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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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的夜十分繁华。

灯火煌煌,水气携着远处河岸边隐约的吆喝声,吹至一处宅院。

宅子乍看极不显眼,就和这风一样,带着市井独有的平易近人,然而风一越过了青瓦白墙,顿时被染上不同于市井的雅致。宅院内里别有洞天,假山池林、亭台楼阁无一处不精致。

僻静小院中,晏三郎隔窗聆听远处的繁华,不由唏嘘。荣华富贵就如灯火时明时暗,自己也是青州的繁华客,一朝落难,照样得藏于暗处。

好在遇到了那位病弱贵公子。

没想到他如此轻易就答应相助,晏三郎不免忐忑,可恩公一派疏离,不似汲汲营营之人,应暂时可信。

总算顺利躲过与害他那人狼狈为奸的官兵入了城,眼下需尽快确信外面那些人中谁人可信,并速速与之联络……

正盘算着,门外有人叩门。

晏三郎应了门,向来从容的人在看到门外少年那刻滞住了。

廊前灯下,立着个霜中竹枝般的清姿,昏黄的灯光削弱了来人周身凛冽的少年英气,只剩伶俜的清冷。

和记忆中的少女有一瞬重叠。

晏三郎定定看着来人。

此时无风,可他眸中映着的灯笼却在微微摇曳,不由自主地,他开了口。

“十……”

“是你的衣服。”

少年听岔了,也像是不喜欢被人打量,眼底显出些不耐烦,面无表情地将手中摆着一叠新衣的漆盘递来。

沉冷的嗓音驱散似曾相识的错觉。

晏三郎眸中微光黯下,恢复从容,得体地接过衣裳:“辛苦竹雪小兄弟走一趟,劳烦代我同恩人致谢。”

谁是你的兄弟……

程令雪不大高兴地腹诽着。

不过看这人的反应,应当是没起疑,她头顶悬着的匕首稍落下。

之前觉得这人应当在下船后就会与她和公子分道扬镳,索性选择躲避,可谁知他阴沟里翻了船,要借公子的地方躲一阵。这时候她就不能只回避了。

还要杜绝一切可能。

所以哪怕不乐意见到他,程令雪还是不得不走一趟。她本想先试探,若是被认出,就用他的行踪和处境威胁。这人是聪明人,定知道怎么最有利。

但他没认出她。

也可能认出了但觉得不重要。

无论如何,有得商量。

程令雪盘算着接下来要怎么说,对面的那个人已先开了口。

“敢问小兄弟一事。”

“问。”

程令雪抬眼,眼底的疏离连暖黄的灯光都照不暖。好在晏三郎常与各种人往来,并不被吓到,只是温和一笑,彬彬有礼道:“敢问小兄弟,恩公素日可有何忌讳?在下叨扰贵府,已是唐突,担心无意间冒犯,惹恩人不悦。”

程令雪负在背后的手愉悦屈起。

她冷然正色道:“我家公子不喜被骗,喜清静,别的没了。”

晏三郎郑重一揖。

“多谢提点,在下必谨记。”

程令雪只淡淡点头,一副不愿搭理任何人的模样,转身离去。

廊下,晏三郎孑然而立,凝着那道清傲挺秀的身影。他记忆中的那个人也很生分,但更偏向怯生生的生分,人亦清瘦伶俜,仿若风一吹就要倒。

想起那个少女,心口一阵钝痛。

或许她已不在了。

.

出了门,程令雪松快不少。

她暗自庆幸,公子这一喜一恶真是妙。那人骗了公子,处境也正危险,听她如此说,应当不会自找麻烦去接近公子。更何况,她离公子比他更近,必要时还能吹吹枕边风……

不对,是耳边风!

想起那日在树丛中的亲密相贴,程令雪一窘,加快了脚下步伐。

刚穿过假山石林,见到个朝她匆匆而来的身影:“竹雪!”

子苓面带感激,小跑着上前:“方才真是多谢你了!我今日也是太不走运,走着走着竟发觉衣袖不知何时给破了个口子,幸好及时察觉,不然被客人和公子看到了,恐怕要惹麻烦。”

程令雪压下内疚,低道:“姐姐不必谢,走几步的事。”

二人说罢,很快分道扬镳,程令雪拐入一墙之隔的主院。

公子正坐在窗前看书。

虽换了个地方,但他往窗边一坐,泠州和青州就没了差别。

这人好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像座观音像,因为易碎,无论去到哪里都只能被禁锢在神龛之中。

她抱剑在窗边站定。

公子头也不抬,随意道:“你去了青松苑,是不怕生了么?”

好在程令雪没打算瞒他,她搬出早已备好的说辞:“子苓姐姐衣裳被树枝勾破,属下路过,帮她走了一趟。”

“子苓?”

公子从书中抬起头。

想了想,他又道:“上次你与赤箭比试弄破衣裳,是她替你更衣。”

程令雪的手在背后悄然蜷起。

那次子苓替她更衣是因为什么,她和公子、亭松心里都清楚。

他为何在现在提。

稳住心神,她点头:“是的。”

思忖了少许,公子又说:“上次我们在树丛里,你担心你我被捉'奸,也是因为见到子苓和赤箭。”

程令雪指关蜷得更紧,耳后“噌”一下热了,公子到底在胡说什么!

什么叫担心她和他被捉'奸……

他们本就没有奸'情!

可仔细一想,公子说话虽飘忽,但不至于飘忽到“捉'奸”这样的字眼都能安在自个头上。总不能是下意识觉得她和他不清白,他说这话定有深意!

莫非在怀疑她是女子?

程令雪一身正气道:“属下会怕,是因为属下和公子本就没有奸、奸'情……自然不想被误解。”

姬月恒没什么波澜。

但手中的书卷却有了折痕,他平静而淡漠地将其抚平。

所以,还是怕被子苓看到。

少年也并非如亭松所说,只有在他面前才不生分。他是公子,下属讨好他并不奇怪,但与其余人亲近——

会是因为什么?

他得出结论:“你喜欢她。”

“什么?!”

程令雪正琢磨着公子没头没尾的几句话,猜测他先是突然问起她替子苓走一趟的事,又说起草丛里的事,会不会和青松苑的客人有关?

正想得入神,公子竟又迸出来一句什么“你喜欢他”!

难道他知道了什么?

她掐住手心,压下不安,沉声道:“属下是男子,自不会喜欢男子。”

闻言,公子手又一紧。

程令雪看着那被捏皱的书卷,一颗心也被他捏得紧紧的。

她小心试探道:“公子?”

姬月恒没看她,松了手,平静翻过一页书:“没什么,我随口一说罢了,就算你喜欢她,也是人之常情。”

他微蹙的眉头舒展开,仿若缠绕已久的心结解开了。

“你喜欢她,这挺好。”

“不必紧张,我不会怪罪你。”

看来公子不是在怀疑她是女子,只是纯粹怀疑她是断袖……

罢了,断袖就断袖,好歹证明在他心目中她还是个少年,程令雪默不作声地退至一边,却见公子忽地扣住窗台,另一手则捂住心口。

她再度紧张起来:“公子?!”

公子倏地偏过脸,避开她,扣着窗台的手紧了又松。

程令雪顾不得礼节,怕他要自伤,控住他的腕子:“您不舒服么?”

公子回过头,眉心的痣在灯下倍显昳丽,也倍加迷离。

他紧紧、紧紧地盯着她。

眼中竟有寒意闪过,旋即他竟还反手一把握住她腕子!

那瞬间他力度大得入骨,发凉的手又让她想起贼窝那夜。

不安攀上程令雪眉心。

她暗暗蓄力,要挣脱他的桎梏。

公子松了手,凝着她的那双眸子寒意消散,只剩寂寥。

像在看水中月、镜中花。

不像发病,更像被什么事刺激到了,程令雪怔怔看着他,回想着到底是哪句话说错了,竟让公子如此难过。

她目光软下:“公子?”

公子已恢复平静:“我很好,适才只是心口发闷。”又补道:“也不必请郎中,这是寻常事,我已习惯了。”

他说,他已习惯了。

短短几个字,蕴着许多落寞。

程令雪心情复杂地退到一边,担心公子有事,并不敢走远,不时偏过头留意着窗便公子的一举一动。

“吱呀——”

窗竟被公子给合上了。

程令雪不知道是什么事让公子情绪波动如此之大,她透过窗纸,只隐约看到青年的剪影,他仰面倚靠在轮椅上,留下一个寂寥的轮廓。

察觉到她在看他,公子广袖一抬,执起剪子,一剪掐断烛光。

窗纸骤然暗淡。

她彻底看不清他了。

.

翌日,姬月恒早早便起榻。

屋内传出摇铃声后,子苓与其余侍婢端着一应物件入园。

因着昨晚做的亏心事,程令雪对子苓颇内疚,便主动帮她拿东西。

她的生涩让子苓想起家中的弟弟,调侃道:“晨时我去青松苑时,客人还说你太怕生,他怕吓跑你!”

程令雪拘谨地扯了扯嘴角,心中暗暗将青松苑客人数落一通。

她身量与其余护卫相比虽很秀气,在女子中却算颀长,子苓又娇小,二人立在一处,远看像不善言辞的青涩少年在和心仪的少女交谈。

窗边修剪花枝那只手一合。

含苞待放的花被剪下。

姬月恒拈起花端详,指间动作温柔,经朱砂痣一衬,更有慈悲的意味,可随后,他掌心收紧,再摊开时,娇艳的花瓣被揉出花汁。

糜丽,破碎。

一如梦中瘫软在他怀中的少女。

看着远处那对金童玉女,烦躁再起,姬月恒指端拂过剪刀刃口,温柔低语:“喜欢她是么。”

桃花眼中有暗流汹涌。

随后又一阵怔忪。

他为何想摧折那一双眷侣?

若是狩猎欲,昨夜察觉少年对子苓有例外时,他就该生出不满。

可那时他却只觉得解脱。

然而过后又莫名其妙地空落,现下则毫无缘由地不悦。

若是狩猎欲,昨夜他攥住少年双手时,就不会因为看到那杏眸中露出不安而心软,四次三番地放过他。

所以,究竟为何?

姬月恒凝向园中的少年。

这厢程令雪与子苓聊了两句,奈何实在不擅长闲谈,很快撑不下去,正打算道别。余光看到公子没在剪花,正望着窗外看景,不,不是看景。

他在看她和子苓。

她想起昨夜那个寂寥的剪影,下意识对他挤出一个生涩的笑容。

二人对视时,公子恍了下神。

可随后,他袖摆猛动。

“砰——”

竟一下关了窗!

纵然再迟钝,程令雪也能觉出他是不想见到她。若是旁人这样,她只会比对方更冷淡,可这会她非但不生气,还不由自主地开始担心他。

紧闭的窗后,姬月恒开始一页页地翻书,但过一会,书又被放下。

看不见的确清净了。

但又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最终开了窗。

“公子?”

同样的措辞,同样的语气,立在窗前的那道影子却成了亭松。

亭松看公子心不在焉,也是一头雾水,尤其今日轮值时,竹雪瞧着也有心事,问道:“公子可是还有事要吩咐竹雪?属下这就把他叫回。”

“不了。”

姬月恒几乎第一时刻回绝。

他看着窗外的竹枝,陡然忆起在戏楼中随口说出的那一句话。

想见就是喜欢。

难不成,他当真动了情?

这个可怕的念头侵入脑海,姬月恒唤亭松:“帮我办件事。”

.

指尖捏紧,稍一用力。

一根杂草便被从土里拎起来,连根带须,很干净。脚边堆了齐整一排小草,像公子写的一行行字。

想到公子,程令雪又发愁了。

起初她以为公子不高兴和坠树有关,但船上那几日他很愉悦,显然已从阴霾中走了出来。

变故发生在昨夜。

昨夜她说了什么不对的话么?

程令雪正苦想着,忽听不远处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说话。

“竹雪、亭松、赤箭……

“清傲如竹上雪,亭亭如崖间松,迅捷如火中箭。恩人果真是风雅俊逸,连给底下护卫起名都如此妥帖!”

乍然听到自己名字,又是从她不想见到的人口中说出,程令雪手一重,本能连根拔起的草断了。

她冷着脸将其扔至一旁。

赤箭恰好发现她,远远地招手:“嘿!这不是我们竹雪么?”

程令雪不大愉快地凝起眉,这园子这么大,还能碰见。

果真应了那句冤家路窄。

还一下来了俩。

她假装不曾听到赤箭唤她,冷淡起身,清冷背影隐入繁花中。

赤箭“噗嗤”一声笑了。

“晏公子别介意,这家伙怕生,除了和公子亲近些,旁人谁都不理。”

晏三郎凝着那清绝的背影:“恩公身边侍从,皆人如其名。”

笑语传入树上的程令雪耳中。

她本想离开,但信不过赤箭,怕他把她是女子的事说漏嘴让青松苑那人起疑心,便在树上盯梢。

她最忌惮的两人正有说有笑。

说来青松苑的客人和公子算一类人,都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但他们又不同。那人喜欢和人打交道,也很擅长与各种人打交道。

而公子相反,他不喜欢与人往来,但不是不会,他是不想。

只有她,是真的不会,至于想不想,她其实也说不清。

“哈!有意思!”

赤箭突兀的笑声打断了她。

“竹雪这冰坨子喜欢拔草,拔完还得排成齐齐整整的一排!”

程令雪正把玩着一片树叶,闻言,猛地收紧手,树叶被大力捏坏。

拔草是她幼时养成的习惯。每当犯错或惹主子不高兴,她多半会被罚去拔草,久了也学会苦中取乐,喜欢把杂草当烦恼拔出,再挨个摆齐。

过去对她稍微熟悉的人都知道。

包括青松苑那个人。

她竟忘了这事!

程令雪忙从树上直起身。

透过错落的树枝,她清楚地看到,青松苑的那个人负着手立在她留下的那排杂草前,若有所思地看。

他朗然一笑,亦拔起一根杂草,有样学样地续摆在她那排草后方。

刚定下来的心,被他连根拔起。

程令雪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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