如此,便有意与周怀年说道:“我想了想,还是你先去吃点饭吧,安儿不醒过来,我还是有些担心。去吧,你先去。”她说着便将周怀年轻轻推着往前走了两步。
周怀年拗不过她,只能与她约定道:“那说好了,我回来后,你就得乖乖去吃饭。”
穆朝朝对他一笑,点了点头,“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去吧,安儿醒了没准还得找你呢。”
周怀年见她脸上终于有了笑,这才真的放下心来。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这才依依不舍地同阿笙一起离开……
医院餐厅里,他让阿笙随便给他要了两样食物,便坐到位子上,边吃边听阿笙汇报所谓的“要事”。
方才由于穆朝朝在场,阿笙不好直接禀明,可现下只有他与周怀年两人,他却也胆怯起来。
周怀年拿起一块面包片,抬眼看了他一下,见他仍旧吞吞吐吐,便有些不耐烦起来,“没什么重要的事就下去吧。别站在这儿影响我的胃口。”
这话一说,阿笙便更不敢开口了,他支吾了两声,而后说道:“那您还是先吃吧,我出去等会儿您。等您吃完了,我再说。”
周怀年将面包片往盘子里一丢,冷声道:“跟我多久了,还用我再问第二遍吗?”
阿笙也是怕他听完了再也没有胃口,故而才那般说。而现下见他已要动气,便只能咬着牙,如实交代道:“是……是国内回来的消息。上海各大报纸,包括一些小报,这些日子以来都在报道……报道太太的事……”
周怀年眉心微动了一下,心中已生出了些不好的预感。
而不再等他发问,阿笙便从自己的大衣兜里翻出几张折叠好的报纸。他一一摊开,放到周怀年的面前,“那个……只选了一些出来,您可以看一看。”
摆在周怀年眼前的,头一份,是如今上海影响力最大的报纸《沪江新报》。阿笙特地摊开来,使那一整版有图有字的黑白版面正好能映入他的眼眸。这一整版,只登了一则大大的新闻——《抗战期间最大女汉奸——穆朝朝已畏罪潜逃英国》。
周怀年攥紧了这份报纸,往下翻去。
接着第二份,是一份专门报道上海各类花边新闻的小报。只凭一个毫无下限的标题,便足以吸引大众的眼球——《一女侍五夫——是寡妇门前是非多?还是女汉奸引诱男人手段多?》——更别提还有“精彩”的配图,已经让这份小报卖火了一个多月——配图一,一名日本军官与之在街边相拥;配图二,“女汉奸”的头像,以及标题中那“五夫”与她的关系网(亡夫:江柏远;亡夫之弟亦是其情人之一:江柏归;亡夫友人亦是其偷情对象:周怀年;日军高级军医亦是其情人之一:山下渊一;日军狱卒亦是与之在狱中发生关系者:吉田一郎)……那其间所描述的故事,更是不堪入目,令人生恶……
第三份,第四份,第五份……周怀年顶着那双红血丝已然密织的眼睛,一份接一份地全都看完了。
他许久都不说一句话,只把那些黑白的字、纸全都揉成一团,而后将自己的头抵到了紧握着的拳头上。
阿笙见他如此,心乱如麻。他低下身来,担忧地询问道:“先生,需要服药吗?”
他攥着的拳缓缓松开,对着阿笙颤巍巍地摆了两下。而后,听他发涩的声音从喉头艰难地发出:“去点一些太太爱吃的菜,包上楼去……”
这吩咐已然再明白不过,阿笙果断地应了声“是”,便直起身来,动作利落地跑去点菜。
等阿笙包好了餐食,周怀年也强撑着从椅子上起来。原本带着小穆安一睁眼便想见父亲的嘱托而欢欢喜喜跑下楼来找他的穆朝朝,此时已经并不敢往前去了。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不好的预感,只是在下意识地躲开他以后,她想去看一看那些被他丢在餐桌上的报纸,究竟写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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