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唯有风动树叶声。
公子按住她,朝她低下头那一刻,程令雪耳边“轰”地一声。
不是想亲她吧?
可她现在是个少年,公子也不像断袖……不对,公子说过,他不会喜欢上任何人。难不成是被她误亲生气了,还是被突然的坠树给吓坏了?
总之不能被发现!
程令雪想挣脱桎梏,又担心公子是被坠落惊吓到,打算先安抚两句。
刚张口,嘴蓦地被堵住。
公子紧紧捂住了她嘴唇,凝着她的眸色渐深,眼底情绪很是复杂。
温柔,困惑,纠结,甚至挣扎。
还有着强烈的渴念……
她读不懂,用力朝公子眨巴眨巴眼睛,并试图出声:“唔……”
公子眸色一暗,更紧地捂住她嘴巴,仿佛想吃掉她。
程令雪不喜欢被压制,这会让她觉得失控,就像暗夜独行,身上却未曾带剑。要是不久前,她会毫不犹豫地反制,一如洞中那次。可不知何时起,对于公子,她已无法那么戒备。
尤其此刻看到他眼底复杂的情绪。
她强迫自己松了劲。
她的温顺让公子渐渐平静。
两人都没再动。
公子低眸,长睫在眼底投下晦暗阴影,更添几分茫然迷离。
“所以,是我想错了么。”
程令雪目光软下。
原来他是在为坠树的事自责。想想也是,公子第一次试着去体会旁人触手可及的趣味,却出了岔子。这时候,她利落的身手对他而言是讽刺,甚至可能让他厌恶自己的病弱、自暴自弃。
她乖乖地任他压着。
想趁公子手放松说句话,唇刚动,公子掌心再度压紧。
惊乱时,她舌尖划过他手心。
公子手一颤,气息也紧了一瞬,眸中的波光急遽摇荡。
这下程令雪是真的不敢动了。
她紧紧地抿住嘴。
公子似也醒过神,正要松手——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说话声亦随之而起,来人步子放慢:“子苓你听!草丛里好像藏着对野鸳鸯……”
“你说什么?”
说话的是赤箭和子苓。
赤箭没脸没皮,提声道:“我说,草丛里有对野鸳鸯在苟'合!”
那两个字一出口,程令雪又气又恼,浑身的血一下都窜上脑海。
上次她就该杀了他!
恼怒过后,则是担忧,子苓为人和善、懂分寸,哪怕发现是她和公子也不会多想。但赤箭不,他就算不知她是女子,也会认为她和公子是断袖。
更何况他又知道,若看到她被公子压在草丛里,定会笑她表面清高,实则背地里偷偷爬了公子的床!
她紧绷起来,不料公子也是。
事已至此,哪怕起身假装无事发生,旁人眼里他们也不清白了。
只仓促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公子慢慢俯下身,程令雪也顺从地没挣扎。他一低下身子,高耸茂密的花草挤来,如一袭青纱帐围住两人。
公子下颚贴着她耳际,就像戏文中“交颈而眠”的眷侣,可这时程令雪非但没心思羞赧,甚至希望他身子能压得更低些,别被看到。
一步,两步,三步……
他们越走越近。
程令雪和公子皆纹丝不动。
轻柔的气息交缠。
眼看着那两人要走远了,赤箭却忽地往这边拐过来!
心一乱,程令雪抱紧公子,将他并未贴得很近的上身压下。
两人身子不留缝隙地紧贴。
就在赤箭往这边走来时,子苓忽地叫住他:“你又要干嘛?!”
“捉'奸啊,我分明听到那边小坡上有声音的!大白天的,草丛里就做上了!这么淫'乱还得了。”
“哎!我说你少点事吧,我记得公子和竹雪往这边散步来了,别院谁不知道公子秉性高洁,不喜这些腌臜事,谁敢在园子里偷'欢?想必是鸟雀……”
“偷'欢不就是为了刺激?”
赤箭还想过来一探究竟,被子苓直接恼怒拉走:“明日要去青州,亭松交付了好多事,消停会吧!”
脚步声终于再次走远了。
躲过一次误会,草丛里,程令雪和公子都放松些许。
公子慢慢地抬起头。
程令雪亦抬眸,二人鼻尖只隔一拳,对视时,公子桃花眼微光波动,装着躺在草丛里的她。
偷'情,苟'合,做……赤箭说那些话时,子苓恰好提到她和公子。
虽不知是怎么合、怎么做,可此刻,看着公子眼中的她,程令雪有种他们合二为一的错觉。那些孟浪字眼,似也与她和公子有了关系。
她的脸倏然热了。
公子的气息忽地重了一霎。
那一霎,程令雪知道,他也想起赤箭那些堪称淫'乱的话。
并且他还知道她也在回想。
两人长睫皆是微颤。
他们甚至忘了要先分开,程令雪不知所措地偏过头。
目光落在公子喉结上。
她咽了下唾沫。
公子的喉结竟也动了下,在这尴尬的氛围中,二人再一次对视。
风声、树叶声、水声,都没了。
那一刻,看着身下的人,姬月恒凝眉,困惑再次漫上来。
他何曾怕过旁人误解?
然而适才他还是下意识地俯身。
所以,为什么?
他不解地凝向被压在身下的人。
那人杏眸心虚地躲闪,避开他的视线,双颊越发的红。
姬月恒眼睛一点点眯起。
不够。
仅是相贴根本不够。
想轻触,想蹂'躏,想将身下的人吞吃入腹。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
“公子,他们走了。”
低沉的嗓音在耳边乍然响起,那份少年感无比的鲜明。
一瞬的渴念被搅得破碎。
荒唐。
姬月恒倏地收回手,他支撑着起身,离开了少年身上。
“起来吧。”
程令雪忙从地上爬起。
二人往回走,赤箭导致的窘迫冲散了让公子坠树的不安,一路上她都没什么心思说话。公子也异常安静。
回到寝居后,他一直待在房内,未出来半步,窗都关上了。
程令雪起初以为公子也在尴尬,直到入夜换班时,亭松小心将她拉至一旁,说公子回来后心绪不佳,问她外出散步时出了什么事。
程令雪这才察觉事情不妙。
暮色初临,她守在紧闭的窗前,一遍遍地摩挲着剑柄。
往日这时,公子会坐在窗边看书,心情好时,偶尔逗一逗她,就算什么都不干,也会安静赏晚霞。
但今日,公子没在窗边。
无光透出的窗纸如被天狗蚕食的明月,程令雪的心情也被蚕食了。
她本意是想让公子知道,很多事有腿疾也可以尝试,他只不过体弱了些,和别人并没什么不同。
可她竟搞砸了。
坠树的事还是刺伤了公子。
在带公子上树前,她也犹豫过,理智告诉她,她是他的护卫,确保他安然无恙比什么都重要,至于他快乐与否,有没有遗憾,她不必管。
哪怕只是为了讨好他,她也可以选一些更稳妥、对她有利的方式。
可还是没办法太冷漠。
下次定不犯傻……
程令雪安静守着,公子屋内点起灯烛,但一直无半点动静。
入夜后,亭松来了,交给她一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明日过后,要在船上待上十日,难免会无聊,你把这些带进去,问一问公子可有喜欢的。”
程令雪知道亭松是在给她哄好公子的机会,抱着东西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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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只点了一盏烛,姬月恒靠着椅背,目光无定处。
嘴角还残存着少年唇畔擦过嘴角时的陌生快意,是从未有过的感觉,若是往日、若是别人,他定觉恶心。
可今日却没有。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为何那一夜发病时会把少年看成少女,想撕咬她的嘴唇?
若是因为病痛和错觉,今日没发病,更没有错觉。他还是想。
或许仍是狩猎欲作祟,可——
如果只是这样,为何会不愿让少年出声?猎物被撕咬时发出反抗的声音,听来难道不更令人兴奋?
木地板上有一道纤细的影子走近,挤开那些晦暗念头。
姬月恒没有动,侧颜一半被烛火照映,一半隐入昏暗中。
程令雪步履不觉放轻,她觉得此刻的公子,好像成了两个人。
烛光映暖的,是他呈露在外人眼前的一面——疏离易碎、无悲无喜的玉雕。融入昏暗的那一半,才是他。
她声音放轻:“公子,亭松买了些小玩意,说让您挑一挑。”
公子转头,看到她时怔了怔,又蓦地一下错开眼:“都有什么。”
程令雪忙把怀里的东西依次摆在几案上:“这是草叶编的蚂蚱和斑鸠,这是九连环,这是陀螺……”
公子拈起端详,挨个把玩过后,又百无聊赖地将这些玩意按从大到小的次序排成一线,间隔十分均匀。
他来了兴致,程令雪心头阴云散了些。公子未抬眼,却仍知道她正盯着那些玩意:“你幼时没玩过么。”
程令雪如实说:“有几个没有。”
“哪几个?”
“九连环,玩过但不会。”
公子拿起九连环,长指灵巧翻动。程令雪目光随他双手而动,像极了跟着蜻蜓转动眼珠的狸奴。
九连环很快被解开,她半是夸张半是佩服地叹道:“公子真厉害。”
公子唇畔隐隐浮笑。
他被哄高兴了,程令雪也高兴,她的唇角亦跟着轻扬。
可没想到,公子视线倏然盯向她唇角,那沉静眸光暗流涌动。
完了,又来了。
他又露出仿佛想吃掉她的目光。甚至还攥紧手中九连环,指骨突起,看架势简直想把它捏碎。
程令雪觉得她好像成了公子手中的九连环,各种心情交错复杂,在他掌心无所适从。是她说错话了?还是公子看出她的夸赞里其实掺着怜悯?
她浑身上下都拘谨起来。
试探道:“公子?”
公子垂目,无甚波动地将九连环搁在桌案上:“我累了,你先出去吧。”
又不高兴了……
程令雪茫然地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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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明月高悬,房中灯烛仍旧未熄。整座园子只偶尔听到风吹树叶声,间或夹杂着蛐蛐鸣叫。
姬月恒端坐轮椅中,他的怀里蜷着一个少女,少女长发披散,眉眼清秀冷,一双琉璃杏眼茫然看着他。
长指拂过她眉眼、鼻尖,定在唇角,用力地揉搓。
而后,他冰凉的指端徐徐下行,墨衣被挑开,露出玲珑的锁骨。
他低头轻轻啃吮,另一手则控住她的后颈,少女被禁锢在怀中,但并不服输,试图推开他:“公子……”
他闻言抬起头,却不说话,另一手用力,捏紧那截细细的颈。
察觉危险,怀里的人低下头,朝着他的颈侧狠狠咬下!
急剧的痛意乍然袭来。
却是出现在心口。
莫大的快慰从心口处蔓延,但痛让姬月恒清醒了些。
怀里的少女竟开始变透明。
他定了定神,忽略突来的痛,少女的面容这才再次真切。
随后姬月恒手一用力,一手扣住少女的后颈,一手撕开心墨衣!
还未来得及看清。
“公——”
少女清软的声音骤然低哑。
姬月恒目光一暗,手指钻入少女口中,搅乱那声音。
“乖一些,别再出声了。”
他诱哄着,在她口中塞入糖豆。
甜味取悦了少女,她的唇畔扬起一抹不大熟练的笑,旋即,那秀眉蹙起,她的神情变得痛苦。
怀中人剧烈颤抖,又被他按住。
无比温柔地,姬月恒揉着她肩头,低语:“别怕,很快就好。”
在少女的痛苦达到顶点时,他的愉悦也到了顶点,再往后,会是从至高处彻底坠下的空落感。
杀掉她,就没了乐趣。
温柔抚弄她肩头的五指顿时用力,姬月恒扣住少女,将她揉入怀中。
唇舌相贴、交缠。
他如愿尝到撕咬的乐趣,也尝到少女唇间残存的毒药。
快意与痛意交缠难分。
他得到了从未有过的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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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公子?”
低沉的轻唤从耳际传来,怀里的少女忽地变成个墨发少年。
快意顿时成了令人排斥的感觉。
姬月恒猛然推开怀里的人。
黑暗铺天盖地压来,须臾,他再次睁开眼,眼前是一片亮堂,入目所见仍是那一双清凌凌的杏眸。
神思混乱,姬月恒凝着眼前人。
程令雪亦凝着公子。
此刻的公子像暴雨肆虐后的江水,残存着挣扎后的荒芜,仿佛一出声就要像水中的明月散成碎玉。
他的目光落在她唇上,还有肩头,旋即桃花目眯起,他像被幽魂附了身,慢悠悠地抬手,轻抚上她后脑。
有上两回离得太近险些暴露的教训在,她直起身子,嗓音刻意压得极具少年气概:“公子不舒服?”
大概是这样的声音粗得太过难听,公子眉心不悦攒起,收回手。
“是梦。”
他极平静道,又问她为何在此。
程令雪道:“属下见您一直未熄灯,听到房内有动静,便进来一看,发觉您竟睡在椅子上,书也掉了地。”
公子没再说什么,他瞧着有些恍惚,似还未彻底清醒。好一会,像察觉什么,看向自己的腕子,揉了几下,头也不抬道:“你做的。”
程令雪目光如柳絮,飘来飘去,就是不敢落在公子身上:“属下来时,公子在做梦,属下想叫醒您,却一下被您拉住,脚下打滑,情急之下才用力扣住您手腕,弄痛了公子。”
脚下打滑是假的,是为了给她的粗鲁找个合适的借口,其实她是出于戒备,才大力捏住公子腕子。
公子听完沉默了。
程令雪也无颜再说话。
房中静得怪异,她想寻个由头出去,公子忽而叫住她,紧盯着她唇角:“只是扣住腕子么?”
程令雪目光再次化作柳絮,心虚地飘向别处:“您还记得啊……”
含糊其辞的话让姬月恒眉心轻跳,他狐疑地看去。
少年眸中有些窘迫和无辜,四目交汇的时刻,还拘谨了抿了抿唇。
他顿觉不妙,轻触心口,那里像缠了乱线,又闷又痛。
这一动作叫程令雪更心虚。
她不只攥了公子的手,公子也不只是拉住她,他还想把她搂入怀里,甚至握住她的肩头,要扒她衣裳!
她一警惕,当即肘击他胸口……
也不知公子做的是美梦噩梦,明明瞧着很痛苦,可她都用力肘击他,他居然没醒,竟还满足地……笑了?
怀着关切,连带好奇,程令雪问公子:“公子是做噩梦了么?”
姬月恒默认了。
想到少年的心虚,他又补道:“昨夜未进夕食,梦中也不安生。”
原是把她当成美食了,程令雪舒了口气:“属下还以为您……”以为他又发病了,怕让公子更低落,她没往下说,只道:“公子好生歇息。”
如此讳莫如深、欲言又止,让人无法不误解,姬月恒心口更疼了。
想确认,最终作罢。
.
翌日,众人登船前去青州。
一连数日,公子都闭门看书,程令雪连他人都见不着。
这日,船行过一处峡谷,江心竟泊着艘沉了大半的船!四下乱成一锅粥,护卫岸上水里到处搜寻。
航道狭窄,他们只得暂留片刻,亭松让赤箭带人前去相助,派出去的几人很快回来了,奇道:“是青州杜家的船,船上还有位杜二公子!”
程令雪起初在走神。
公子的异常让她心不在焉,那声“杜二公子”猝不及防闯入耳畔,她怔了会,随即身子一寸寸僵硬。
怎么这么巧?!
身后轮椅声忽近,如同“嗡”的一声弦响,程令雪成了惊弓之鸟。
公子来了,倘若不巧与那人碰了面,她说不准会暴露!
她仓促转身,往后方走去。
赤箭看来,则另有一层遐想,他促狭地大声调侃:“竹雪怎的看到公子就跑啊,公子又不会吃了你!”
程令雪忍住把他扔入江中喂鱼的冲动,头也不回:“内急。”
赤箭嗤了一声,显然不信。
亭松也跟着笑了,却见本神色淡淡的公子眉心攒起。
那神情简直像被虫子蛰了。
他正忐忑,公子的目光倏然淡下,眸中是无边无际的漠然。
“风大,回吧。”
舱门关上,房内只余姬月恒。
回想少年适才惊慌的逃避,和那日在他醒后含糊其辞的言语,他苦恼地以手撑额,长指揉着眉心。
有人停在门外。
姬月恒心有所感,推开门。
少年清秀的杏眸盈着茫然,对视时长睫轻扇,显见的心虚。
懵然的神情和梦中重叠。
渴念被勾至梦外,姬月恒凝着那微红的唇,扶着门的手突地紧扣。
又来了……
他收手,让硌痛驱散邪念。
公子蓄力的手落入程令雪眼中,只觉他捏着的是她的小命。
她本与亭松找了个借口来公子门前守着,既可避免和那人碰面,又能看紧公子。可公子……似乎不大妙。
他手扣着门,正凝眸看她,和从前的冷静不同,他像坠入一张大网,眼中有许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其中似有懊悔?
她隐约知道他为何懊悔。
正好她的心也乱,不自觉在公子身上加诸了对过去的她的怜悯,看他的目光淡含着温柔和忧郁。
“公子,对自己好一些。”
她如此唤他,亦在唤过去的她。
姬月恒定定看着眼前人。
因这一句话,眼前少年与梦中少女重叠,渴念如浇了油的干柴,再次熊熊燃起。可仅须臾,低沉的余音回响耳畔,浇来一盆冷水。
升腾的烈焰一点点熄灭。
“公子?”
又是一声,只剩湿漉漉的柴禾,黑色烧印的丑陋而寂然。
手用力一推。
那少年和鬼魅都被关在门外。
门外,程令雪对着紧闭的门,一头雾水地摸了摸后脑勺。
方才她一安慰,公子目光微动,似乎升起了希望。可一眨眼功夫,那漂亮的眸中又染上寂然。
就好像希望落空了。
她猜不准他是心情不好还是身子不舒服,打算问问。可刚要开口,公子什么也没说,淡淡阖上门,神情一如初见时,是无情无欲的疏离。
好奇怪……
.
航道总算在黄昏时被清了出来,他们的船只得以再次启航。
程令雪心里一根弦松下了,然而另一根弦却绷得更紧。
这夜原该她守在公子房内,可公子却让亭松和她换过来,忆及白日里公子面对她时的种种异常,她再迟钝也能察觉到——他不想见到她。
见她孑然而立,一旁的赤箭幸灾乐祸凑上来:“你得罪公子了么?”
这人长了嘴,却不会说话,程令雪目光和声音皆冷下来。
“与你无关。”
“行吧,那祝你好运。”赤箭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竟是没继续调侃她,而是出神地望着江面看风景。
事出反常必有妖,程令雪顺着他视线看去,眉头亦凝起。
今夜月色正明,又有江水照映,四下通明,远处岸边的石头上躺着个人,手臂正无力地来回摇曳。
赤箭讶道:“那人还活着!”
征得公子同意,他带人把人救上来,回来后兴奋地同程令雪道:“是个俊朗的青年,看衣裳像富户家的侍从,说不定就是那艘船上的!”
程令雪警惕望去,见另一护卫捞着个奄奄一息、身穿武袍的人经过。
不是那个人。
她平静地收回目光。
这艘船虽大,因是公子出行所用,公子的卧房、书房、浴房就占了大半空间,余下的几间舱房,都被船夫们、其余护卫和一众侍婢占满了,只有程令雪和赤箭亭松的房中仍有余地。
他们三人轮流值守,舱房多半时候空着,救上来的那人便由亭松做主,暂且安置在他们房中。
后半夜,到程令雪休息了。
房中虽有生人,可半死不活,她索性当人不存在,倒头就睡。
刚睡不久,子苓端着药入内,那人昏得厉害,她死活喂不进去,顾及男女有别又无法施展,正愁着,一双素白修长的手接过药碗。
程令雪道:“我来罢。”
她坐在榻边,平静地把人扶起来,要把药灌入对方口中。
怕她看不清,子苓将烛台捧近,烛光恰够照清榻上青年的面容。
那是张相当俊朗的脸,舒眉朗目,然而看惯了公子和竹雪这样的神仙面容,子苓并未很惊艳。
倒是程令雪,一下怔住了。
她死死盯着那年轻公子的脸,手中的药碗竟没拿稳。
药汁泼洒在青年身上。
“咳……”
青年被烫醒了,缓缓睁开眼,看到榻边的少年时,亦是恍惚。
他一睁眼,程令雪彻底看清了这张脸,瞳孔愕然紧缩。
要命……
救上的人怎么是他!
她猛地起身,仍烫手山芋似将人扔下,沉声:“他醒了,可以喂了。”
药碗再次回到子苓手中,子苓不明所以,懵然看向竹雪淡漠的背影,思绪又被青年的咳声拉回。
喂完药,青年再次昏睡。
子苓出了门,见竹雪双臂抱剑立在月下,周身被月色披上一层薄霜,清冷得让人不大敢靠近。
她关切地走近:“竹雪?”
程令雪回头,平静得仿佛适才失态倾翻药碗的人不是她。未待子苓询问,她不自然地以拳抵唇:“没什么,就是有些怕生,人没事吧?”
子苓噗嗤一笑:“人倒是没伤到,喝完药又昏过去了。”
昏了就好,程令雪暂且放心。
当日那书生一句“只是依赖,算不得喜欢”就如一把剪子,一刀剪散了她对于那人凌乱的心结。
她现在,已经不在意了。
然而毕竟是见过她的人,虽说两年过去,她长开了些,他不一定会认出。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她盘算着要如何避免碰面。
要不,把他打晕?
不行,人家受着伤,说到底,他其实也不欠她什么,不能太缺德。
给他喂一些大补药?
可这会她也没处去弄蒙汗药。
思来想去,只能躲着。
后来程令雪再没回过房,守在公子门前,低头默然值守的模样活脱脱一只将脑袋埋入沙里的鸵鸟。
赤箭和亭松见此都乐了。
赤箭十足关心道:“不是该你休息吗?怎么在公子门前,对着门像个惹了老爹生气的大孝子!”
程令雪没回头,身子仍面对着舱门,声音淬了寒冰:“多事。”
亭松哈哈大笑:“竹雪怕生,赤箭你难道不知道么!”
赤箭了悟地点头,没放过调侃她的机会:“你可真是有意思,以后要是刺客来了,你怕生了可怎么办啊?”
程令雪回头,眉梢冷意如锐利的鱼钩:“我杀人时可不怕生。”
赤箭被噎住,干笑两声。亭松笑着拍拍他的肩头,甩给他一个幸灾乐祸的目光,推门入了房内。
姬月恒正静坐窗边看江景。
亭松来回禀那青年的事,想起竹雪,又笑了:“属下本是见我们三人的舱房最宽敞,便把人安置在那,谁料竹雪怕生得觉也不睡了,溜到您门前躲着。属下打算把人腾到其余护卫房中,让他们挤挤,公子认为如何?”
公子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亭松见他没心情,便也不多留,刚要出门,又见公子抬手轻叩扶手,神色如蒙薄雾,难辨喜悲。
“不必换。”
亭松猜测公子是又想逗弄竹雪了。少年也是有趣,面上杀意凛然、生人勿进,皮下却藏着只怕生的刺猬。
他憋着笑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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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日头从水下升起,江上金光粼粼。一缕暖阳自窗隙入室,照在榻上奄奄一息的人身上。
日光如有仙力,青年咳了两声,重如山的眼皮迟滞掀开,环顾周遭稍许,他迈着虚弱的步伐出了门。
廊道尽头的舱门外,立着两道利落的身影,一个赤红,一个雪青。
雪青色衣衫的少年身形单薄,抱着剑的姿态却清傲如竹,听到开门声顿了顿,稍稍偏过脸,只露出一个侧颜,足以看出其清冷俊秀。
青年想起昏睡时的幻觉。
恍惚了须臾。
他扶墙缓步靠近,在距两位护卫三尺出停住,撑着虚弱的身子行了个礼:“敢问,是贵府救了在下?”
那两护卫似都怕生,皆背对着他,赤红衣衫的显然更怕生,求助地看向雪衣少年:“竹雪,说话啊……”
“……”
程令雪深吸了一口气。
她再一次后悔那回没杀了赤箭,这人分明是个人来疯,却装得跟母鸡身后的鸡崽一样,气人得很。
她头也不回:“我家公子喜静,贵客好生休养,不必多礼。”
青年也是识趣之人,诚恳道了谢,刚一转身,想到什么,他又回过头,深深看了眼少年的侧颜。
“敢问竹雪小兄弟……”
程令雪眉心不安地动了动。
他只听赤箭唤了一声,便记住一个小小护卫的名字。
小兄弟,她跟他很熟么?
还是那么会来事,无论旁人身份高低、际遇如何,他都能相谈甚欢,当初她也因此,才会以为他是真心……
程令雪压下不悦,要把人打发走,免得把公子引出来。
可来不及了。
舱门“唰”一下被推开了,程令雪本就心里有鬼,对上公子那双静若寒潭的桃花眼,她竟吓得一抖。
“公、公子?”
她身后的青年闻言转了身。
看到门后公子时,青年不由怔住。他见过的人不可胜数,“惊为天人”、“貌若谪仙”这类话常被他用于夸赞别人,出口时亦从不求实。
此时门后公子只露出半张如玉的面容,他却觉这两句话再用就俗了。
青年真挚地欠身致谢。“小人乃青州商贾,搭乘杜家商船回乡,途中却遇船只倾覆,不慎被卷入江中,承蒙贵人搭救,不胜感激!”
姬月恒只淡淡点了点头。
商贾之人,自有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青年看出这位公子性子疏离,没打算与他客套,纵使想知道是何人救了自己,也不会在此时多搅扰。
他知进退地往回走。
转身时,他像受了某种牵引,忍不住看向那名唤竹雪的少年护卫。
程令雪察觉那道视线,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她觑向公子。
公子眸子半垂,似乎没在看任何人,可程令雪却觉得他在看那位客人,且眼底晦暗,像是不大高兴?
为何不高兴?
是不喜欢那位客人么,还是觉得她回应客人时有失礼仪?或是因为客人看向她的那一眼察觉到什么?
她悄悄地看着他。
公子仿佛心有所感,抬眼看她,眼底是游离的漠然,让程令雪觉得自己方才只是出现了错觉。不明所以时,公子毫无情绪道:“来个人研墨。”
程令雪眼一亮,仍规规矩矩地请示:“公子想要属下还是赤箭?”
公子眼中顿生无奈。
他看向了赤箭。
危急时刻,程令雪忙抛却规矩,抢先一步道:“属、属下可以么?”
她眼巴巴地看他。
像濒临饿死的猫见着肥鱼。
公子眼底浮起不易察觉的笑意,又迅速化为淡漠:“都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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舱内只闻波涛阵阵,矮几前,程令雪跽跪在蒲团上,安静地研墨,余光时而瞥向对面的卷轴。
公子玉白清瘦的手正执笔,寥寥数笔,勾勒出几株劲瘦青竹。
她看得入神,研墨的动作不觉停了下来,不料公子腕子竟悬停住了。
纸上晕开一团墨汁。
公子看着被毁掉的青竹不语。
程令雪当他是为画而失落,忙缓和气氛:“公子爱竹?”
公子蹙眉,搁下笔。
“不爱。”
这话真不好接,尽管不喜欢拍马屁,但为了缓解尴尬,程令雪仍硬着头皮搜刮从前听的戏文,文绉绉道:“都说‘君子如竹,竹爱君子’,公子不喜欢竹,但竹必定喜欢公子。”
言外之意,公子是君子。
她顶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面容,却拿腔捏调地说奉承话。
别扭,但很是有趣。
公子幽幽淡道:“书没少看。”
程令雪一听到他提起书就心惊,老实下来,埋头研墨。然而她对坏事的预感总比对好事的预感准。
公子轻点笔杆:“会写字么?”
上一回他问她可识字,扭头便让她看书,这回问她可会写字……程令雪学乖了:“属下是粗人,这双手只会握剑,握不住笔,更写不好字。”
“既然写不好,就练练。”
程令雪:“……”
面前递过来几本怪奇话本,公子随意翻了一页:“抄吧。”
“公子……”
程令雪欲哭无泪,一想到若是抄书,就能赖在这不出去,话锋一转:“公子用心良苦,属下会用心的。”
“狡猾。”
姬月恒想笑,又不想轻易就笑,嘴角绷直,指尖在桌上点了两下。
尔后两相无言,抄着抄着,程令雪对书中故事上了头,手上速度放慢了。
正对窗看江景的公子头也不回。
“让你抄书,没让你看书。”
程令雪胡诌道:“话本里有只咬人的妖精,属下被勾住了。”
公子转过身,语气有了细微波动:“那若是人平白无故想咬人呢。”
真是奇怪的问题,人又不是狗,怎么会想咬人?程令雪胡说八道:“可能是狩猎的本能复苏。”
答案或许很牵强,奈何有人愿意信,公子凝着她,目光里有赞许,还有豁然开朗:“你说得对。”
程令雪看着公子唇角久违的微笑,并未觉得松了口气。
公子每次心情好转就要逗她。
她直觉有坏事要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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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上的客人体格康健,伤得也不重,养了数日便逐渐恢复精神。
青州也近了。
进入青州地界需穿过一处关隘,数名官兵在此拦路,滞留了好几艘船,船挨着船,隔壁的闲谈落入耳中。
“听说是杜家二公子日前遇刺身亡,刺客还是杜二公子的亲信,说是往这边来了,官府正搜着呢!”
“是青州首富杜家么?难怪,杜家公子虽多,可家主膝下就这么一个独苗,是金疙瘩里的金疙瘩,杜二公子十五岁开始接手杜家,明显是当未来家主培养,那样一个青年才俊,可惜了!”
船舱墙壁薄,纵使程令雪没出房门,也清楚地听到了。
这几日公子似乎已忘了坠树的失落,对她亲厚如初,知道她怕生还下令让她无事不必出舱,只管在此待着。
万不能因为船上的客人坏了她的好事,她只求船只快些到青州,好让那位客人从此离他们远远的。
身后传来窸窣动静,程令雪回头,透过朦胧纱屏,见到公子端坐的身影,如身在雾中的花,静听着外面的闲谈,俄尔无奈地笑了声。
程令雪知道他为何无奈。
被暗算、被行刺可谓是他们这些贵公子的家常便饭。而她这般有身手却没身世的,要么成为这些人的护卫。
要么被雇去行刺他们。
公子又听了会,忽问:“你说,那人会是刺客么?”
程令雪摇了摇头。
公子尾音微挑:“你怎知他不是?”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程令雪心虚攥拳:“属下摇头是不知道。”
公子笑了声,没再问。
窗外一片淡青,待公子洗漱再用过早膳,那片淡青已尽散。
亭松推门而入:“公子,我们救下的那人欲请见您,说有要事相求。”
程令雪险些捏碎茶杯。
怎么又是他!
完了,她要完了。
她朝亭松投去一个警惕的目光,亭松会意,他自也听了那些话,不免担心客人有问题:“若公子觉得不妥,属下回绝了,并让他离去。”
姬月恒余光望向紧绷的少年,认真思忖了会:“让他来吧。”
程令雪悬着的心总算碎了。
她抬头看向公子。
公子不语,只桃花眼中有些困惑和无辜,仿佛在说:有什么不对么?
没什么不对,不对的是她。
但她仍想挣扎一二。
“公子……”
轻柔的语气削弱那刻意低沉的少年嗓音,流露出依赖的意味。
公子眼底泛起清浅笑意。
“怎么了。”
程令雪也知道若表现得太过,反而可疑,她正色道:“公子,属下担心那人对您不利,您真的要见他?”
公子了然,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也是,你怕生。”
程令雪:“……”
公子杜绝了她的解释,体贴道:“已答应的事,再反悔有失礼节,不如你去屏后守着。”
程令雪乖乖回避。
姬月恒愉悦地品了口茶。
怕生是真,或许还有别的顾虑。
但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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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推开,青年落落大方又不失敬意地问候晨安后再次道谢。
姬月恒只说:“不必客套。”
客人落了座,几日前姬月恒的疏离气度让他记忆尤新,本以为是距离所致,但此时面对着面,非但不觉得更亲切,反而更捉摸不透。
面前的病弱公子半垂睫羽,嘴角轻弯,似在回味着什么。
他正对着屏风,一眼便看出屏后有人,不必想,青年也知道是那个怕生的清冷少年,这几日,那少年鲜少出门,一直待在这位公子房中。
再看向姬月恒回味的笑,便觉出些金屋藏娇的暧昧。
金屋藏娇……
想到那似曾相识的侧颜,客人心念微动,朝屏后望去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藏起心底的怅然与希冀。
姬月恒看在眼里,桃花眼危险地眯起,晦暗稍纵即逝。
那青年见他若有所思,思绪转向另一个方向——这位公子让那少年守在屏后,或许不是宠信,是戒备。
戒备的对象,是他。
他看得出这位病弱公子超凡脱俗,不喜算计。且不常踏足青州,否则仅是这样的风仪,他不会全无印象。
如此看来,恩人或许也不会与那些想害他的人有牵扯。
正思量,病弱公子忽而轻笑。
“你来自青州?”
“正是。”
两句打破沉默的寒暄并无不对,可屏后程令雪警觉地动了下。
外间两位公子同时朝屏风望去。
那客人更笃定他的推断,朝姬月恒诚挚一揖:“日前在养病,不曾得见恩公,此番一为当面谢恩,二来,有些事若不陈明,恐给恩人添麻烦。”
姬月恒望着屏后,目光温和,耐人寻味:“是什么事。”
客人斟酌一二,内疚道:“公子想必也听到对面船客的言语,事关重大,不敢有瞒。鄙人晏三郎,正是官兵要搜捕之人,但晏某并非此刻!”
姬月恒来了些兴趣。
不是因晏三郎的话,而是他说话前看向屏后那一眼。
竹雪怕生,这不算奇怪。但眼前的青年举止分寸合宜,如此知进退的人,却会格外留意一个陌生少年。
青州……
“所以,你是被冤枉的。”
眼底难测的笑变得温和,又有文弱身板、观音面容,再戒备的人都会放低戒心。晏三郎眼露希冀:“在下亦不曾料到会被栽赃,给恩公添乱,实在内疚。又心有不甘,便厚颜与恩公求助。某虽不才,经商数年亦有些许根基。恩公古道热肠,若愿助某渡过难关,日后恩公有需要,在下绝无二话!”
姬月恒只笑笑。
“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晏三郎再次郑重长揖:“某所求不多,有个暂时的容身之处即可。”
姬月恒点点头。
“只是藏个人,倒不算难。”
他让晏三郎去寻亭松,晏三郎也不多叨扰,致谢后离去。
房中恢复安静。
姬月恒兀自斟茶,又拿起空杯另倒了一杯:“可以出来了。”
绣着狸奴戏蝶的纱屏后先是探出一双杏眸,眸中素有的清冷和乍起的懵然交织,融合得恰到好处,不会太过淡漠,也不过于迟钝。
像雪中探出的腊梅。
“公子?”
公子抬眸看了她一眼,程令雪知晓他意思,回到他身侧乖乖立着,巧妙地用关切掩饰住不安。
“公子不怕引狼入室?”
玩味的笑意早已散去,姬月恒桃花眼里只有近乎温良的沉静。
以及,对身边之人的信赖。
他没回应她的担忧,推来一杯茶:“站累了,坐下品品茶吧。”
程令雪坐在公子身侧,接过毫无品茶素养地一口喝光。
耳畔传来公子平静的话。
“有什么好怕的,不是还有你么?”
“……噗。”
她被茶狠狠呛住了。
这一呛咳得她说不出话,公子轻叹,像个无奈又宽容的兄长,轻拍她后背,手上力度耐心十足。
“都说了,茶要品,不宜豪饮。”
程令雪完全听不进。
她忍着咳意:“多谢、谢公子。”
公子的确不用怕。
该怕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