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初停,清风沁人心脾。
曦光下,平日遥不可及的朱栏曲槛、亭台楼阁亦多了几许亲切。
整座别院正当苏醒。
侍婢们端着盥洗茶水、朝食、熏好香的衣袍路过抄手回廊,绣鞋有条不紊地踩过地砖,半点声音不曾发出。
一道鸦青色的纤瘦身影自藏蛟院走出,守在园子外的树下。
日头渐升,别院人声渐起。
一个少女“哒哒”地小步跑着,到了树下抱剑而立的人面前。
“竹雪!原来你在这,看!我给你绣了一块头巾,鸦青色的正衬你!”
抱剑的少年杏眸半垂,身姿秀挺,立在晨光中清冷如雪夜竹枝。闻言疏离地退一步,声音清冷低沉。
“多谢表姑娘,我不用头巾。”
少女有些失落:“怎么这也不收、那也不收,是讨厌我么?”
竹雪又退一步:“不敢。”
少女很直率:“你为何总是疏远我?!难道你嫌我大你一岁?还是说,你觉得自己只是个护卫,不敢与我走太近?其实大可不必自惭形秽,你可是表兄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你,表兄怎能从贼窝里安然归来。况且你为人还很正直,月前表兄要重金酬谢你,你却回绝了,只要一份生计,多好的一个人啊!”
竹雪被夸得耳尖泛了红。
清眸低垂,稍许,似乎难以启齿,少年狠心道:“其实……我受过伤,缺了命根子,已不能人道。”
少女说不出话,愕然望着那俊秀的眉眼,怔忡许久,而后失落,再之后庆幸地跑开:“今日的话当我没说过,帕子并非我亲手所绣,而是我婢女……你也别自惭形秽,会不介意的姑娘家的!”
倩影消失在花影后。
树下的竹雪悄然松了一口气。
方才的话倒没骗人。
自己的确缺了命根子,不能人道。但并非是因为受伤,而是因为……
她是女扮男装。
因为听说男子没了“命根子”不能人道,便不会有女子喜欢,这才搬出这样的借口。至于命根子长什么样,人道是怎么个人道法,她就不懂了。
而“竹雪”这名字,是成了护卫后公子所赐,她本名程令雪。
裹胸布勒得心口阵阵发闷。
程令雪心里也堵得慌。
她能成为公子的救命恩人,并非机缘巧合,而是偷偷摸摸地跟了公子一路。恰好幸运,在公子不幸被山贼掳走时出手“英雄救美”。
正直、不要酬金也是假的。
她不是不贪财,只是为了接近公子,不得不忍痛舍财。
话要绕回一个多月前。
那日,她下山替师父办事,经过一处繁华街市时,腕间有红线闪逝,同时心口传来刺痛,窜遍全身。
起初她不当回事,随后,有个乞儿给她受人嘱托送了封信同几两银子。信是一位养蛊人所写,那人在信上道歉,称他不慎把养的蛊掉落街市。
母蛊钻入一贵公子身上。
子蛊则在片刻后落到她身上。
信上说,蛊毒半年后发作,每月一次。中子蛊者需得博得中母蛊者全副身心的信任,方能解蛊。
否则毒发多了,将经脉受损。
真是邪乎,若说什么“与人交欢”或“让人动情”就能解蛊,她还勉强相信,可信任无法丈量,这算什么?
或许背后另有玄机。
程令雪不放心,寻了位苗医,一瞧,她身上竟真有蛊毒,只是看不出到底是什么蛊。她本想去昭越寻一寻解蛊的法子,但那苗医说了,蛊毒不同于寻常毒物,解铃还须系铃人,往往只有养蛊人才能解自己种的蛊。
然而那人就像鬼魅消失无踪。
无奈,她决定先去寻那位中了母蛊的贵公子探一探。
那贵公子来江南游玩散心,经过一处山林时被山贼掳走。
这才有了她贼窝救人一事。
然而回想那夜救人,程令雪本就不温暖的心情更发凉了。
那夜的贼窝尤其诡异,山贼头子发狂杀人,将自家兄弟杀得一个不留。她一出现,便利落地杀了贼人,从尸山血海中救了那位文弱的贵公子。
这本是一个完美的开局。
可她有个毛病,一旦与生人离得太近,便会紧张。贵公子体弱,且有腿疾,她只能搀扶着他往外走,可他半边身子压着她,周身气息疏离森冷,简直不像活人,呼吸还不时拂过耳畔。
她下意识一个甩手,把他……
扔了。
病弱公子禁不起折腾,当即晕了过去,过后虽派心腹前来谢恩,并给她一份贴身护卫的活计。
可她来了后,他却不曾用她。
他们只说让她先熟悉熟悉,熟悉了二十余日,收了不少侍婢甚至表姑娘的媚眼,连公子面都没见着。
见不着人,便不好琢磨解蛊。
正愁着,园中走出一个高大的青年,是公子的心腹亭松。
亭松是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素来耿直,今日脸色却不大好看。
片刻后,与一众护卫和侍婢立在廊前时,程令雪知晓了原因。
公子身边有个护卫是细作。
这细作之前调虎离山,要借山贼之手行刺公子,今晨再一次时试图行刺时,被亭松一剑毙命。
眼下人已经死透了,死相还不大好看,目眦欲裂,唇色乌紫。
想来还中了剧毒。
程令雪看着尸体,心想公子这是杀什么来着……对,杀猴儆鸡。
习武之人见多了血光,她面不改色,身后一个胆小的侍婢已吓得牙齿打颤。程令雪身子稍偏,挡住小姑娘视线。
刚一动,对面亭子的竹帘后露出一只修长的手。那手指修长,纤尘不染,轻轻一抬,竹帘就如画卷展开。
起先露出一片在日光下微光流溢的袖摆,而后是温润的下颚。
轻抿着没什么情绪的唇。
白皙如玉的面色。
半垂的鸦睫。
和眉心一点小小朱砂痣。
程令雪一时怔住了。
那夜四下昏暗,她是凭着那副文弱身子骨和一旁的轮椅认出公子。今日算是她第一次看清这位贵公子的容貌。
养蛊人信上说:“贵公子文弱多病,常年靠轮椅代步,眉心有一点朱砂痣,且貌若天人。”此前,她一直觉得“貌若天人”是“模样周正”的夸张说法。
此时一见,白纸黑字,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成了鲜活的丹青。
短短一眼,她给他印了几个戳。
病弱,好看,贵。
碰不得,更赔不起。
仿佛有所察觉,碰不得更赔不起的贵公子轻掀鸦睫。
她对上那双沉静的眸。
青年一瞬不错眼地凝着她。
目光沉静,桃花眼似一汪静潭,要把周遭曦光都吸走。
程令雪仿佛回到山寨中。
四周静得诡异,地上尽是残骸,血流满地。发疯砍人的山贼头子如同着了魔,无比恼恨地提着刀,指着前方。
“我……我杀了你!”
刀尖指向处,是个清瘦文弱的身影,贵公子一身素色衣袍,袍上的银线暗纹在月光下浮动着流光。
她虽看不清他面容,可仅凭那端雅的身姿,便想道戏文中常说的“如玉公子”,可如玉公子的背后是尸山血海,身前是发狂的山贼,白袍上还溅了血……
可他竟无比平静。
不像一个有七情六欲的活人。
换作戏文里,定要称赞这是“处变不惊”,可程令雪并不觉得妙,只觉得诡异——白玉观音像一旦溅了血,就比凶神恶煞的罗刹还细思极恐。
森冷的错觉也因此而来。
她甚至蹦出个念头:这贵公子身上带着邪气,才让山贼疯掉。虽离谱得叫人哭笑不得,然而现下与公子对视,仍是不免忆起那时的错觉。
但下一瞬,公子垂下了眸。
不与那双眸子对视,错觉便散了些。日光下,朱砂痣愈显清晰,更衬得他像神龛中易碎的瓷观音。
她对他的印象归于“文弱安静”。
帘子落了下来。
贵公子再度隐于帘后。
“咳咳——”
亭松板起脸咳了两声,神情冷峻,道了几句细作的罪行,随后长剑一挑,挑开了细作的衣裳。
“呀,这……”
周遭顿时讶声一片。
饶是平素没什么表情的程令雪,看清眼前一切,眉头亦是讶然抬起。
细作竟是女扮男装!
没想到居然还能遇上同行。
程令雪眼皮一跳。
众人各怀心思时,亭松又说话了,短短一句,却让她心一紧。
“此人下场诸位已亲眼目睹,还是那句话,公子喜静,不喜被骗,
“望尔等谨记,好自为之!”
不喜被骗……
程令雪胸口的裹胸布又在收紧。
蛊毒的存在也倏然清晰。
是夜,她抚着心口蛊痕,翻来覆去,许久才睡着。脑中有块巨石,压着她意识不断下坠,下坠……
朦胧之时,隐约见房门半开。
一个玉冠束发、锦袍加身的端方身影悠然摇着轮椅入了室。
那让她叫不出名、闻着便知道很贵的熏香沁入鼻间。
颈侧,贴上一把剑。
长剑冰凉,和那一夜在贼窝中后脊发凉的错觉很像。
玉白修长的手执剑,剑尖自颈侧游走,落在衣襟交错处。
长剑慵懒轻佻。
她赤'裸的身体、心口的蛊痕,齐齐暴露在那沉静的目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