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布局简单,一缕微弱的光柱钻过窗隙,细碎灰尘调皮地在光柱中游曳,照在窗边两个少女身上。
程令雪恍若梦游。
若不是江皊先出声,恐怕她还不不敢相信来认亲的竟是师姐!
可也不算意外,师姐会易容。
“师姐怎会来这?”
江皊给她倒了杯茶,左看看右看看,纳闷道:“还是那张脸,可我总感觉师妹哪里变了,又说不上来。”
绞尽脑汁,在公子身边上蹿下跳近五个月,竟又回到了原点,五个月白忙活,更要命的是她还搞不太懂为何要公子远着她,能不变么?
程令雪看着茶盏中隐约的倒影,垂头丧气像只被雨打湿的鹌鹑。
“好难……”
江皊最架不住她这样,伸出手温柔得好比抚摸受伤的小刺猬。
“不难过啊。”
程令雪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江皊的视线在她面上逡巡良久,终于觉出不同之处在哪——
“师妹变得更有人情味了。”
“是么……”程令雪哭笑不得,再是冷若冰霜的人,一旦费劲心思去接近一个人,少不得会变亲切。
想到那樽若即若离的雾中观音,她便头疼:“他比想像中的难懂。”
短暂的欣慰被这句话一吹而散,江皊眼中漫上许多同情。
她想起进门时程令雪问的话,解释道:“师父听说你中蛊的事,查到你们来了青州,让我来青州钱家查个事,正好也和你相互照应。钱家和杜家关系匪浅,我便同时留意着,竟查到杜家的二公子派了人要去江州寻亲,画上的少年可不就是你么……我担心你被权贵盯上,想着借接近杜家人好靠近钱家,顺道看一看究竟是怎的一回事,便易容得成肖似师妹的模样。”
没想到寻人的竟是师妹,好在是师妹自己,也算虚惊一场。
程令雪亦如此认为:“我的蛊还未解,也还未替师父办完事,以后的事谁也不知道,寻亲……至少等一切安稳之后。”更何况,她并不希望杜彦宁和公子知晓她亲人的事——哪怕在目前看来,这二人都不会藉着亲人拿捏她,但谨慎起见,暴露得越多,后患越多。
至于那江州少女……
程令雪也好奇那会是她的谁。
她暂时不去想,师姐来了还能互相关照,让她心中安定不少。
二人双双发起愁,江皊托腮幽幽哀叹:“我们姐妹可真是同病相怜。”
师姐下意识亲近的一句“姐妹”让程令雪眉间几分柔和。
尤其经过了公子的衬托。
师姐显得更温暖了。
江皊问起这数月里发生的事,程令雪照着她所见、所理解的说了。
江皊概叹:“连话都比从前多,从前你都问一句才答一句。”
程令雪无奈:“我是被迫话多。”
公子话少,又难懂。
若不多问几句、多解释几句,他们二人都可能会错彼此意思。
她问师姐公子究竟是什么态度,江皊陷入思忖。她接触过的人要么都是些七情六欲都写在脸上的大老粗,要么是精于算计的市侩,对这类贵公子实在了解得不够多。但身为师姐,若比师妹还呆憨,她还有何颜面自称师姐?
她略思量:“以我行走江湖多年的阅历看,这病弱公子起初若即若离、时而苦恼,应是因体弱多病,对你这样身姿矫健的人艳羡又嫉妒。”
程令雪亦是这样认为。
师姐又沉吟须臾:“不过把你推向杜二公子,定不会只因为这,是多种复杂的感情堆积所致。”
程令雪更深为认同。
公子若即若离了好长一段时日,但都不曾彻底远着她。把她推向杜彦宁更像是一夜之间突然下的决定。
基于这,她翻出早前便有的猜测:“公子还是怀疑我是女子?”
“十有八九是因为这个原因。”江皊不无欣慰地拍拍师妹肩头,“师妹经数月的搓——历练,不仅更有人情味,对人情世故的亦更通达。”
程令雪心中稍得宽慰。
她原本便有此猜测,但对自己识人辨事的本事不大自信,并不敢确信。如今师姐一肯定,就如名家给她绘制的丹青题了字,认可了她。
看来她把公子读得也算透嘛。
寻到病因,方子便可拟出来——要先消除公子疑虑。
江皊再度仔细回忆程令雪所说的一切:“照你说来,那赤箭小哥帮你遮掩后,你家公子是信了的,否则也不会在过后待你亲近如初。只是因为杜家二公子对你的好感过于明显,使得他又往你是十一姑娘这一处想,这才要把他推给杜公子成人之美。别说,听你所说,这位公子倒是个好人!”
程令雪认同地点头。
“公子虽难猜了点,偶尔也捉弄人,发病时还……总之算个大好人。”
江皊继续:“钱三姑娘的话又加深了你家公子的怀疑,这些日子他常来找你,想必就是在试探!眼下最大的纰漏还是‘十一’这个身份,洗脱你是十一的嫌隙,破镜重圆指日可待。”
程令雪觉得所言在理。
只是……
“师姐,破镜重圆似乎不大合适,公子他……也不是我家公子。”
江皊言归正传:“为今之计。只要我易容后在你那位公子跟前晃悠一圈,并让那位杜二公子配合。到时你那公子定会往我才是十一这处想。这样一来,不就迎刃而解了?”
程令雪琢磨着这倒可以。
正好此前杜彦宁解释时,就已将江州少女说成“十一”。
这谎圆起来天衣无缝。
师姐明眸流转,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若说天底下谁能模仿你模仿得最像,必然是你师姐我。”
扭过头,见身侧师妹那总是疏离的杏眸中满溢着信赖,犹如一只在外强作坚定的幼猫回到窝里见着大猫。
江皊完全抵抗不了。
便如此定下来,虽说易容和伪装可以让她们看起来像亲戚,
江皊到底不是真正的江州少女,倘若碰到钱家两位姑娘,势必会露出马脚,便以面纱覆面,只露出一双与程令雪几分相似的眸子,再敛起惯常的雀跃便形神皆似。必要时二人还可以不间断地互换身份。她武功比师姐好,师姐会易容变声,正好相互帮衬。
午后,杜彦宁已不请自来。
看着眼前蒙着面纱的女子,他一时也错愕了,少女不仅眉眼与程令雪有四分相似,眉间那病弱又淡淡疏离的气度更是。他讶道:“这位当真是四表妹在江州偶遇的那位姑娘?”
程令雪没直面回答:“说来话长,你就当她是我的表姐,幼时在青州与我一道被人牙子买走。”
如此也能同公子解释为何她会与“十一”都来过青州的这一点。
杜彦宁从“就当”二字中寻到了漏洞,但并未拆穿,在程令雪开口前,他已想到先前的漏洞:“如今只有对外称你表姐才是‘十一’,方可自圆其说。”
“只是,”他深深地看她一眼,“你可否告诉我,你究竟有何苦衷,才不得不对恩公隐瞒女儿身?”
“抱歉,我不能说。”程令雪偏过头,他帮忙的代价可以是别的,唯独不能是这个秘密,她补道:“并不是不信任你,而是性命攸关。”又问:“你这里还有没有我可以帮你办的事?”
杜彦宁没再问,只道:“举手之劳,不必总惦记着还人情。”
但除了想回报他,程令雪亦有自己的目的。师姐说要查钱家大房,杜彦宁与钱家二房关系密切,他是她接近钱家最近的一道桥,她不会在此时犯傻远离她,又道:“不如,我再给你当半月护卫?或者你认为多久合适。”
杜彦宁想起姬月恒看她的目光,还有她那不便言说的秘密,终是决定占她便宜:“那便半月吧。”
但不会再有下次,他不允许自己一再的利用她不想欠人情来留住她,于是额外雇了两人与她轮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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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别院笼在霞色中。
赤箭从外替姬月恒办事归来,眉飞色舞但:“那十一姑娘果真与竹雪有几分相似,身量也只差一点!”
亭松亦惊奇,但更多是担忧。
他望向公子,公子逗雀儿,是一只新送来的仙八色鸫,小巧玲珑,毛色鲜艳,经过了训练,嗅觉尤为灵敏甚至可以通过特地的香味儿来跟踪人,平日里与公子亦是很亲近。
听了赤箭的话,姬月恒自哂地笑了笑。他抬手将八八仙色鸫招到指上,在鸟儿放低戒备时轻轻地圈住。
在他脚边,还放着个小小的金笼,小狸奴想挣脱笼子去追鸟,却始终逃不出去,发出委屈的嘤咛。
“这么可怜。”
他握着雀儿凑近狸奴,哄道:“你比较乖,是该给些赏赐。”
被困在手中的鸟儿察觉危险,使劲地扑棱,发出惊恐的啼鸣,姬月恒和鸟儿对视了须臾,对上那琉璃似懵懂的眼睛,忽而叹道:“算了吧。”
他张开手,仙八色鸫惊恐地飞离掌心,再也不敢近他半步。
亭松看着嘴角笑意温柔,周身却透着森冷的公子,不禁暗自叹息。
公子心情不太好。
心动错付果真是件磨人的事,公子性子本就飘忽,近日更甚。
更飘忽的来了。
公子拈起因鸟儿挣扎而残存指尖的那片细羽,端详许久,长睫骤掀,似有了个新的想法:“出去走一走,我也想看一看杜彦宁那位十一姑娘。”
亭松心里一惊。
公子不是因为不想接受自己是个断袖的事实,因着不能喜欢竹雪,打算找个与少年相似的少女吧?
可那是杜公子的心上人啊。
可公子不是君子,若是想夺人所爱,自有他的手段。
亭松为那对眷侣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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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暮,街市两旁灯笼渐次亮起,映得周遭一片亮光,才刚寻到机会欺近的夜幕又被驱至闹市之外。
水上一艘艘画舫灯火通明,丝竹声声夹着夜游客的笑语传入耳际,一派歌舞升平的繁华景象。
画舫随水波微微晃动,程令雪的思绪亦不断浮动。光秃秃的剑柄被她把玩得抛了光,不安由掌心传到剑柄,注意力全停在一旁的姬月恒身上。
顺着公子视线,她看向在船尾默然而立的一双人。青年一袭锦袍,备受而立,正是杜彦宁,而他身侧,则立着个不言不语的师姐,面纱后只露出一双清冷的明眸。她拘谨又冷淡,只看着江面,并不与杜彦宁说话。
师姐和杜彦宁素不相识,彼此生分,气氛莫名尴尬,也正因如此,才像一对彼此间有着心结的故人。
姬月恒看了许久,眼底映着微波粼粼的湖光,风停了,江面平静了须臾,那眼中摇曳的微光也渐次熄灭。
竹雪不是十一。
他不露任何情绪,转头望着程令雪淡道:“你和那位姑娘,很像。”
程令雪听出些寂寥。
她不明白公子为何会寂寥,难不成是在艳羡杜彦宁有佳人作伴?可他虽病弱有腿疾,但出身高贵,人长得又好看,倘若想要个红颜知己也不难。
她不解地看向亭松。
亭松也在看她,只无奈地摇头,竹雪果真迟钝,什么都不懂。公子就连难过,也只能自己担着。
船尾那一双人无言对立许久。
杜彦宁一时也困惑。程令雪和这位假十一究竟是刚刚相认,趁势将计就计,还是早已相识?倘若是刚相认,为何能配合得如此默契?随后他想起过去听说江湖中有能人异士会易容,程令雪本来神秘,似是江湖中人,或许这位姑娘就是她的同门。
他会有此推断,是因为知晓内情,但抛开疑虑,这两位姑娘面容相似,彼此生疏,的确像才相认的亲人。
杜彦宁只能假装不知情,打算象征性随便说两句,刚一转身,少女便抵触地淡道:“我先走了。”
这生分又似刺猬的模样,简直和十一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就连声音都有五分相似。
这二人未免也装得太逼真了。
杜彦宁好笑又无奈。
这厢江皊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越过他,走向程令雪。
“表弟,我先回去了。”
程令雪点头,应道:“好。”
一直沉默的姬月恒突然转身,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江皊:“可否冒昧一问,姑娘为何要覆着面纱?”
程令雪手又悄悄握紧了。
江皊垂着眼似乎很难堪,随后,她为难地揭开面纱。薄纱下的面容与程令雪五分相似,只轮廓略有不同。
她右脸,赫然有道两寸的新伤。
程令雪也被惊到了。
师姐连戴面纱的理由都提前想好了!也太缜密了!对师姐的钦佩之情更上一层楼,对公子的内疚也是。
她觑向公子,青年正凝着摘下面纱的师姐,那目光很是奇怪,似乎在透过师姐的面容在看别的人。
程令雪暗道不妙。
姬月恒却在此时乍然移开视线,疏离而有礼道:“抱歉,唐突了。”
程令雪和师姐悄然对视,双双松口气。过后师姐先行离去,他们在船上赏了会夜景,亦下了船。
杜彦宁看着程令雪的背影,原本不懂她为何要女扮男装,直到看到江姑娘适才模仿得惟妙惟肖的抵触神情,他似乎明白了——她对两年前的事很介怀,才会扮做少年接近恩公,彻底放弃那条本可能是捷径的路子。
而他该庆幸她没选择那条路,否则她和恩公,或许会暗生情愫。
因为他们是一路人。
艳羡他们的同时,杜彦宁又为自己的精于算计而感到自惭形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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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时一行人经过河岸边上一处卖面具的摊子,姬月恒在摊子前驻足,亭松顺着他视线看到了一个罗刹面具,想起公子曾让竹雪戴着个罗刹面具陪他外出,竹雪走后,公子就把它扔了。他请示道:“公子要买下这面具?”
姬月恒仍看着那面具。
暖光映染,白皙得近乎毫无血色的面容染上暖意,眸光却冷清沉寂。牵起的唇角淡含自哂:“哪怕一模一样的面具,也终究不同,故而不必买。”
亭松竟然听懂了。
他心情复杂地看着那面具。
这会他反倒希望公子能无情些,甚至去找一个替代品。
很快上了马车,车夫刚驱车,马车又停了下来,周遭人声过于嘈杂,姬月恒只依稀辨出亭松的声音。
“什么事?”
姬月恒仍垂着眼,目光和端坐的姿态皆如洞中石佛,沉寂、平静。
话刚传出车帘外,帘子骤然掀开,伸进来一个面具。
姬月恒掀开帘子,看着那个凶神恶煞的罗刹面,什么也没说。
亭松讪讪道:“竹雪给的,周遭人多,属下还未来得及婉拒,人便走了。公子若不喜,那属下给了赤箭?”
面具已被接了过去。
姬月恒看也不看一眼,随手将其搁至一旁,淡声道:“启程吧。”
马车徐徐驶动。
车内没点烛,黑暗中青年身形寂然不动如同石像,过了很久,他忽地抬手。拂过面具上起伏的轮廓,暧昧游走,最后定在罗刹尖利的獠牙上。
修长食指摩挲着罗刹的尖牙,随后一点点探入罗刹口中。
动作极慢,极为轻缓。
无端显得暧昧。
玉白无暇的手指就如放弃抵抗的祭品,深深地插'入罗刹的口中。
停住不动。
宛若一场自我献祭。
危险又缱绻。
莫大的空落在心里挖出一个洞,洞越扩越大,如万丈深渊看不见底,深渊地步似有邪魔,要把人拉下去。
坠入空寂深渊的同时,竟无端生出了不合时宜的满足感。
是痛过之后生出的快意。
就像……
发病时被那人狠狠咬了一口。
姬月恒靠着车壁,长指越发深入地地扣紧手中面具,再未松开。
车内响起低低的笑。
起先寂落,最后竟有些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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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府的马车内。
程令雪不解:“方才亭松和公子在面具摊子前看了会,公子显然不大想要,你怎知给了他会收下?”
还让她去买了送他。
杜彦宁心神不宁,只笑道:“我随意猜的罢了。”
程令雪就猜不中公子心思,以为他想要时巴巴地送去,却被拒绝了。以为他不要时,他反倒要了。
“有时我真羡慕你。”
杜彦宁总算能深刻地体悟到姬月恒素日的无奈。他因出于私心选择欺瞒恩公,又因为内疚而做出违心地提议她送面具哄恩公高兴……
她居然说艳羡他?
他一时不知是该喜还是悲。
“其实该是我艳羡你。”
程令雪想起公子也说过一样的话,公子病弱,艳羡她来去自如。
杜彦宁艳羡她什么?
艳羡她的迟钝么?
回去后她把此事告诉师姐,江皊亦搞不懂,不怪她们,刚收下她俩时,师父说他不懂什么狗屁人情世故,只会易容和武功,便只教她们这些。
后来,大抵是因着五年前那次惨痛的经历太过刻骨,师父也变了,甚至知道如何利用人心去算计。
可他说程令雪和江皊不适合学这些,会越学越乱。平时交付给她们的事情也多半是查探消息、偷个书信,与物打交道不需要十分善于识人。
她们两人这方面都半斤八两。
可程令雪并不觉得她和师姐会迟钝到学不会,师父他或许只是不想教,毕竟被人坑害过,怕她武功高强,师姐善于伪装,若是再学会谋算人心,搞不好会背叛他。好在她只剩一件事,师姐只剩三件事,不必想太多。
二人重新打起精神,江皊开始琢磨着如何易容去钱家查探消息。
程令雪在钱家待过几个月,深知钱家戒备森严。这回师父要师姐取这一年里钱家大房与洛川姬家往来账簿。
这个任务本是给她的。
两年前她气不过钱三公子的威胁,刚查到苗头时逃走了,如今任务落到了师姐头上,让她自责又担忧。
师姐武功不算很高,别看她平日眉开眼笑,但提心吊胆的日子过久了,她胆子尤其小,最怕死。
她不能让师姐因她过去的失误而碰到难关,也担心师姐会出事。
深知江皊放不下师姐的面子,程令雪提议道:“钱家那两位姑娘也还在青州,我当初接近钱家时,为了不暴露身份,自称不会武功,师姐万一暴露,可能会让公子起疑。”
她以助她解蛊成功说服江皊,让她继续扮演不会武的十一,而她边给杜彦宁当护卫,边打听钱家。
据她所知,钱家大房如今虽掌钱家大部分权力,但几位公子资质一般,性情顽劣。尤其是那位曾经试图威逼利诱,让她当他侍妾的钱三公子。
这笔旧账,她得算一算。
但要怎么做,她得好好想想。
这日用过午膳,杜彦宁在另一护卫陪同下与钱二夫人及钱家姑娘游湖,程令雪则留在铺子里想法子。
赤箭正好路过,又带给她一个好消息:“他病了,我出来请郎中,你要顺道和我一道回别院去看看他么?”
程令雪心动了,可又迟疑:“公子不喜欢旁人擅自闯入他的宅邸,我私自去会不会让他不高兴?”
赤箭以一种新奇的目光看她。
“我以为你是冷血,原是脸皮薄啊!难怪这么久没让他信任你。”
被他所激,程令雪决定也做一回厚脸皮的人:“我跟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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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药味淡淡。
姬月恒面色苍白,在矮榻上倚着引枕斜坐,出神地看着手中物件。
微风吹来,吹出青年的低咳,也吹入郎中的脚步声,老郎中跟随赤箭入了室内,俄而那佝偻的身影后,探出一张白皙而清秀的面孔。
姬月恒手中物件没拿稳。
“啪——”
程令雪看着掉在地上的罗刹面具,一时不知该不该去捡。公子怎的看到她还蹙起眉,还弄掉了东西。
这是不高兴了?
好在她早已为自己找了借口:“杜二公子听赤箭说公子病了,便让我跟随郎中过来,代他看望看望您。”
姬月恒无言看着地上的面具。
程令雪拾起面具,小心地递到他手上,公子伸出了手。
临了又收回:“先帮我拿着吧。”
她接了过去立在原地等着。郎中诊脉后称是公子昨夜在外吹风太久,兼之心绪波动过甚,引发体虚之症。开完方子后便要离去,程令雪拿着面具不知是去是留,看看赤箭,赤箭转头不知看着窗外作甚,她又看向姬月恒。
公子也在低头走神。
没人留她,她只能跟老郎中走。这一趟她或许不该来。
公子他,根本就不想见到她。
刚要放下面具要走,清润的声音淌至耳边:“给我吧。”
程令雪将面具递给他,公子垂目接过,刚要转身,却听他说:“狸奴不大听话,能帮我管一管它么?”
她再迟钝也听出挽留的意思。
程令雪蹲在角落里的猫笼前,对着那只乌云踏雪左看看右看看,思绪却不在猫身上,而在公子身上。
两人没再说话。
亭松来报,称赤箭已送老郎中上了马车,她这才松了口气。
可许久听不到身后的公子出声,她再度不确定公子让她留下来,是代表他消除了疑虑,重新信任她?还是仅仅是让她管一管狸奴?
正是忐忑,身后传来公子清越平静的声音:“我想明白了。”
程令雪闻言回了头,已到舌尖的问话突地散了——
公子正凝神看着她。
从认识到现在,这数月里,他也没少这样看她,那双桃花眼总是那么温静,人也总是神叨飘忽。
她也渐渐习惯被他这样看着。
可这次不一样。
没有最初的好奇、后来的困惑,更没有前阵子的挣扎、痛苦。
那目光平和温柔。
又不只有平和,就像——
连夜大雨过后,月出层云,清澈的月光照在被暴雨肆虐的江面,天地间透着极度疲倦后的澄明。
澄明之余夹杂着极淡的忧郁。
比之前更复杂了……
被这在观音痣映衬下显得越发温柔、哀伤,又满含包容的目光看着,程令雪的心突地乱了下。
眼帘亦随乱掉的心跳猛颤。
她移开视线,言归正传:“公子是想明白这猫为何不听话了么?”
公子点了点头。
“是上次没给你聘书。”
他说完再一次意味深长地看着程令雪,仿佛问她,也像自语。
“你呢,会想要么。”
聘书怎么听起来怪怪的,说得好像要聘的是她一样……
程令雪耳尖又发热了,为这个离谱的念头羞耻,公子又不喜欢男的。她摸摸鼻尖掩饰窘迫:“只要公子觉得合适,属下都可以。”
余光窥见公子苍白的手忽得握紧了盖在腿上的蚕丝被。
“公子,您没事吧?”
程令雪急上前。
大抵她的动作太过突兀,到跟前时,公子突地偏头避开,和之前每次她靠近他时一样的反应。
但很快,他又似想通了,转过头来,温和道:“没事,只是受了寒。”
程令雪忆起郎中说公子是吹了太久夜风,她想问,又不敢问。
但公子何其细心,带着纵容道:“怎么了,是在困惑么?”
程令雪迎上他的目光,离得近了,那眼中裹着包容的温和的几乎要把人溺毙,她胆子都肥了。试探问道:“公子您昨夜,为何要吹很久的风?”
是有什么心事么?
姬月恒轻拂过手中罗刹面具。
“有些事想不通。”
“这样啊……”
程令雪没问到底是什么事,每个人都会有不愿诉诸旁人的隐秘心事,公子宁可吹一夜冷风也不愿告诉旁人,定然是因为那件事不能轻易对人说起。
她只说:“您要爱惜自己。”
说完识趣地退至一旁,知进知退的姿态让姬月恒想起杜彦宁。
烦躁浮在眉心,被风雨冲刷后平和的观音像又被阴云侵袭。
他的手指触上罗刹面具口中。
插'入,扣住。
维持着这个动作,青年抬起眸,一双眼温和深邃,静静地看了她很久。直看得程令雪浑身不自在,想后退一步,袖摆忽然被牵住了。
她不解道:“公子?”
公子虚弱地咳了两声:“你会一直给杜彦宁当护卫么?”
说到重点了,程令雪忙解释:“您别误会,属下只是在还杜公子替我寻到表姐的人情,没打算一直——”
说着她意识到自己称谓错了。
“我自称属下好像不妥。”
公子笑容温和,似是经风雪磋磨后,又被春风疗愈的竹枝:“如果你还想回到我身边,就没什么不妥。”
程令雪呆住了,许久才确认他的意思:“您说,我还能回来?”
“回来……”
姬月恒淡声轻念这一句,眸底淡淡的哀伤在某一瞬被暖意取代,稍许,他点头:“是要回来的。”
这太意外了,公子语气疏离,似乎她回不回来都无所谓,可隐隐流露出的亲切态度却让她感知到了。
似乎回到了之前。
他带她去赴宴,让她尝尝他平日所吃的菜,在她怕生时罩着她……
对上少年不敢置信,甚至受宠若惊的眼眸,姬月恒笑了笑。
“不必太拘谨,还可以再问的。”
有些事的确得问一问。
程令雪抛开拘束:“公子为何突然愿意让属下回您身边?”
公子目光悠远,似在回想什么。
良久:“因为你的表姐。”
他看着程令雪,盯入她双眸,不瞬目地凝视着她。
似乎要看穿她的所有。
确认他远着她是因疑心她是女子,此时再一被这样看着,程令雪只觉得他的目光是一只无形的手。
这只手擦去她伪装的剑眉,解开她梳成男子式样的发髻。
身上墨色的衣裳无声落了地。
胸口的假皮也被揭走。
她作为女子的本貌,毫无保留地呈现在那平静的视线下。
程令雪攥紧手。抑下心虚和慌乱,她硬着头皮用少年的嗓音问:“属下不懂,属下的表姐怎么了?”
“你们很像,却又完全不一样。”
公子回了这么一句。
程令雪理解为他这算是消除了疑虑,一颗心稍稍落定:“还好,属下以为是之前带您上树的事做得不好,惹着您了,所以才被您给辞了。”
“的确是惹着了。”
青年垂着眸把玩手中面具。
他目光暗了瞬,手指把玩着罗刹的獠牙,眼底映上危险。
程令雪又忐忑了,好在很快,公子的眸光和手上动作又变温柔:“但我不曾后悔上树,那日,我很高兴。”
他总是不喜欢解释得太细,但程令雪也彻底明白了——公子辞退她是因为怀疑她是女子,若即若离则因为他既喜欢她带他探索从未做过的事,也因尝过自由的滋味而痛苦。
是她让他觉得不安了。
故而他方才说想不通的是这事么?
又是怎么想通的?
他的心思可真是弯来绕去的。
两厢沉默。
良久,公子身子忽然往后仰。
他疲倦地倚靠着矮榻,拿起罗刹面具,扣在自己脸上。
玉面观音堕落为鬼面罗刹。
清越声线因隔着面具变得蛊惑神秘,听来颇像话本中坠入魔道的仙人,然而他语气却尽是无力。
“因为,我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