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少女的杏眸中微波震颤,清凌凌的目光似月下的湖面。
熟悉的眼波稀释了夜色,少女昏暗中的面容亦开始清晰。
姬月恒死死地盯着她。
程令雪也愣住了。
她十四岁开始替师父办事,凭着一身轻功和剑术,闯过多少戒备森严的宅院,师姐说她是一条蛇,谁也抓不住。
可眼下,她脑中一片空白。
远处忽地传来人声。
“她在那!”
是书房前护卫的声音!他们定是察觉到东西遭窃追了来!逃命要紧,顾不得别的,程令雪扬起面纱,一把甩在公子的脸上遮住他视线。
随后趁他失神时离去。
她如鬼魅,闪身隐入花丛,红裙没入夜色,如一只惊动了丛林的雀儿,本热闹的钱宅被她激起喧嚣。
“有刺客,速速回避!”
“抓刺客!”
“刺客是一个舞姬!”
在这喧闹中,搅乱一切的人却已逃之夭夭。很快,程令雪逃离园中,跳上了钱府最外围的墙上。
只是往下跳时——
“嗖!”
利箭破空之声从始料未及的方向传来,她迅速闪躲,箭矢擦着身侧而过,在小臂上留下一道口子。
这点伤对她而言不算什么,她不以为然,咬着牙,奋力跃至墙下。
如朱漆滴入墨池,清姿融入浓重夜色,甩下身后的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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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月恒拿开脸上薄纱时,身侧的舞姬早就已经远去了。
隐在暗处的亭松现了身。
公子原本不打算赴宴,临了突然改变主意,来之后与杜二公子见了面,见竹雪没来,又没了兴致。喝过几杯酒,公子来园中吹风,还突发奇想,下了轮椅试着走上几步并让他隐匿起来,自己坐在树下独自望月——公子近日总是满怀希冀,时而心事重重……
静坐片刻,墙后传来动静,是一女子教训调戏她的男子。而后一个轻功绝佳的舞姬借树跃下,亭松想上前保护公子,却被他拦住。本以为公子是对舞姬面纱落在他面上而不悦,打算亲自给些教训。可没想到,公子对着舞姬失了神,让人逃走了,还不让他去追。
那舞姬好生放肆!
临走前还故意把她戴过的面纱扔在公子脸上,这跟调戏有何区别?
然而此刻,公子低头,怔怔地看着手中舞姬留下的面纱。
良久,他忽道:“是梦?”
亭松耳朵竖起,公子莫不是对那放肆的舞姬一见钟情了?
可他不是喜欢竹雪么……
胡忖时,钱家四郎带着护卫追上来,见姬月恒独自坐在树下乘凉,满是怀疑道:“敢问贵客,可曾见到过一位舞姬从此处路过?那是个女刺客,窃走了府上重要之物,望贵客告知!”
姬月恒收起薄纱:“你怀疑我与刺客里应外合,是么。”
钱四郎的确怀疑,这位公子面生,想必并非府中贵客。且他不在席上,却无缘无故在这僻静处乘凉,实在可疑,他客气道:“并非信不过公子,只眼下事态紧要,若公子配合,定有重谢!”
姬月恒讥诮地笑了:“若我不配合,便有重罚,对吧。”
钱四郎不大高兴,冷下来:“事关重大,望贵客莫再说笑!”
“四弟!”
一声低喝传过来。
钱妙仪带着侍婢上前,不悦道:“这是二房的贵客,岂容你慢待?!”
被姐姐一训斥,钱四郎只能先偃旗息鼓,客客气气地问起女刺客。
姬月恒将面纱收入袖中,指着反方向道:“她啊,逃往那边了。”
钱四郎忙带人追上。
钱妙仪与姬月恒性情不投,但心里打着别的主意,浮于表面地寒暄几句,姬月恒却不礼尚往来,直接道:“我猜,钱三姑娘得知杜公子只把你当兄妹,因而打算假装喜欢我,刺激他?”
这人真是半点表面功夫不做。
钱妙仪亦毫不避讳:“没错,多一个追捧的人,你也有面子,不是么。”
姬月恒笑了,突兀地问道:“上次忘了问,十一姑娘会武么?”
钱妙仪不知他为何如此问,只说:“她是个戏子,会些花拳绣腿的把戏,怎么?上次我猜得没错,你的确与她有些渊源,所以才感兴趣。”
姬月恒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袖中的面纱,摇摇头:“抱歉,我对什么十一十二并不感兴趣,爱屋及乌罢了。”
他的话让钱妙仪想起上次那少年护卫:“莫非你问我,是因为怀疑那少年是十一假扮的?不如这样,我们合作。”
姬月恒目光微动。
但他语气倏然变得嗤讽:“在下护短,十一是我身边人的亲眷,钱姑娘凭何认为我会觉得与一个欺凌过十一姑娘的人同流合污?”
钱妙仪听他如此说,一时气上心头,但听母亲说这人是姬家公子,与钱家有些利益往来,便强压恼意平声道:“行,那便井水不犯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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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刺客的到来只在钱府激起短暂的涟漪,毕竟显贵之家,很快钱府上下又是井然有序,笙歌燕舞一片。
姬月恒无心再留,刚一出钱府,他忽地吩咐亭松。
“查查竹雪今夜何在。”
亭松顿时明白了:“公子怀疑那舞姬是竹雪假扮的?”
他想起公子适才的失神。
或许,真有可能。
“属下这便去!”
半刻钟后,人来人往的闹市中,亭松利落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混入人群,观察着对面钱家绸缎铺子的一举一动。
绸缎铺子灯笼下,立着个熟悉的身影,少年双手抱着剑,背对着人来人往的街市,似在面壁思过。
这人还是那么怕生,亭松哭笑不得,但为防万一,他特地问了公子在对街姬家名下玉器铺子中的伙计:“那绸缎铺子前的少年,今夜可一直都在?”
那伙计是姬月恒派来的,目的是盯着那少年,以免少年被权贵盯上,又碍于旁人权势委屈求全。
伙计笃定道:“黄昏时分出去了一会,一刻钟前,出去了一盏茶的功夫,买了个炸糕回来了。”
黄昏时分,钱府还未遭窃;一盏茶的功夫,甚至连赶到钱府都不够。
亭松放了心,迅速回到停在巷尾的马车上:“公子,属下确认了,竹雪一直在铺子前守着,入夜后只离开了不到一盏茶功夫,是去买炸糕。”
车内传出渺然冷淡的声音。
“知道了。”
回到别院,姬月恒独自在窗前静坐,面前书案上,放着那块绯红的面纱,眼前浮现对视的那一刻舞姬惊鹿似的目光。那样的目光,他在梦中见了无数次,鲁莽仓惶的举止亦像极。
是他生了心魔么?
不是已经决定接受自己对一个少年心动的事了,为何还会期待?
男女又有何不同。
并无。
如此想,再看向那面纱时,它便只是一块寻常的布料。
甚至因为被一个陌生女子所戴过,让他觉得不适。
姬月恒拈起一支笔,挑起面纱置于烛台上,绯红轻纱顿时化为火蝶,随着摇曳的火舌轻舞,如一只扑像烛台的飞蛾,稍许,桌上多了一层火灰。
唤人入内清理,姬月恒疲惫地靠着椅背,纹丝不动如若了无生气的玉雕,烛燃了大半,无人去剪的烛芯越来越长,他忽而睁眼。
倘若,是两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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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险的一夜过去了。
杜彦宁那边的事已了,当夜,程令雪回到师姐所在客栈。
回忆今日被公子撞见的时刻,她心仍是怦怦乱跳。
钱家不比公子这边宽松,招舞姬侍婢都再三验身,易容过度会被看出,江皊只能替程令雪稍作伪装,让她的眉峰挑得更为妩媚,嘴唇用轻易擦不掉的特制唇脂涂厚,倍显妩媚勾人,并在眼下添了一颗泪痣,只这几处细微的改变,又有面纱,足以让程令雪判若两人。
万万没想到公子会去赴宴!
幸好多留了一手。原本杜彦宁说过她今日不必去绸缎铺子值守,可程令雪多留了些心眼,担心公子会来寻她便还是去了,直到入夜才和假扮竹雪的师姐换了,但未免穿帮,拿完东西,她又和师姐换回,直等到铺子关门才离开。若公子怀疑,必定会派人去查,得知她一直在铺子前,多少可打消嫌疑。
得知师妹受了伤,江皊很是内疚:“抱歉,是我让你受伤了。”
程令雪不以为然:“更大的伤我都受过,没几日就好了。”
这些年她和师姐相依为命,比至亲还亲,她该庆幸,好在今日是她去,否则师姐只怕要吃大亏。
钱家耳目众多,未免账簿出岔子,程令雪和江皊商量过后,打算天亮了待城门一开便让师姐易容出城。
翌日,送师姐离去后,程令雪决定去公子那儿探探口风。
公子一如往常。
桌上备了她喜欢的点心,他给她递了一块,忽然冷不丁问起她的表姐。
“十一姑娘离了青州么?”
他怎么突然关心起别人来?
这些时日,他也没问起“十一”啊,程令雪警惕几分,齿关一重,迅速咽下那一口糕点:“今晨走了。”
“今晨?”公子停下来思忖稍许,“这么巧,昨日钱府遭窃,怕是不好出城。”
师姐会易容,自有办法,程令雪解释道:“表姐她说钱家在抓刺客,担心那钱三姑娘得知她在青州要藉机为难她,加上她说她还有要事,不过她又不是刺客,出城应该不会被拦。”
公子点了下头。
他瞧着虽有些心不在焉,但对她依然很好,想必没有起疑。
程令雪试探着问道:“公子,属下在杜公子那里的人情已经还完了,眼下没有活计可干了。”
公子笑了:“那就回来吧。”
“多想公子,属下这就回去收拾东西!”程令雪往住处走,一路上,偶尔听路人说起什么“钱家”,她只当他们是在讨论钱家遭窃之事并未多想,
可回到住处,房内候着的人让她始料未及:“师姐,你怎么回来了?”
江皊面色惨白:“阿雪……我方才刚出城,听人说钱家人在箭上涂了奇毒,据说两日后毒发,眼下消息应该已经传开了,且钱家人已在城中所有药铺医馆都安排了人!”
程令雪如闻晴天霹雳。
她维持冷静:“或许只是寻常毒物甚至根本没毒,是钱家人为了引出我们才放出消息,眼下最要紧的是账本,一旦被他们搜到就麻烦了。”
这江皊早有准备:“我已将东西藏入城外破庙中。”她拉过程令雪:“不如这样,师妹立即与我一起出城,我们快马加鞭,去周遭镇上寻郎中!”
但恐怕来不及了,这种时候,程令雪第一时刻想起公子,可若是去找公子,会不会露馅儿?正为难,杜彦宁身边小厮来了:“程小公子,我家公子和郎中在附近饮茶,想与您见一面。”
程令雪当即会意,管不了人情不人情,匆匆来到附近茶楼里,杜彦宁已在雅间候着,原本他受昨夜铺子里师姐假扮的“竹雪”所惑,并不确定刺客是不是她,见她当真来了,不免震惊,忙拉过她:“我将郎中带了来,给你号号脉。”
郎中切过脉,查看一番后摇摇头:“此乃奇毒登云台,难解。”
“登云台,钱府怎会有登云台?”
程令雪倏然凝眉,一时不知是该惊喜还是担忧。公子就有登云台,他正好撞见她,当真这样巧?
郎中道:“小哥有所不知,听闻登云台此毒本就是洛川姬家的人所制,钱家与姬家有些往来,也不奇怪。”
原是如此。
公子说这些奇毒是从江湖中搜罗而来,想必是为掩人耳目,只要她中毒与他无关,至少有得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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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云台?有意思。”
姬月恒正在逗狸奴,闻言笑了,给小狸奴喂了一块鱼干。
亭松亦是没想到,外人只知道夫人是昭越前公主,却不知道夫人擅长用毒,只是藏得极深,且嫁入姬家后金盆洗手了。而登云台和醉红颜这两种奇毒正是夫人年轻时调制的,未给过外人。
钱家会有登云台,说明夫人私下竟与钱家人有往来,只是,
“对公子无礼的可舞姬倒霉了。”
姬月恒抚摸狸奴的手停下。
他的眸光微波漾动,可想到昨日亭松所言,又沉寂下来。
自哂地笑了笑,他继续拿起鱼干逗狸奴,可他实在太狡猾,每次狸奴刚舔到鱼干,又被他故意拿开。
“喵嗷!”
狸奴发出不悦的咕哝。
这乖顺中藏着狡黠,却敢怒不敢言的模样神似某个人,让青年眉心萦绕的失落更添上一重。
看着狸奴,姬月恒想到某人。
他抱着狸奴起身。
“公子,竹雪回来了!”
姬月恒抬头,狸奴趁他欣然跳下他膝头咬住鱼干,趁机叼了走。
他却无心去管。
程令雪在廊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腹中措辞编排一遍又一遍。
“回来了?”
公子照样温和,但仔细听来她觉出了细微的情绪波动。
他手中拿着那白玉萧管,却并未像往日一样旋起,而是一遍遍地抚摸,指间的动作亦没有往日缓慢。
程令雪努力忽略这些,告诉自己这只是她心虚而生的错觉,她小心地上前两步,步履透出拘谨。
姬月恒见此,越发和善。
“回来得这样快?”
他的温和给了她勇气,程令雪试探道:“公子,如果属下说,属下骗了您一件事,您会生气么。”
姬月恒抬眸,眼中波光微动。
似存着某种希冀。
手中的萧转了半圈,他温声道:“这会我心情好,大概不会,所以——”
他停顿了下才继续说。
“是什么事呢。”
这样的温柔让她胆子也肥了些,程令雪反覆琢磨一番,杜彦宁方才说过,他起初也不敢相信那女刺客是她,说明她和师姐的伪装还算到位。
既如此,她在彻底摊牌和只说一半之间选了后者,咬咬牙,豁出去了:“属下回去后,碰到了表姐,她与我坦白,说她就是那女刺客,是受人胁迫不得不去钱家偷东西,却不小心中了奇毒登云台,属下斗胆,求公子赐药!”
一口气地说完,她竟比与高手打了一架还要累。她也想过直接说自己是“男扮女装”帮师姐去查,可当时撞见公子时她不但出声威胁,甚至还把面纱甩他脸上……粗暴无礼不说,更会惹来公子怀疑,牵扯出更多她骗他的事。
这数月里她太过谨慎,反倒在不知不觉间,把退路都堵死了。
只能选择继续骗他。
她说完,公子手里玉萧倏然收紧。他鸦睫低垂,良久不语,温静的眸子因长睫落下的阴影神秘神秘。
突兀的安静让程令雪头顶悬着的那把剑落下几寸,剑尖堪堪贴着她头皮,凉意从发丝间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渗入肌肤,钻入骨缝。
就在她心头的弦几欲崩断时,公子手中的玉箫忽地在指关打旋,但不如平日那样快,而是显出些百无聊赖。
跟了公子这么久,她多少知道,他此刻心情还不错。
但也不算特别不错。
程令雪心里七上八下的。
公子停了玉萧,饶有兴致道:“那舞姬竟是十一姑娘啊。”
说罢取出一个瓷瓶。
“拿去吧。”
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
程令雪大喜,接过瓷瓶,看向他的眼中亮晶晶的。
“属下多谢公——”
话还未说完,公子慵懒抬眸,笑意如雾中的晨曦,分不清温暖还是疏离。他说:“瓶中的药可保她七日不毒发,但我记得我说过,若想彻底解毒,还需一味只有我才知道的药。”
头顶刚移开的剑有落回的趋势,程令雪骑虎难下:“求公子告知那味药,属下会转告表姐。”
公子又不说话了。
良久,他百无聊赖地摩挲玉箫,唇畔弯起一个愉悦的弧度。
“今夜,让你表姐过来。”
程令雪心一紧,强作冷静道:“公子,您若信不过表姐,可告知属下去寻药,属下必守口如瓶!”
她今日所说过的话皆字斟句酌,颇有杜彦宁的风格。姬月恒回味着,想到那个可能,长睫危险下压。
他刻意忽略那不一定成真的不适感,只淡声解释:“那味药需亭松现配,不能久置,需在一盏茶内饮尽,且所需草药只有府里种着。”
程令雪忐忑再起,听他意思……她要以十一的身份过来别院!
是当真非此不可。
还是说,他察觉了什么?
她犹豫之时,公子唇畔笑意若有似无的:“怎么迟疑了?
“是不想救你的表姐么。”
程令雪忙道:“自然想,只是属下听表姐说,她背后那人威胁让她在十日内离开青州,把东西交到他手上。”
不需她继续说,公子已体贴地想出对策:“这有何难?你是她表弟,帮她跑一趟也不为过。”
程令雪装着豁然开朗的模样,忙点头:“还是公子周到!”
“事不宜迟,且速去吧。”
公子十足的温和。
走之前,他甚至还叫住她,让她喝了杯茶才放人。
那茶和她平时喝的茶不大一样,一口下了肚,腹中暖洋洋的,独特的清香在齿尖蔓延许久才消。
好独特的茶,真好喝。
程令雪拿着盛药的瓷瓶,再三谢过公子后出了门。
姬月恒凝眸盯着她背影,微风从窗户吹入,拂在面上时一片柔和,和那夜忽然飘落的面纱很像。
“十一,竹雪。”
念着这两个快要融合为一的名字,眼前浮现出数次出现错觉时所见少女的容颜,姬月恒长睫微微一颤,难以言喻的意动在心口化开,那夜轻吻竹雪脖颈的触感变得真实而诱人。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迷离,长指在书案上写下了这两个字,迷濛眸底骤如深潭中倒入浓厚墨色。
若是,她和杜彦宁……
手猛地扣紧,又猛地松开。
那眸中恢复清明。
关于十一此人还有一层面纱未揭,面纱的背后究竟是不是竹雪……
还无法确定。
他不想失望第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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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弦月初升。
明月悬在柳树末梢,乍看之下像是明月被柳枝给纠缠住了。
素色绣鞋踩过鹅卵石小径,裙摆偶尔摇曳。
“十一姑娘,前方就是公子所住的玉恒居。”
“多谢。”
侍婢路过,见到赤箭领着位少女入了别院皆是惊奇——
少女亭亭玉立,一身素裙仍清冷脱俗,如山间未经修剪的花木,可惜少女薄纱覆面,月色又黯淡,侍婢们纵使好奇,也不得见到真容,只见到那立在月下宛若将绽夜莲的疏离身姿。
二人走到假山深处,赤箭忽地停下,笑嘻嘻地低声道:“你是那个假扮十一的姑娘,还是真的十一姑娘?”
少女停住脚步,温和而认真地回应道:“我是十一。”
赤箭一时也困惑。
他之前只是从程令雪那儿得知她与杜彦宁有些过往,但此刻隔着面纱,分不清来的是假十一还是真十一。
想到若是程令雪这样温和地说话,他肩头不由抖了一抖。
温柔的竹雪,太别扭了!
“走罢。”
他刚转身,身后那疏离又怯生生的杏眸倏然冷意十足。
霎时如玫瑰生刺,程令雪对着赤箭欠揍的背影瞪了眼,转瞬又是内秀的少女,低眸看着脚下的路。
这条路她闭着眼睛也不会错。可现在一想到马上要以女子的面目面对公子,程令雪就腿软挪不开步。
他会不会认出她?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丑媳妇总要见公婆……默念了一路,到了玉恒居,她已勇气十足。
廊下所有的灯笼都亮着,亭松不知去向,常在窗边夜读的公子也不在,灯火通明却没有人。
气氛安宁又怪异。
赤箭让她候在廊下,自己进去通传,很快便出来了:“公子有些事,让十一姑娘先等等。”
被这样一拖延,勇气又开始从程令雪掌心溜走。赤箭走后,她独自静立在廊下,许是心虚,她总觉身后有一道目光盯着她,又不敢回头。
手心都出了汗。
“啾啾!”
花丛深处传来一声清脆动听的鸟叫,旋即一个小小黑影飞过来。
程令雪侧身避让,黑影却准确无误地停落在她头顶。
“啾!”
是公子新得的仙八色鸫,眼下这雀儿在她头顶欢快鸣叫。
且赖在她头顶死活不走。
仿佛猎犬找到猎物。
程令雪打算把鸟赶走,身后传来个清越疏冷的声音。
“别动,它胆小。”
灯笼将一道长身玉立的影子照在她脚下,难怪她没听到轮椅声。亭松说过,公子毒发期间腿脚格外无力,但平日好时也可走上一小段。
如今他在她身后一步远,清雅的淡香萦绕,是她所熟悉的。
可站着的公子像个陌生人。
他语气也很陌生。
程令雪乖乖地不动,客气地问候一句:“见过公子。”
音色温软,揉合了话语中的生分,便有些怯生生的。
姬月恒影子微微一滞。
他淡淡地应了声。
继而手覆上她头顶。
程令雪却僵如木雕。
她现在是十一,公子和她初次见面,摸她的头干嘛!
正不安时,公子温柔嗓音在耳后轻唤:“乖,过来。”
她是竹雪时他偶尔也会这样温柔唤她,哪怕知道他是在与她头顶的雀儿说话,程令雪仍忍不住想应。
她抿紧嘴,盯着地上影子。
一双人的影子乍看像是一位青年在温柔地替一个女子簪花。
暧昧,又陌生。
公子怕吓着雀儿,伸手捉住雀儿的动作很轻、很慢。
捉到了,却迟迟不离开。
园子里很静,身后公子的袖摆拂过程令雪耳尖,动摇着她的勇气。
她肩头一点点地紧绷,身后长身玉立的青年眼底亦变深。
如看不见底的深渊,晦暗的目光落在她小巧的耳尖,似一尾蛇在猎物身后无声游走,肆意打量猎物。
缠绕,收紧。
在程令雪心里七上八下时,公子忽然暧昧地笑了一声。
“真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