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南京审判战犯军事法庭正式成立。同年,在某个春暖花开的时节里,一艘由英国伦敦驶抵上海的邮轮,吸引了上海报界众记者的注意。因海上风云不定,邮轮的航行时间多受影响,为了不错过这艘邮轮的抵达时间,不少记者早在好几天前就已经守在了码头。
为的,便是要在第一时间抢占“沪上第一闻人”——周怀年归国归沪的新闻头条。更为的是,用他们手中的相机来一睹传闻中的周太太的万方仪态。
不远处的海平面上,伴着邮轮入港的鸣笛声愈来愈近,候在岸上的记者们已然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与他们的激动一样却又不一样的邮轮乘客们,此时也都纷纷从船舱里走出。他们背负行囊,带着泪眼,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邮轮的甲板给站满了——战争结束,和平到来,他们终于可以回到他们的祖国,回到他们的家乡。即便国内的亲人已不在,家乡已无家,这里也有他们的眷恋,这里是他们生根发芽的地方。
从小便失去亲人的穆朝朝,此时也很难抵抗得住这样的情感,哪怕是此时迎面吹向她的海风,也不似大西洋的凛冽,而都充满了熟悉的温暖。她像邮轮上的那些满含思乡之情的乘客一样,在邮轮将要靠岸时,便忍不住红了眼眶。她的一只手拉着她第一次见到祖国的儿子,而另一只手被她此生唯一的爱人紧紧地握着。入港的鸣笛声一阵高过一阵,她差点没能听清在她耳边的声音。
“别哭花了妆,前边儿可有不少来看你的记者。”
周怀年低头,附在她耳边说,惹得她被眼泪噎了一下,扭头问他时,还不忘赶紧压低了一些头上的英式宽檐帽:“记者?什么记者?”
“你不必说话,只要微笑着由他们摄几张可供刊登的相片就好。”周怀年轻描淡写,没等她再追问,便被身边的小惜曈拽了胳膊。
“爸爸,爸爸!一会儿下舷梯我不要人抱,我要自己走!”
小孩儿希望独立的愿望让大人很难摇头拒绝。周怀年点头应下,转而去看身边的穆朝朝。她原是还有话要再问他的,但站在她身边的小穆安却也轻轻地摇晃了她的手。
“妈妈……我也想要自己走……”小穆安的语气带着祈求,眼神也流露出了期盼。
出门在外,穆朝朝待他,总是能抱则抱,能不松手的绝不松手。一是因他自小体弱,怕他累着;二是她以往身处的环境,使她时刻保持警惕,让她对这个孩子总是万分的宝贝和紧张。
下舷梯人多,何况那里还有许多不明来意的记者……这些话她还未说,便听到周怀年已经替她拿好了主意。
“好,那安儿就和哥哥一起。”周怀年以鼓励的目光看向小穆安。
小家伙很开心,尽管他的哥哥扭过头去,心中有一百个不愿接受父亲如此的安排。
穆朝朝皱了皱眉头,看向周怀年。周怀年却对她笑了一下,劝慰地说:“会有人保护他们的,而且不跟着我们的话,那些记者就不会围着他们转。最重要的是,安儿难得想要独立去做一件事,我们应该适当放手,给他机会才是。”
这些话不无道理,虽然穆朝朝已经听进去了,却还是白了他一眼,故作生气地说道:“你总有你的理儿。”
周怀年握着她的手摩挲了一下,对她轻声讨好:“没有,那我还是听你的。一会儿我来抱着安儿,行不行?”
穆朝朝不看着他,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眼里那些方才含着的感性的眼泪,此时也已憋了回去,“哼,总是说得好听,到头来,还是将我安排得明明白白。就这样吧,但是一会儿你得跟我说清楚,眼前这些虎视眈眈的记者,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收到,夫人。”周怀年连磕巴都不打一下地应了下来,并亲昵地用一只手搂住她的肩,而另一只拉着小惜曈的手已经放开。
一松手,两个孩子全跑到了他们前面去,与此同时,便有十几二十个着普通人衣衫的男人前后左右、不露声色地将他们护了起来。穆朝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始终停留在两个孩子身上,全然已经忘了什么记者的事儿。不过她被宽檐帽挡住了半张脸,且抿着唇,不苟言笑的样子,还是让那些记者的照相机给捕捉到了——一天以后,周太太“冷美人”的名号便在沪上传开了。
这与周怀年一贯的冷面形象倒是绝顶般配,那些报纸不仅对他们夫妻二人在气质以及外貌上不吝赞美,还列举了周太太在抗战期间,为抗战部队、穷苦难民捐钱捐物的诸多善举。比如,为某抗战集团军捐赠飞机、大炮、枪支、弹药;在沪宁一带出资建立医院、收容所,以救济战争难民等。
报上所登的那些不胜枚举的事迹,叫穆朝朝十分摸不着头脑。可脑子再愚笨,她也知道这是谁的“杰作”。
昨日,因刚刚抵沪事情太多,周怀年没顾得上解释,而她也忘了问。等安顿好,便已过了一天的时间。这会儿才过晌午,穆朝朝用过了饭得了闲,坐在周公馆的大厅里看报,看到了这些,便没有不再追问的道理。
然而,周怀年一大早便出去了,原定在家吃午饭的,后来却让人挂电话回来,说是有个推不掉的应酬,叫太太不必等他。
因了报纸上的事,穆朝朝便没了午睡的困意。让人沏了壶下火的冰糖菊花,她便守株待兔般地等在大厅。
幸而,因惦念着家中娇妻,周怀年仅用了一个多小时便结束了那场推不掉的饭局。他喝了一些酒,因此,当他进门看到拉着一张脸坐在大厅沙发上的穆朝朝时,他仍是觉得她是世上最最可爱的女人。但这大概与喝酒也没关系,不论她变得如何,她也当是他心中最可爱的那个,且是唯一的一个。
“我回来了。”如今,他总是笑得灿烂。对着她尤其,喝了酒再对着她便是尤其且更甚。
见他面上两抹酡红,尽管穆朝朝还在气中,却也还是忍不住起身,去伸手搀他。
周怀年自以为喝得不多,阿笙方才想扶,他都不许。然而此番太太亲自来搀,他便乐得高兴。由她搀着,并且还把头慢慢低下,挨到她的颈窝处。
这样,穆朝朝便不能不清楚他在外头到底喝了多少。心下担忧,又暂且忘了报上的事。将他扶到沙发上坐好后,便吩咐下人去煮醒酒汤来。
一点微醺,醒酒汤当然不必。周怀年自认为如此,却仍旧由她安排着,自己便一面伸手将她的手拉着,一面去拿她喝剩下的半杯冰糖菊花茶来喝。
清甜的味道冲散胃里的些许酒精,周怀年嘴角满足地扬起,头轻轻一歪,便靠在她肩上,“不去午睡,是等我回来?”没等穆朝朝回答,他脸上的笑又兀自地再漾开一些,“这样,我以后连中午的应酬也不敢参加了。没日没夜地就陪着你,好不好?”
如今,下人们虽是已看惯他们先生对太太温柔、体贴的样子,但偶有这般旁若无人的亲昵,总还是会让他们羞臊得不敢抬起眼睛。
穆朝朝顾着他人,也顾着自己,便赶紧开了口,让他们下去。然而,这便更给了他可乘之机,见四下已无人,他的手还哪里肯安分?只是象征性地问了她一句,“孩子都午睡去了吧?”人便没多少理智地已经将她压到了身下……
“跟那些人吃饭,总在想你……”还好,倒还没有太过心急,只是轻轻一点,吻在她的鼻尖。若有似无地,说些撩拨她的话。
“和什么人吃饭?这样不专心?”穆朝朝被他这样控着,到底是酥了心。语气绵软地随口问了一句。
周怀年呼出一口气,便将头埋到了她的怀里,“报界的那帮人……于老板……付老板……邱老板……那些……”
“又是报界?”穆朝朝蓦地一愣,在他耳边问道,“所以,和昨日码头上那些记者有关,和今日报上登的那些都有关?”
周怀年在她怀里笑了笑,点头道:“嗯……都是我让的……每篇报道我都看了,写得挺好,照片拍得也不赖。所以一高兴,和他们老板多喝了几杯……”
那些报纸不乏先前诽谤过她的,然而今日的新闻,却是恨不得要将她塑造成一个白璧无瑕、大慈大悲的活菩萨。尤其是那些有证有据的捐赠票根的刊登,更是让从前那些捕风捉影的消息成了证据确凿的不实谣言。
穆朝朝抬手,轻抚在他脑后。方才说气却也不是真的,只不过怨他没有在事前就告诉自己。她一面抚着他,一面柔声地说:“往后还是少喝些酒吧,在这件事上是不是没少花钱?既然花了钱,有些酒还是能免就免了。”
周怀年搂着她,点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开口再说话,声音便讷讷的,不那么高兴,有些苦闷的语气,“花钱,是摆平丁佩玲做下的事。喝这顿酒,是为了你去南京军事法庭的事……”
穆朝朝怔了怔,没有说话。
许久,听他叹了口气,闷闷说道:“若你……能在庭上指控那人所犯下的罪行,加在你身上的那些流言蜚语,才能彻底洗清……可我,不想逼你。这件事,还是由你自己来拿主意。其余方面,我会尽力想办法……”
一番堵在心口的话终于说完,周怀年手撑着沙发,从她身上起来,对着后厨的方向大声地喊:“醒酒汤呢!还不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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