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三郎看着那一排齐整的野草,目光平和,心里却不住喧嚣。
是她,真的是她……
她没死,且因缘际会,和他重逢了。周遭风声在那一刻变得凛冽,从心头呼哨而过,他望着那道身影远去的方向,想追上前拉住她,和她说,是他没照顾好她,求她原谅。
还想说,他一直在找她……
“晏公子怎的了?”
赤箭的声音把他思绪勾回,身上伤口牵出痛意,他又冷静下来。
眼下还不是时候。
晏三郎笑笑:“只是见到杂草想起家中烦心事,一时竟走神了。”
赤箭眉梢挑起,乐道:“我还当晏公子是为竹雪失神!这小子也是太过生,见着晏公子就跑!”
晏三郎面上只是笑,心却一痛,她在躲他。定是还生他的气。
又随口问起竹雪何时来到公子身边,得知她是恩公的救命恩人,不免又想起她在恩公房中待的那几日。
她和他是何关系?
被心绪折磨之时,赤箭又感慨:“这家伙只和公子亲近,公子也待她很不寻常,若不是公子不近女色,我简直要怀疑公子心悦她呢!”
此话一出,不论是晏三郎,还是树上的程令雪,都乱了心绪。
赤箭这张臭嘴!明知道她是女子,还把她和公子的关系说得不清不白,想是察觉青松苑那客人的失态在试探。
狡猾的狐狸……
要不直接与晏三郎摊开了说,再威胁他不能说出。
刚下决心,她便听晏三郎笑道:“恩公惜才之心。但此类玩笑话,恐损及恩公和竹雪小兄弟名声,让心悦于恩公和竹雪兄弟的女郎望而却步!”
说罢又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
程令雪听出些意思。
这人似乎不打算拆穿她。
既是这样,她不妨先暗中观察——且不说不想与青松苑那人说话,她也实在不喜欢与人打交道。
于是后半日她饭也无心吃,像只盯梢的猫头鹰,在树上睁大杏眸,留意着青松苑那条可能危及她的蛇。
困了,便在树上午憩。
一觉醒来,竟已到黄昏,青松苑那人老老实实待在院中,未去搅扰公子,她觉出他态度,回房洗沐又换身干净衣裳,匆匆去了公子那。
一入园子,程令雪惊住了。
园中,跪着几名侍婢,各个皆面露动容,手中是一个钱袋,正感激涕零地朝着窗边的方向致谢。
可今日也不是放月钱的日子。
她悄悄地问廊下的亭松:“公子是在给底下人发赏银?”
不知有没有她的份……
亭松摇头,打破了她的美梦。
“公子半年后要回洛川,因这些侍婢都是江南人士,便提早放人。”
可程令雪还是很纳闷。
别院的侍婢多半是江南人士,怎么公子只遣散这几个?
还都是为数不多与她说过话的姐姐,且她还同公子夸过这些姐姐们生得好,其中也包括子苓姐姐。
她难免失落,子苓倒很欣喜:“我也到了嫁人的年纪,本想多攒些银子好过日子,没成想公子菩萨心肠,提早放我归家,还都赐了不少赏银!”
满脸洋溢着白白捡钱般的喜悦。
程令雪又是艳羡,又是不舍,与子苓道别后,回到廊下守着。
“舍不得她么?”
公子突然幽幽地出声,吓了程令雪一跳,他晨时不是不想见到她么,怎么这会又愿意与她说话了?
是见她失落心软了?
她把五分不舍化为十二分,寂寥地点头:“嗯,十分舍不得。”
姬月恒眸底一暗。
想到今日的困惑,他又说:“我要外出办件事,你与我一道吧。”
虽不解,但程令雪仍跟上他。
马车在一繁华街市停下。
青州的夜比他们想像的还要繁华,商贩挑担沿街而过,行人摩肩接踵,几人只能拐入一处街巷。
这街巷比闹市安静,店铺也比闹市要雅致,像是达官显贵常来的。
程令雪推着轮椅,亭松和赤箭两人则分别护卫左右。
几人来到一处书肆,公子随意扫了一眼:“这些话本都带回去吧。”
程令雪诧异于贵公子的豪横,一出手竟把书肆里所有的话本买了。不过,这人怎的突然想看话本?
看出她疑惑,姬月恒凝向她又转眸:“有些困惑待解。”
他看着眼前人,思绪却游走到很久以前养过的狸奴。那狸奴和对面的人很像,起初不好养熟,后来只黏他一人,然而还是被那小孩子勾去心思。
眼前的,也会么?
但不重要了。
关于那桩疑惑,他直觉无论答案是什么,都不会令人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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嘱咐好书肆掌柜,几人很快出来,前方的金店中倏然冲出一只凶神恶煞的大犬,挣脱了束缚,直奔他们几人而来,叫唤着,直奔几人而来!
姬月恒扣紧扶手。
虽有护卫在前,但熟悉的绝望仍涌上来。仿佛回到许多年前,他也是如此下意识抓住身边人。
即便那个孩子比他还要小。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姬月恒攥紧了掌心的手。发觉少年的手,竟也在轻颤。
他怔然低头,看向手心那只手。
程令雪也看向自己的手。
为什么会下意识发抖?她什么时候怕过狗?不应该啊……
想必是公子突然抓住她的手,她沾染了他的恐惧。她忍住挣开的冲动,护在公子身前:“公子别怕。”
恶犬还未到眼前,就被亭松制住了,程令雪被攥得不舒服,担心赤箭看到了说闲话,用力抽回手。
手中的腕子抽'出。
那股似曾相识感和恐惧也远了。
姬月恒揉额平复心绪。
“对不住!对不住!贵人可有受伤?”有个小厮奔出来勒住狗并再三道歉,随后金店中走出个中年人。
中年人一身衣袍华贵,看打扮像是商贾之流,先是道过歉,见那狗仍在冲赤箭狂叫,又审慎地问道:“这犬平日很是规矩,今日疾奔而出大抵是嗅到了什么气味,敢问几位贵人,可曾拾到什么物件或遇着什么人?”
赤箭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块小巧玲珑的物件,是一只用寻常玉石雕成的小蟾蜍:“你说的是这个?”
中年人接过仔细端详,急道:“敢问小兄弟这玉蟾从何得来?”
玉是晏三郎送他的。
但赤箭想了想:“我们来青州途中碰到一艘沉船,公子派我们上前帮忙时,偶然拾得,这玉有何不对?”
中年人再追问:“那可见到什么人?譬如俊朗的年轻人?”
赤箭仍在斟酌如何回答,姬月恒已先行问道:“那是你什么人。”
中年人道:“那是在下的晚辈,因受人陷害不知所踪,公子若能将其下落告知,在下不胜感激!”
程令雪怀疑地看着那人。
最终选择了旁观。
见姬月恒则没答,中年人又颤声道:“那位晚辈或许有苦衷,但我与他是至亲,绝不会加害于他!鄙人乃青州杜家二爷,公子若是信不过鄙人,可派人打听在下的为人。”
姬月恒微笑:“倒不是信不过,只是让你失望了,我不曾遇到什么人。”
他越这样讳莫如深,中年人心中越狐疑,待人消失在拐角,目光顿冷,命身侧小厮:“派个人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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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盒子硌得程令雪手痛。
她印象中,那中年人并非善类,与青松苑的人更只是表面亲人,他们会不会给公子带来麻烦?
但以公子对凡事都好奇的性子,若她提醒了他,他定会追问她如何知晓,容易牵扯出更多的麻烦。
算了,大不了她多留意些,真出了事她还能英雄救美。
公子并未在外游玩多久,很快便往回走,长巷僻静,只闻轮椅声。
亭松忽地戳了下程令雪。
她很快读懂他的暗示,点点头,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上房顶。
两侧民房的屋顶传来瓦片松动的声音,还有刀剑相击声。
不过三招的功夫,“砰——”
那人见了血,她毫不留情地拎起对方的衣领,将人扔在地上。
赤箭则迅速上前,制住对方。
程令雪一跃,从房顶下来,长剑收在身后,气息不稳道:“公子,适才此人一直缀在我们身后。”
姬月恒看着她手中滴血的剑。
灯笼斜照在剑上,剑光折射,那双深眸中摇曳着兴奋。
程令雪以为他是被血光吓着了,掏出帕子把剑擦净后入了鞘。
“公子,抓住了。”
公子如石像回了魂,猝然别开眼:“嗯,审一审。”
赤箭按住人:“你是谁派的?”
被压在地上的人求饶道:“公子饶命!小人,只是见您身份尊贵,觉得您有钱,才一路跟上来!”
姬月恒听罢点点头:“借口不错,既然如此算行窃未遂,送官吧。”
这人十有八九是编的,亭松不免担忧:“公子不再问问?万一人是冲着公子而来,恐会危及您。”
姬月恒毫不在意,见此亭松也不再多言,让赤箭把人送官。
回去后,程令雪照旧守在窗前。
“竹雪,过来。”
温柔的低唤让她受了蛊惑,脑子还没想明白,已先转过身。
公子在窗边,凝着她的脸。
“低一些。”
她不知道他想作什么,可那目光十足温和,甚至带着怜惜,如一盏暖黄的灯烛,她不自觉地低下身。
青年伸出手,俄尔她感觉脸上一凉,被这凉意颤到,她想往后缩,后脑却被轻柔地扶住。
“别动。”
他的动作太温和,以至于她尽管愕然,也并未立即挣脱:“公……”
公子的指腹,多了些血渍,已然干透了,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手上的血,长睫竟是轻轻发颤。
程令雪这才明白他是见她脸脏了,她忙去寻帕子,但她一个“少年护卫”,哪会像公子随身带着帕子?
“我来吧。”
公子已取出帕子,他仍扶着她的后脑勺,稍用力往下压。
轻柔的帕子触上她脸颊。
却是不动了。
只隔着一掌距离,姬月恒端详着眼前这张脸,眉眼秀气,面庞白皙,本是一张清冷秀致的面孔,脸颊上落了几滴嫣红的血,顿生出几分诡艳。
可惜了——
今日的人,来得太少。
这样清冷的眉眼,倘若多染上一些血,定会很好看。
他一时舍不得擦去。
程令雪见公子迟疑了,想起他喜净,挣脱他的手直起身,抬起手背,一把擦去脸上的血渍。
“属下自己来就好。”
动作粗鲁,毫无斯文。
就如盛着明月的静湖中投入石子,掺杂着血色的清冷美感被彻底打碎了,姬月恒轻叹,递上帕子。
“斯文些。”
“好,属下尽量……”程令雪接过帕子,用力地在脸上呼啦一把。
姬月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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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还会有探子前来,不料这夜竟是过得风平浪静。
清晨,青松苑那人不约而至,程令雪本要离园,又装作关心公子的模样赖了下来,和赤箭亭松守在外间。
晏三郎惭愧道:“此前见赤箭小兄弟对那玉蟾感兴趣,留着无用,便转赠于他,不料惹出事端。”
昨夜的消息自是姬月恒让赤箭告诉晏三郎的,他让亭松倒茶:“是唐突了些,但杜二爷也是记挂晚辈。”
晏三郎无奈苦笑:“恩人想必是被那位长辈迷惑了,他对在下绝无善意,恨不能赶尽杀绝才是。”
姬月恒仿佛才意识到,点点头:“是他雇凶杀人后栽赃于你?”
晏三郎迟疑了。
他本也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昨夜也已拖赤箭给他的人送信试探。
但想到外间那道清冷伶俜的身影,他决定多此一举,求助于恩公,这样,就可以多与她有些牵扯。
他道:“实不相瞒,在下此前出于苦衷,隐瞒了两件事,其一,那位长辈要杀之人,是在下。其二,在下并非晏三郎,我本名杜彦宁,家中行二。”
外间三人皆是诧异。
亭松和赤箭是不曾猜到,程令雪则是不敢置信,杜彦宁这样谨慎的人,竟会轻易把身份告知不熟悉的人。
杜彦宁说罢,又同公子致歉:“此前隐瞒,是在下之过。”
她小心地看向公子。
公子不喜欢被骗,那么杜彦宁骗了他两件事,他会是什么态度?
姬月恒笑了下。
“你担心我不可靠,不料族叔来势汹汹,才不得不道明真相。”
没想到他直接拆穿,连表面功夫都不做,杜彦宁生在巨贾之家,习惯计量利益,本以为他待他冷淡是因为他的假身份太不起眼,如今才知非也。
恩公他本性疏离。
救他也只是因为当时心情好。
既如此,他索性撇开那层圆滑的假面,如实道:“此番被亲人杀害,族叔名义上是抓捕刺客,要寻的人却是我,杜某心有余悸,就如惊弓之鸟。我又见恩人不在乎,索性蒙混过关。”
杜彦宁又道:“家父新丧,族叔虎视眈眈欲夺家业,此次杜某遇害皆因亲信叛变,但某少时便涉族中事务,并非不堪一击。此番蛰伏,是欲将计就计,将身边不忠之人连根拔除。
“恩人谪仙风采,非汲汲营营之流,说这些并非是认为公子会因为杜某的身份而相帮,然杜某一介商贾,与风骨沾不上边,只会以利换利一个法子。
“今日若得公子相助,日后公子有何需要,杜某必竭诚以报!”
“不愧是首富之子。”
姬月恒轻叹。
亭松亦暗叹,多数人都认为装得完美无瑕才算圆滑,却不如这位杜二公子,敢于卸下假面,把人心间的利弊权衡摆到明面上来得坦荡。
果真,公子来了些兴味:“所以,杜二公子要我怎么帮你?”
“在下缺一些人手帮忙打探消息,试一试身边的亲信。”
程令雪眼皮子突兀地跳了下。
她觑向公子。
公子亦看了过来,眼底的笑意相当太和煦,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感觉不太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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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月恒饶有兴致地看着外间的少年,此前被子苓打乱思绪,险些忘了他留下青松苑客人的目的。
杜彦宁与竹雪,可曾认识?
他唇畔噙了笑,悠然地看向外间那三人:“我身边的三个贴身护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我借一人给你,此外,院外其余护卫亦可差遣,
“故而,杜公子想要谁?”
杜彦宁先行道谢,而后,他思忖一二,看向程令雪。
程令雪杏眸清冷,浑似一块积年不化的坚冰,心里哀嚎一片。
冤家路窄!
更糟糕的是,公子发现了。
而后,他好奇道:“说起来,我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杜公子似乎对竹雪格外留意,之前见过么?”
程令雪:“!?”
杜彦宁对她很留意么?
可是这两日里她和杜彦宁连见都没见一次,公子亦是。
想必是在他刚上船的那一次。
公子竟那么早就留意了。
她率先道:“属下曾来过青州,或许杜公子是那时见过属下。”
语气疏离,无半分情绪。
杜彦宁一阵酸涩。
姬月恒点点头,更好奇了:“杜公子平日经商,见过的人应当数不胜数,却仍记得一个素无交集的人,想来我们竹雪必有独到之处。”
程令雪连解释都没法解释。
公子也太刁钻了!
杜彦宁道:“竹雪小兄弟英姿飒爽,武功高强,自令人印象深刻。”
还算他会做人。
但随后他又说了:“不过杜某之所以对竹雪小兄弟有似曾相识之感,则是因为杜某年少慕艾时,遇见过一个少女,那少女与竹雪小兄弟有几分相似,可惜,也仅仅只是几分。”
其余人一时皆看向程令雪。
赤箭好整以暇道:“相似,莫非是竹雪走丢的亲人?”
程令雪彻底冷下目光。
她不需要迟来的好意,可杜彦宁暗示心意的话,却在给她添麻烦。
公子这样细心的一个人。
即便杜彦宁刻意撇清了关系,公子也不是完全不会往那边想。
果然,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她错开眼,照旧是八风不动的冷然模样,生涩道:“我只记得被拐时五六岁,如今十五岁,但被拐前的事记不清了,更记不得是否有亲人。”
两年前,被杜彦宁的温和体贴所动,她曾提他说过幼时的事,他也知道,她其实已十七岁。
如今她如此说,杜彦宁顿时明白她不曾让恩公知道她的过去,甚至包括女儿身和真实的年纪。是他太急于表明心意,反给她添麻烦。
他笑道:“那少女告诉过我,隐约记得自己幼时似乎是与哥哥还是弟弟一块外出时走丢,或许会是亲旧。”
姬月恒又问:“那少女今在何处?”
杜彦宁目光涩然:“我与她只短暂相处,只知她年方十七,当年阴差阳错分别,亦杳无音信。”
“十七。”
姬月恒垂下眸,莫名惊起的涟漪又顷刻间归于沉寂。
可竹雪如今只十五岁。
但与他有关么?
扣紧轮椅的手松开,他笑了笑,又问杜彦宁:“原来你选中竹雪,是因为想借竹雪寻到那少女?”
杜彦宁看了眼程令雪:“正是。”
她躲着他,他又不想让她被怀疑,只能这般寻机与她相处。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总算公子打消了疑虑,话又绕回了派谁去查探一事。
可无论如何,程令雪都不想去。
她看向公子,杏眸中尽是茫然和无措,像只认主的小狸奴。
姬月恒定了瞬。
本要说出的话被收回去。
他温和地问少年:“又怕生了?”
程令雪老实地点头。
房中不止他们二人,可却有无形的亲近萦绕在二人间。
把他们和其余人分隔开。
姬月恒唇畔噙笑:“好,那便让赤箭去吧,你留在我身边。”
偏袒和亲昵毫不掩饰。
他唇畔这抹笑,让杜彦宁想起在船上他前去道谢,初入房中,恩公仿佛在回味什么的玩味神情。
她和他之间,究竟是何关系?
杜彦宁心口越发涩然,曾经她在他身边时,也是如此。
是他当时太年少,一朝错过。
他掩饰得极好。诚恳道谢:“杜某多谢恩人慷慨相助。”
赤箭被派去替杜彦宁打探消息,程令雪则顶替他白日值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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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散了,只剩公子和她。
公子修剪着花枝,漫不经心道:“为什么不想去?那样好相处、又善解人意的公子,不喜欢么。”
他提起杜彦宁,程令雪这才想起上次想了一半却被打断的事——那夜公子为何因她提到杜彦宁而波动?
此刻她有了头绪。
杜彦宁为人随和,虽是首富之子,但对人没有架子,和谁都合得来,才来了两日就赤箭等人熟络起来。
而公子则相反。
别院里多数人对他敬而远之。
还有之前他接住落瓦时,他说的那一句“还是分得很清啊”。
原来如此啊……
再看向公子时,程令雪目光里多了亲近和暖意:“杜公子随和,也许很多人会因此喜欢他,但属下觉得商人多少会权衡计较。而公子乍看矜贵让人不敢接近,才真正对谁都一视同仁。”
公子指尖点了点剪子把手,道:“你的意思是,我不随和。”
程令雪:“?”
他理解得似乎也没错,但她的重点是在安慰他的。
他怎么这么不自信啊。
她说得更直白:“那次您问属下是不是喜欢他,属下随口应了,其实,相比他,属下……更喜欢公子。”
这样懂了吧?
姬月恒的确是懂了。
不仅听懂了少年刻意的安慰,更知道少年上次会错意了。
他以为他问的是杜彦宁。
但少年对子苓也的确颇例外,亭松也不算白忙活一场。
他只是对眼前人的离谱深感无奈:“有时我真羡慕你。”
迟钝得什么都不懂。
“亦羡慕杜公子。”
七情六欲,贪嗔痴恨,都算懂。
隔着窗,程令雪看着公子安静半垂的长睫,从鸦睫在他眼下投出的阴影中品出一味孤寂和无可奈何。
她猜得没错。
早在游园时见到那摘花的幼童时,后,公子就变了,看她时一会困惑一会挣扎,坠树后更加痛苦。
但不是因为她说错话、做错事。
是因为他在羡慕她。
羡慕她身子康健,一身武功可以上房上树,来去自如。
她的来去自如让他痛苦。
至于前夜突然痛苦地扣窗,不是她说错话,是他艳羡杜彦宁。
公子身边的人来了这么久,对公子都还是敬而远之,可杜彦宁刚来两日,就和他们相处融洽。
这勾起了公子的孤独。
他不是淡漠、不喜与人往来,是旁人始终对他敬而远之,他只能用疏离掩饰失落,和她很像。
这一刻,程令雪觉得她把公子这本缥缈的无字天书读得透透的。
心里又是欣慰,又是酸涩的。
公子有时挺可怜的……
而她虽百般慇勤,也只是想讨好他,而不是发自真心。
她决定,对他更真诚些!
公子执剪的手停了下来,程令雪亦停下思绪:“公子?”
公子没说话,只不解地看她。
情绪这东西看不见,但会无形中从一个人的肢体和言语中流露出,姬月恒觉得纳闷,只短短一瞬间,少年眼中的疏离突地融化,透出亲近。
看他的目光相当爱怜,像那日栀子花树下的……父亲?
姬月恒竟难得懵然了。
这少年定是又在瞎想什么。
他慢慢放下剪子,少年顺势替他把窗开得更大,温声:
“公子是要看书了么?”
想到那几架子话本,昨夜在马车上无端的失落又要钻出,姬月恒看着面前满眼只有他的少年,想了想。
他莞尔:“暂且不看,先养狸奴。”
见他这一笑,程令雪更笃定自己的猜测,果真没错,一旦她变得更为真诚,公子就高兴了。
真是格外好哄啊。
她不觉生出些保护弱小的成就感,站得挺直如竹,问道:“养猫?”
“嗯,猫。”
公子笑意淡淡:“本以为猫儿养不熟,但我想再试一试。”
至于书,过后定也要看的。
程令雪恍悟地点点头。
“属下懂了。”
以这人的离谱,听得懂才怪?
姬月恒只是一笑。
“当真懂了?”
.
如何还会不懂呢?
戌时换班后,程令雪没回自己居住的地方,回时怀里抱了只通体雪白,唯尾梢发灰的小猫。
拐过假山石深处,看到月下一个高大的人蹲坐在池塘边,她起初以为是守在院外的其他护卫。
刚要绕道,就被叫住了。
“好巧,是竹雪。”
真是冤家路窄!
她步子迈得更快了,那人也不恼,只朗笑着提醒:“小兄弟这猫,想必是从城南青花巷买的吧。”
她不想搭理他,但太过回避反惹旁人起疑,敷衍地“嗯”了声。
杜彦宁自来熟却又不过分热络地,依旧坐在原地,维持着距离,颇善意地提醒道:“猫都有灵性,只钱货两讫恐怕不够,还需下聘书才好养活。”
“……”
你们讲究人事真多,程令雪就当没听到,当他是没话找话。
“十一。”
身后传来清朗的一声。
她刚抬起的脚顿了半瞬才落地,而后毫不犹豫地往前走。
那人也顿了声,又继续:“十二,十三,十四,十五……”
“……”
她冷淡地离去了。
翌日,程令雪早早起了。
抱着不老实的小猫儿经过池塘边时,她不自觉停了下。
池边的石上,齐齐整整摆放着一排被拔起的杂草,虽沾了晨露,但还是干瘪了,显然已被拔起多时。
只消看一眼,她也能迅速数出。
不多不少,正好十一。
真是闲得慌。
她按住怀中不老实的小猫,毫无波动地往公子院中走去。
刚进门,就被亭松拦住。
看到她怀中的小奶猫,亭松面色一下变得凝重,把程令雪拉至一旁,压低声:“公子不喜养猫。”
“公子昨日说想养猫。”不仅如此,泠州那次赴宴归来的路上,他也在怀念幼时养过的狸奴。
亭松一时也拿不定,给她出了个稳妥的主意:“不如我先把猫抱下去,稍后你请示过公子,我再带来。”
这倒是个办法。
程令雪刚要递过去,窗被轻轻推开,她忙把小奶猫遮在怀里。
“公子。”
“别藏了,留下吧。”公子凝着她的眸子,“我是对这一只猫有兴趣。”
程令雪松了口气。
心里些微欣慰,她就说嘛,她已读透了公子这本书!
亭松看着竹雪怀中狸奴,既诧异,又觉得新奇,听说自那小孩和瘸腿的小狸奴一道走丢后,公子就不再养猫,如今倒是因为竹雪改变了。
这少年是有些独到之处的。
姬月恒唤来侍婢,将小狸奴抱去洗净,再带上来时,片刻钟前阴云密布的天已散去阴霾,艳阳高照。
来青州这么久,公子只出了园子一次。他好像连园子里什么样都没看过,好风景都便宜了他们。
或许他是不愿麻烦人。
程令雪主动询问:“公子可要带着猫出园子去散散步?”
公子散淡道:“好啊。”
于是公子抱着猫,程令雪推着轮椅,两人一猫来到湖边,猫虽幼小却不安分,不时从公子膝上跳出去。
程令雪便去追。
第五次把它按回公子怀中,她看向小奶猫的目光充满了威吓。
“再动饿你一顿!”
姬月恒觉得少年虚张声势的模样挺有意思,把小狸奴抱起来,小心护在了臂弯:“竹雪,你别凶着它。”
话里充满宠溺。
但小狸奴不解风情,再次从他臂弯跃了出去,又被程令雪拎回,强行按在公子的怀里并再三威吓。
公子无奈:“还是养花容易。”
程令雪忽然猜到亭松说公子不喜欢养猫,莫非就是因为猫总喜欢乱跑?而公子有腿疾,追不上。
她不由动摇,猫对于公子来说,和上树是不是一样?她给他带猫,或许能给他带来短暂的新奇和治愈,但万一像上次一样出了岔子……
他会不会陷入更深的失落?
她不免有些操心。
.
“恩公此猫会乱跑,或许是因为不曾下聘。”一个带着笑的声音从假山石后传来,程令雪看到一片淡青色袍角,还有那沐浴在晴日下的璀璨笑颜。
“……”
怎么又是杜彦宁?
“不曾下聘?”姬月恒陷入了沉思,他倒是听说过聘猫之礼,“倘若是捡来的,又该与何人下聘?”
杜彦宁有些诧异,聘猫不是常事么?恩公矜贵清雅,想必也是风雅讲究之人,怎会连这些都不了解?
他看向那只狸奴,目光自然地移到抱着狸奴的人身上,对少年善意地笑了笑:“昨夜我在此透气,正好见小兄弟抱猫归来,想来是从外头买来的。既如此,公子可同竹雪下聘。”
“如此。”
姬月恒点点头。
他回味着杜彦宁颇为熟络的那一句“竹雪”,低眸抚平衣摆上细微的皱褶,继而抬眼看向程令雪,眸中含了笑,桃花眼顿时像静潭中落了花瓣。
“下次这种事,唤其他人去办就好,不必亲自跑一趟。”
他说罢,温柔地伸出手,程令雪忙小心把猫从公子臂弯接住。
正好杜彦宁在,不妨多表露些她与公子的默契,让他不敢乱说话,便道:“属下担心他们挑的您不喜欢。”
“也是。”
姬月恒欣赏着属于他的猫,会心一笑:“回头我给你下聘。”
“好。”程令雪点点头。
两人都经事少,不曾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可旁人不一定如此。
杜彦宁自幼随长辈出入各种宴席,家中兄弟姊妹众多,对婚丧嫁娶、男女风月之事略有了解。
这句话落在他耳边……
听着很是暧昧。
二人一道呵护小狸奴时的姿态也是,偶尔相视一笑,简直像对一道学着如何抚育婴孩的少年夫妻。
杜彦宁看着那亲昵的一双人,头顶艳阳天凭空多出几片阴云。但一看那个人一身利落的少年装扮,又想起昨日她当着恩公刻意的隐瞒。
想必恩人及他身边人应当不知道她是女子,又谈何暧昧?
幸好恩人不知她是女子。
心口松快了些。
然而一想到她面对恩公时,言行目光间不自觉流露出的亲近。那样的默契和温和,从前与他也不曾有。
阴云再度蒙上。
恩公是不清楚,但她清楚。她对恩公,是否有着别样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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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彦宁的事有了苗头。
黄昏时,赤箭回来覆命:“属下按杜公子说的,已用杜公子旧部之名,将信送到那几人手里。另外还把杜大爷养的几只大犬鼻子药木了,杜公子不必担心外出会被察觉。”
杜彦宁称奇道:“二叔的猎犬对我的气息十分熟悉,但在下不愿打草惊蛇,不便在眼下处置,谁知竟有奇药能将其嗅觉药去?当真解了心头之患!”
赤箭笑道:“公子见识广,收藏了许多奇毒。”
程令雪想起上次公子给过白霜那能让人服了武功尽失的毒,还有张公子的指控,倏然心惊。
难不成,那次真是公子?
他还会用毒么?
她诧然看着公子,公子在低眸想事情,面容在窗侧阳光映照下愈发白皙脆弱,察觉到她目光,他缓缓抬眼,回她一个很是不解的眼神。
被这泉水似温和无害的目光涤荡,程令雪荒唐的猜测几欲被冲散。
教训张公子或许是公子做的,但那人虚伪又跋扈,被教训一顿也活该。但公子怎可能会用毒呢?
迎上她带着些微恐惧的目光。
公子温和道:“你们在说那些毒啊,是亭松搜罗来的。”
亭松怔了下,面不改色接过话:“是从一个江湖郎中处重金买下来的,但公子仁慈,轻易不让用。”
原是这样,她疑虑消失。
大户人家都会藏一些灵药奇毒,公子有也不奇怪,相比一个身藏诸多奇毒的人,会用毒的人才更令人忌惮。
待人散尽,只剩她和公子,公子突然把她叫到身侧,淡语中揉着笑意:“亭松还买了好几样,譬如登云台、醉红颜,你想试一试么?”
语气和那次问她要不要吃糖豆一样地温柔亲和,可程令雪却觉得他问的不是“想试一试么”,而是——
“你想死一死么?”
不,她不想。
她曾听说过这两样奇毒。登云台会让人失去浑身知觉。
醉红颜更玄乎,中毒后会把看到的第一个人认成心上人,会做出想对心上人做出的举动,更会无条件地信任对方,听从对方的一切指令。
不过药效只持续半刻,且一杯解酒汤便可解了毒。即便大夫诊治,也只以为对方是喝醉了,这太荒诞,便有说法称醉红颜其实不存在,是有些人为自己酒后失德找的理由……
没想到真有这玄乎的毒。
竟还被公子买到了。
程令雪开始不敢看公子深邃的眼睛,怕一朝不慎被他喂了毒。
“怕了?”公子轻笑,手中玉箫也随着他的笑旋起,“放心,我从不轻易给旁人用毒,何况是你?”
程令雪觉出些纵容。
“公子一般什么时候会用毒?”
姬月恒旋着箫:“自是遇到对我不利、亦或骗了我的人。”
“可杜公子也有所隐瞒……”
“他么?”公子笑笑,“我与他本就是陌生人,他骗了我,我不觉得奇怪,更不会在乎。说来,我不喜欺骗,只是不喜被身边人欺瞒罢了。”
程令雪顿时如同身处翻腾的江中,脚下却只有一块木板。
浮浮沉沉,随时可能翻船。
以防不慎,她又小心问道:“那公子手里的毒,可有解药?”
可以提前偷些以备不时之需。
公子点头:“自然。”
那就好……
“不过,”他眉梢挑起,有些孩子气似的矜傲,“解药在何处,只有我一人知晓。不,确切来说,是这其中至关重要的一味药只有我清楚,即便旁人窃取了解药,亦无济于事。”
程令雪顿时说不出话来。
她强挤出一个钦佩的眼神:“公子考虑周全!属下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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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箭帮杜彦宁给他的几人送了信,定了今日会面。
公子担心有诈,要一道前去,程令雪却觉得他是想凑热闹。
入夜,几人护送乘马车出行,杜彦宁不便露面,随姬月恒在车内。
想到什么,他掀开帘子。
“竹雪小兄弟。”
又来了,程令雪压下不耐,勒马靠近马车:“杜公子有何吩咐?”
杜彦宁道:“在下不便露面,可否劳烦小兄弟代为买个面具?”
程令雪没什么情绪:“嗯。”
车内,姬月恒垂着眼,指关一下一下地轻扣手中茶盏,回味着少年生分的语气,眸中慢慢带了笑。
很无礼,很好。
稍许,纤细的手探入车帘,拿着一张面具:“杜公子,十文钱。”
杜彦宁双手接去,笑道:“多谢竹雪小兄弟,这狐狸面具在下很喜欢,钱待见过友人再奉还。”
隔着帘子,那只手的主人看不见,递过去时与杜彦宁的手不慎相触,少年顿了顿,迅速收回了手。
满是局促。
姬月恒手指亦动了一下。
他的狸奴虽只认他一个主,却在因为旁人触碰而局促。
这感觉令人不怎么舒服。
倏尔帘后又伸过来一张面具。
这回是观音面具,帘后人的声音亦很温和:“公子,给您的。”
沉静潭水浮起涟漪,姬月恒没有先接过来,掀起帘子一角和帘外人道谢:“竹雪很会选,这面具又是多少钱?”
程令雪忍着心疼,违心道:“属下给公子买的,不要钱。”
但她不要,公子能不能主动给?
公子竟也不曾客套。
他笑了笑:“好。”
罢了,就当是为了笼络公子,弥补她对他诸多的欺骗。
程令雪把面具往前一递,公子笑着伸手要接过来,可不知是不是马车内太过昏暗没看清,他竟握住她的手。
并且,攥住了不放。
她和公子也不是没有触碰过,更亲密的举止都有,但公子一贯不染红尘,因而虽羞窘,也不觉得如何。
现下当着旁人的面被他握住手,竟是诡异的……暧昧?
她想定是因为她自己和杜彦宁都清楚她是女子,公子不知道,所以他可以很坦荡,她为了让自己也坦荡,嗓音压得更沉:“公子小心,拿稳了。”
不料这声音出来,公子手顿紧,随后像被虫子蛰了猛地收回。
程令雪一头雾水。
她那低沉的声音杜绝了一切暧昧的错觉,公子不应该更自在才是么?
怎么手上反而乱了……
昏暗的马车内,姬月恒拿着面具,指间仍残存少年的温度,原本肌肤相触时他心中升起隐秘的兴奋。
可如今,回味那粗哑的嗓音……
他只想去净手。
须臾之间,姬月恒已然平静,又是波澜不惊、不沾红尘的玉观音。
一旁的杜彦宁将他动作里细微的抵触看在眼里,心中稍得松快。
恩公并无断袖之嫌。
且她也在刻意回避露出端倪不让恩公发现她的女儿身。
至少,他还有机会。
心情愉悦,杜彦宁不觉轻笑。
姬月恒轻扣茶盏,闲适问道:“杜公子是遇着什么趣事了么?”
杜彦宁忙敛神收思,他觉得自己当着恩公的面想这些实在不厚道。虽说她不曾愿意搭理自己,但说起来他也算与她一道欺瞒恩公,这的确不妥。
他道:“只是想到稍后见到友人,多了些成算,不觉欣喜。”
但姬月恒听出了些别的情绪。
他回味着杜彦宁藏得极深的内疚,猜出两个可能的理由。
要么是因为自己适才的反应。
要么……
杜彦宁还有别处欺瞒。
不过对他而言,杜彦宁是否欺骗他,这并不重要。当初帮杜他也只是出于好奇他与竹雪的渊源。
手心残存的不自在卷土重来。
姬月恒眉头蹙了又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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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杜彦宁要去见的人是他的表兄,钱家大公子。钱家是青州望族,官宦之家,在青州颇有名望。
钱大公子如今在官府做事,正好能帮他解决杜二爷在官府中的关系网。
约在了一处僻静的茶馆,雅间颇宽敞,有内外两间,杜彦宁给足了姬月恒信任,让他和几个随从留在内间等候。钱公子见此,也不多言,关切道:“再过几日,母亲和三妹妹就要回青州了。此前我怕母亲担忧,还不敢将你失踪的事告知她,万幸你没事!”
善于言辞的杜彦宁竟沉默了下:“是我让姑母操心了。”
钱公子语气也变得温和而谨慎,道:“我知道你还因着当初那件事不肯原谅三妹妹,说来三妹妹也是受人教唆,才让那无辜少女被冤枉了,过后她也被母亲责罚了,在江州约束几年,如今脾性大变,比从前会分辨是非。”
杜彦宁罕见地沉默。
钱公子见他态度淡下来,又劝道:“我知你心善想庇护那少女,可人已经走了,你又何苦为她与三妹妹断交?听闻你这几年一直在寻她想解释误会,莫非你真喜欢上那戏子?”
杜彦宁又是许久不说话。
他望着隔开雅间里外的一道薄墙,避而不谈,只说:“表兄自幼受君子之训,原来心里竟也把人分高低贵贱,一个戏子的命就不算命么?”
钱公子被讽得惭愧:“是我失言。纵使人不分贵贱,但亲疏总有别。”
杜彦宁态度和缓稍许:“说正事吧,族叔联合官府,还在族中给我扣了一顶帽子,不趁早解决,姑母回来见到这烂摊子恐怕会忧心。”
钱家公子这才聊起正事。
内间,姬月恒茶盏刚放到唇边,抬眼朝程令雪笑了笑。
程令雪知道,公子是听到了外间二人的对话,唤她凑热闹。
可这热闹她凑不了,她虽不在意杜彦宁了,可后背的伤还在,她无法真的不介意,只能假装不好奇。
他的表妹受人教唆又如何?
有误会又如何?
她当初会耿耿于怀,只不过是因为她以为自己喜欢过杜彦宁。
既然不是喜欢,就没事了。
等杜彦宁送走钱公子,程令雪仍是那置身事外的神情,从始至终,目光都一直放在公子身上。
杜彦宁怔怔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很久才涩然挪视线。
那些解释,他竟不知如何说。
夜尚早,几人沿河闲逛。
一小摊上摆着稀奇古怪的玩意,边上还有各色面具。公子盯着罗刹面具看了几眼,程令雪心领神会。
“公子稍等。”
那面具放得稍高,她的身量有些勉强,但也难不倒一个轻功绝佳的人,程令雪正要蓄力跃起,身后已有人帮她取了下来,笑道:“竹雪小兄弟才十四五岁,看来还需努力加饭才是。”
杜彦宁从容得仿佛当真不相识。
程令雪并未立即接过:“多谢,我会武功,不必帮。”
“话虽如此,但人不是铁打的,有时不必事事亲力亲为。”杜彦宁拿着面具,付了账后才递给她,又掏出一贯钱来,“来时买面具的钱还未偿还。”
“不必,现在两清了。”
程令雪只接过了那罗刹面具。
听出她的一语双关,杜彦宁掩下黯然,收回那一贯钱,想问问她是不是还在怪他,然而她已毫不犹豫地走向灯火阑珊处等着的病弱公子。
他们的话被闹市湮没,即便才一丈之隔,姬月恒几人也听不清。
赤箭语气故意捏得酸溜溜的:“杜公子好人缘啊!想当初竹雪来的第一个月,和我说的话不超三句,平时也分得很清,直到现在也只和公子熟络!没想到杜公子才来没几天,就能让竹雪一下说上好几句话,还收了面具。”
亭松调侃道:“谁让你总是逗弄竹雪,能和你关系好才怪!”
两句话未完,少年已拿着面具走到几人眼前,看着公子。生分的眸里微泛起笑意,把面具递过去:“公子。”
莫名像只捉了耗子回去给主人显摆的小狸奴,姬月恒唇角浅弯,最终还是接了来:“有心了。”
可养熟的狸奴也会跑。
心意能给他,以后也能给别人。
姬月恒平和与那张罗刹面具对视着,眉心观音痣有着使人平和的神性,仿佛能渡化一切邪祟。
然而真正的邪祟藏在何处。
只有他自己才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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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马车上,一向善于避免尴尬的杜彦宁难得沉默了。
对面的姬月恒也沉凝如初。
但稍许他回过神,随意闲谈:“杜公子仍对那少女念念不忘?”
杜彦宁稍意外,不是意外恩公听到他和表兄的对话,来时他就知道表兄必会提起三表妹——姑母一直想让表妹与他缔结良缘,然而且不提他心中另有所属,他和表妹性子更是不合,又有那桩旧事横亘着,表兄想缓和二人关系,势必趁机替三表妹说话。
他邀公子等人留在内间,并非为了彰显自己的信赖,是想让她听到。
她现在不愿理他,若让她知道当初的事存着误会,说不定能先软化二人之间隔着的坚冰,再同她道歉。
可她居然说“两清”……
杜彦宁敛神,看向姬月恒。
若是寻常他见到的人,即便好奇也必先迂回一番,自然地引出话题,再藉着关切来满足好奇心。
但恩公并未做这些表面功夫。
他和她,是同一类人。
淡漠,疏离,但不屑于虚伪。
而他则截然相反。
杜彦宁看着对面公子手中的罗刹面具,精于世故的眸子黯然垂下。
姬月恒也不追问,想起一个月前听到的那句话,觉得十分贴合杜彦宁现状,便冷静道:“喜欢一个人不是好事,喜欢上错的人更不是。”
这话像是在劝慰杜彦宁,也像是自己与自己交谈。
可杜彦宁觉得姬月恒不像会为情所困之人,他疏离冷淡,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沉寂无欲。却也给人平静又危险的矛盾感,一旦踏入,就再逃不出。
她若喜欢上这样的人……
会不会像往深潭中投石,虽有回应,但很快沉寂?
想到这,杜彦宁忽地苦笑,说来真正给她带来伤害的,是他才对。
他沉默了很久,姬月恒也不在意,只把玩着那罗刹面具。
稍许,杜彦宁才缓缓开口。
“恩人看得透彻,哪怕当初我与她两情相悦,但毕竟年少气盛,还是因误会让这段情无疾而终,连累她,也辜负了她对我的依赖。说来错的时机,哪怕遇到了对的人,也算是错。”
姬月恒回味着他的话。
“你们两情相悦,且她很依赖你。”
果真。杜彦宁口中的少女的确与竹雪是不同的两个人。
竹雪或许会与人两情相悦。
但绝不会依赖旁人。
杜彦宁并不知道他在想这些,以为他是惋惜,苦笑道:“是啊,即便两情相悦也失之交臂了。起初我只是觉得她与我、和我身边人都不一样,觉得好奇才靠近。明知不合适,也还能克制,却不断寻新的借口纵容自己。最后感情失控,害人亦害己。”
好奇,靠近,纵容,失控……
姬月恒扣紧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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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归来后,阴雨连绵下了好几日,公子开始看书。
但程令雪觉得怪的并非公子看书,而是他竟昼夜不停地看。
且每当看得眉心蹙起,便毫不留情将话本掷入一侧的火盆之中。
“扑——”
火中多了本书。
姬月恒饮了杯冷茶,看着那本关于两个少年的风月故事的话本焚烧殆尽,虽只看了个起头,那股排斥的感觉却挥之不去,眉头反而舒展了。
他舒了口气——
他决计,没有断袖之癖。
起身推开窗,有人立在廊下,清姿和雨幕相互映衬,雨下得很大,那人撑了伞而来,鬓发微湿。
本就不多的英气被雨融化。
姬月恒目光微漾。
在那人转身那霎,他半掩住窗,静坐许久,又展开一本。
这回的话本说的是一个少女怀春的故事,书页簌簌翻动,书上少女已然到了豆蔻之年,她开始总忍不住想见到一个少年郎,并因为心上人与旁人来往过密而不悦……似曾相识的片段让修长的手顿在那一页。
但随后,书也入了火中——
他又不是姑娘家。
姬月恒头疼地揉了揉额际,末了,翻开一本主人公是一位文弱书生的本子,一页页走马灯似地转过,把书生对一个戏子心动的历程墨陈开来。
可刚看到“两唇相贴,唇舌纠缠”时,长指一动。
他撕掉那页,又翻开一页。
“玉颈微凉,双峦藏雪,令人口干舌燥,只欲埋首其间。”
“桃林处,缠藤巨木挺然。”
……
越往下,越露骨,他这才知晓双峦、桃源、缠藤巨木究竟是何。
喉间有些不适,姬月恒又倒了一杯茶水,茶水入喉,怪异的恶心被冲掉,只剩一个令人安心的念头。
动了情便想“唇舌交缠”、“埋首其间”么?可他仅是想像便觉得恶心。
想来也非男女之情。
窗外的雨声不再扰人,多了让人安心的意味,又是令人愉悦的雨日。
姬月恒推开窗。
窗边那枝秀竹随着微风微微摇曳,再眨眼,已变成了个眉目清秀的少年,正捧着一块青瓜吃得正香。
目光恰好撞上,那人像偷吃被察觉,懵了一瞬,唇微抿。
这个心虚的小动作让姬月恒的视线很自然地落在那轻抿的唇瓣上,刚吃完东西,唇上红润似洗净的红提。
他盯着那唇角,不觉失了神。
程令雪不自在地抿了抿唇,雨声嘈杂,窗内的公子安静淡漠,仿佛不管多大的雨都侵扰他心境。
可细看,他竟在发愣。
她猜到了公子发愣的缘由,看了眼手里洒扫婆子送的青瓜,又看了眼公子,不舍地走近他。
“公子,想尝一尝么?”
像被惊动的蝶,公子鸦睫掀起。
眉心微蹙,平静的桃花眼变成一汪深不见底幽深碧潭,他匪夷所思地看着她,仿佛她在说什么鬼话。
程令雪长睫不解地扇了扇。
难道是吃惯了岭南的荔枝、西域的葡萄,瞧不上这青瓜?
那正好,这样她就不用分给他了,青瓜的清香还萦绕齿间,程令雪不自觉咽了咽口水,打算继续啃瓜。
姬月恒凝着她的唇,那个刚开了个头就被他用意念掐断的梦境化作一张网罩下,掌控了他的身体。
温柔的声音从唇畔徐徐溢出。
“过来。”
这清越的声线吸引似一盏黑夜中的灯笼,心里有只飞蛾,促使着程令雪老实地一步步朝他靠近。
“公子?”
公子没有回话,他只是静静地盯她的唇畔,倏而,他喉结滚动了下。
看来还是想吃。
只是不好意思同她要。
她递了过去,又倏然收回:“抱歉,属下忘了这块我已经咬过了。”
说完这句,公子睫羽颤了下,盯着她她唇畔,桃花眼迷离。
没来由地,想起之前在树丛里。
程令雪被他看得脸红了。
她耳尖那一抹淡淡的霞色是一粒火星子,落入柴堆中。
姬月恒眼前浮现一行字:饮了我饮过的酒,就等同你我亲吻了。
亲吻……
喉间泛起怪异的痒。
程令雪看见公子死死盯着她嘴唇,想了想:“公子想吃,属下可以折一半,不过属下还得先洗一洗这瓜。”
刚转身,手臂被攥住,虽然惊诧,但知道是公子,程令雪未挣开。
“公子?”
公子什么也没说。
他手劲大得出奇,一下将她拉过去,半边身子都探入窗内。
隔着窗,青年身子稍稍前倾。
程令雪颈间一阵微凉。
她愕然睁大眼。
公子他、他的唇贴在她颈侧。
不仅如此,他还动了动,温热的气息挠过,唇畔润'泽……
他竟在轻吮她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