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这日,断断续续进行了半个多月的南京审判再次开庭。这已是整个审判进程中的第三次开庭,在庭审中始终不肯认罪的日本军医大将吉川英仁,在今日,心中焦慌异常。
原因是,那位他曾受人之托救出的中国女子此番也将出庭,而这女子曾在日军的“防疫给水部”里生活过。他怕的,不是这女子能说出多少“无凭无据”的话。他怕的,是深爱这女子的日本军医——他的爱徒山下渊一会受其蛊惑,从而叛国背军、俯首认罪。如此一来,先前所有的一切都将毁于一旦……
然而,从山下渊一今日种种反常的行为来看,就连看管人员都能断定,今日之审判,将是能使这些“魔鬼”们伏法的最后一次审判。出庭前,山下渊一请求看管人员为他理了发、刮了须,就连身上的军衬衣,也破例地换成了新的。对吉川英仁来说,这是极其危险的征兆,而对于山下渊一来说,这并不是一场审判,而是一次要与自己深爱的未婚妻相见的难得约会。
这位年轻的日本军医中将,从被看管开始,便一个字也没说过。每日,只在纸上不断重复地写着一个名字——“穆朝朝”。然而今日,他不仅开口说话了,而且,连脸上都有了微笑。谁都知道,他的所有反常行为都只为了纸上的那个名字。那是他的软肋,亦是可以攻破他心防的唯一关键。
黑压压的庭审现场,所有人都对这场审判翘首以待,而在庭审现场之外的一辆黑色汽车里,有个男人却始终悬着心。
“如果,你想让我陪着的话,我可以进去。”
穆朝朝即将下车,却被身边的周怀年拉住手,不得不再坐回来。这不是对外开放的公开审理,可他若是想进,自然不是难事。而穆朝朝知道,他矛盾着,是想让她替他做决定。
她不知道进去以后会发生什么,可周怀年若是也在那里,她的顾虑就会变得更多。因此,她摇了摇头,对他说道:“我一个人进去就行,昨夜你也没能睡好,就在车里歇一歇吧。”她的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不让他陪着,只是因为担心他的身体。
“好,我不去。”话虽如此说,可周怀年还是皱了眉,并且握着穆朝朝的手也在不自觉地用力攥紧,“庭上若是有人为难你的话,你就说身体不舒服,不想再继续。今日的审判长我也熟识,会让你出来的。”
穆朝朝并不以为会有人为难她,可为了安周怀年的心,她还是点头应下,“嗯,我知道了。该怎么说,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
她将手从周怀年的手中抽出来,反又去覆住他的手。
“怀年哥,”她笑着轻唤了周怀年一声,“等事情结束了,我想回趟北平。想回去看看,居云寺里的那些师父。”
周怀年的眉头也终于松开,唇角微微地扬起一个弧度,“好。等事情结束,我们一起回去。”
阿笙在外面敲了两下车玻璃,提醒着开庭的时间已经到了。穆朝朝松开周怀年的手,终于开了车门走出去。
在被那群记者团团围住前,国民政府的军警已经提枪赶上前来,即便是护佑在汽车周围的周怀年的手下,也都行动一致地退撤到两边去。至此,作为证人的穆朝朝在两列军警的护送下,顺利地进入了庭审现场……
法槌敲响,审判正式开始。被隔绝在外的周怀年,仰头靠在汽车座椅上,双目紧闭,却没有半点放松休息的姿态……
车玻璃又被扣响了两下,以为是阿笙,便连眼皮都没有抬。
车门被打开,这时,才听到阿笙着急的声音,“顾局长!我们先生正在休息!”
一个“顾”姓传入耳里,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周怀年睁开眼来,摘了军帽已探进车厢半个脑袋的顾尧便看着他笑了,“怀年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周怀年乜斜着眼瞧了瞧他,便用冰冷的话打消他想要坐进车里的念头,“扰人清梦,还算无恙?”
这位周老板的脾气,顾尧只能比穆朝朝还要清楚,同他硬来,最好的结果也只能是两败俱伤。身为军统局的最高长官,能屈能伸这一点,便是顾尧最大的优点。于是,他脸上依然笑着,慢慢地又退到了车外。
“没想到,怀年兄这会儿竟还睡得着?”人是退出去了,可他的嘴却还想扳回一局,“今日庭审,弟妹是要作证?是为我方?还是为了……”
周怀年冷冽的目光投向他,顾尧当即便住了嘴,“呵呵,我也只是好奇而已。难道你就不好奇?”没等周怀年应话,他又转了话题接着说道:“咱俩也有些日子没见了,不如找个地方喝点茶?”
周怀年移开眼神,已是明显的拒绝的意思。
顾尧并不气馁,用大拇指示意他庭审楼后面的方向,“去那儿坐坐,不必费劲进到庭审现场,审判长的办公室里,隔着一堵墙便能听到庭审的全过程。”
周怀年的心颤了一下,已然将要被他的提议说服,然而,他却还是心口不一地回答道:“想去你自己便去,我若想听,也不用等到现在。”
顾尧整了整戴在自己手上的白手套,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么好吧,我以为你会对山下渊一这个日本人感兴趣。不过他是的确有趣,自从被关押以后,便不再开口说话。可谁知道,为了今日的庭审,他竟求着看管的来给他收拾头面。你说,这人有趣不有趣?”
话听到这里,周怀年便不由得攥了拳。等他转头再次看向车外的顾尧时,脸色尽管难看,唇边却浮起了一抹让人捉摸不透的冷笑,“忽然想起一件事……丁佩玲,丁小姐,近些日子与顾兄可有联系?”
顾尧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愣怔了一下,半晌,他才故作镇定地笑答道:“你问丁小姐啊,这些日子我倒是也在寻她呢。”
“那敢情好。”周怀年笑着,从车上迈了一条腿出来,“那咱们就边喝茶边聊,你看如何?”
顾尧将方才摘下的军帽又戴上,右手往前一伸,侧身道:“请,一切我都听怀年兄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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