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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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青花巷。

程令雪一个月前来过这,两年前则来过这。这里小摊小贩聚集,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两年前她借戏班子混入钱家,亦是通过青花巷。和杜彦宁则是来找猫,杜彦宁不喜欢被驯养好的猫,她便带他来这寻。

不过给公子的猫,是买的。

公子体弱,不能买太野的猫,他会抓不住,也容易被抓伤……

程令雪叹口气。

此刻坐在破庙中,她看着观音像,眼前浮现公子眉心那点痣。她双手染血,自然不会祈求观音护佑,也从未觉得神佛比她手中剑还能护她平安。但公子是良善之人,神佛必会佑他。

呆坐须臾,破庙外传来人声,程令雪戒备起来,却听到个熟悉声音。

“猫十二。”

是杜彦宁,他说的猫十二是两年前她带他来这挑的野猫。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躲在暗处观察。

杜彦宁入了庙,对着昏暗庙中道:“十一可在?恩公恐怕已知道你被钱三公子抓走是幌子了。”

暗处的程令雪一惊。

是她在哪露出了破绽么,还是钱三公子去找了公子……

杜彦宁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盘算时,杜彦宁又安抚道:“放心,恩公不知道我来了这里,我也不会告诉他。但此地不宜久留,我在附近有处小院,你可先去我住一晚上,明日我安排你同商队出城。”

程令雪犹豫着是否该信他。

杜彦宁又说:“我不希望你离恩公太近,又怎么会出卖你?”

两相权衡,程令雪从暗处走出来,手中匕首收了回:“打扰一夜,明日我会想办法混出城。”

黑暗中,杜彦宁带着笑:“十一,你还愿意相信我,我很高兴。”

.

已至宵禁,空荡荡的街道上驶过一辆和銮玲珑的马车,在月下拖出长长一道影子,如同夜行的幽魅。

车内香炉中吐出几圈烟雾,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姬月恒端坐着,观音痣在淡烟中若隐若现。

对面,亭松字斟句酌:“公子,依钱三公子身边护卫所说,他要找的少女,身穿墨衣,轻功极高。属下适才与钱三公子身边护卫交过手,那人身手极好,他都追不上的,必定是高手!

“然而上次在钱家,属下在暗中看得真切,令雪姑娘身手虽好,但不算高手,除非她刻意隐藏身法。可钱三公子品性低劣,说不定是笃定公子不会杀他,将令雪姑娘藏起来。”

亭松小心地看向公子。

本以为姬月恒听完会心疼令雪姑娘,不料他气笑了。

“有件事,你或许不知。

“她就是竹雪。”

“什么?!”

亭松震惊得破音,可这事虽令人诧异,但说来也有迹可循。只是,她是怎么把公子骗得团团转的?

若令雪姑娘是竹雪,便不大可能轻易被人抓走。大抵是用钱三公子迷惑公子,打算彻底离开。

跑就跑吧,偏要在春宵正好时把公子扔下!听赵嬷嬷说,公子以为她是害羞不肯出来,一直耐心等着。

这胆子也忒肥了!

亭松大气都不敢出,看向姬月恒的目光更为小心翼翼。

“公子,眼下该如何?”

黑暗中,公子神色复杂难辨。

“她出不了城,查一查杜彦宁的行踪,钱三公子不必留,做得干净些。另外,调两名女暗卫过来。”

亭松不太懂:“城中的女暗卫只有几个,但武功都不及竹……不及令雪姑娘,要不要调来几个高手?”

姬月恒却说:“只要女暗卫。”

亭松虽不解,但也领命下去,过了会又上了马车,手中拿着一个东西,迟疑道:“是夫人那边传回的信,一刻钟前刚送到,您要看么?”

之前公子说这东西急要,他便吩咐别院的人一收到信立即送到公子手里,他们不敢怠慢,连公子外出都要骑马追上来。可信里的方子是令雪姑娘下的,大抵不会是什么好事。

这会送来,不火上浇油么?

姬月恒没动,似乎在思考要不要看,最终伸手:“给我吧。”

他懒懒扫了眼,其上写着:“苗疆偏方,可使沉眠蛊毒显印。然,登云台药引中有克蛊之物,恐干扰药力。”

姬月恒凝着纸条许久。

两句话,挑开纠缠他已久的困惑,他身上没有蛊印竟是这般缘由,她给他下药,也是想验证。

又一次,他被她气到了。

姬月恒将纸揉在手心,他漠然地掀开灯罩,将一方素笺放在烛火上烧掉:“无事了,下去吧。”

亭松心头提起一口凉气。

公子心情越不好就会越平静,真是大事不妙。那竹雪——令雪姑娘不是给公子下了不举的药吧?

见气氛不对,他忙溜走。

车内只剩姬月恒。

他平静无比,长指触向烛台,似不怕热,手放在烛焰上方。

拢起,握住。

火苗被攥住,车内暗如池墨。

烛芯热意滚烫,炙烤着手心,急剧的炽痛从手心窜过。

似是数月前中蛊时的感觉。

刺痛传来,姬月恒紧咬牙关。快意和痛意交缠,一波波漫上。

都是她给的。

“呃……”

喉间虽溢出闷哼,可他神色不曾变化,长睫都未曾颤一下。

紧攥着手心良久,他再次摊开手,掌心多了道烙印。

就像他心口未显的蛊印。

原来真是因为蛊。

找他解蛊,却找杜彦宁散药是么?

厚此薄彼,这样可不好。

青年靠着车壁,用力按着手心烙印,任痛蔓延,一遍遍地侵蚀着他,轻颤的唇畔溢出喑哑低语。

“小骗子。”

.

杜彦宁的小院很简陋,位于城门附近,在偌大青州城中毫不起眼。

“我平日不常来,未配置仆从,只有你一人,不会有人打扰。若不便出城,你可在这里暂时住着。”

明日程令雪便要离去,她行踪神秘,武功高强,是没有线的风筝,不知何时才会再见,杜彦宁忍不住道:“令雪,你还会再回青州么?”

程令雪是不想回的,但世事难料,谁又说得准呢:“或许会回来。”

杜彦宁苦笑了下:“若是回来,务必比找我,就当我是你的朋友。”

程令雪点头应下。

杜彦宁又问她之后的打算。

她认真道:“我现在还有一件事不曾做完,得先做完事。做完,我就彻底自由了,到时再说。”

杜彦宁最终没问是什么事。

他只说:“江湖之大,能否告诉我一个可以联络上你的方式,譬如留一个不会暴露你行踪的地点,我若想给你去信,至少有处可寄。”

程令雪沉默了一瞬。

她从来都是去一个地方,留一阵便要走,不会在别人记忆中停留太久,也没有人能在她记忆中停留过久,杜彦宁和公子算是例外。他们是她遇到的众多人中,为数不多给了她善意的,许是今夜一下要与两个有过交集的人分道扬镳,她再独来独往,也会波动。

程令雪说了个地方,又道:“只是个偶尔才会去的地方。”

言外之意,留个念想即可,不必去寻她,也不必给她去信。

但对杜彦宁而言,至少有念想。

因杜彦宁临近宵禁才出来,安置好程令雪后已是宵禁。眼下在城中行走实在不妥,便也只能在这里将就一晚。这小院简陋至极,只一间屋子,杜彦宁在外间休息,程令雪去了里屋。

她在榻上躺下,和衣而卧,通过小窗望向树梢上的月亮。

若是在往常,以她的戒备,在陌生的地界决计睡不着,可今夜又是服了大补汤,又拉钱三公子当垫背,还和杜彦宁往这边来,实在太累。

不知不觉,困意涌了上来。

她陷入无边梦境中。

.

夜已深,更漏滴答。

隔着墙,杜彦宁独坐桌边,忽而一股无力感漫上心头,他只当是自己心绪杂陈之故,欲再饮一杯冷茶。

手竟没有知觉,握不稳杯子。

眼睁睁看着茶杯掉落,杜彦宁剑眉凛起,发觉身上寸寸僵硬。前所未有的恐慌漫上,他冷声开口,顺道提醒程令雪:“何人暗中作祟!”

屋内的程令雪竟未警觉。

杜彦宁死死盯着门外,院门忽地“吱呀”一声,随即传来木轮碾过地砖的声音,他心里有猜测,又不敢信。

几道影子徐徐从敞开的门口打入,落在地板上,来的共有四人,看到最中间那个端坐的影子时,杜彦宁心头的猜测彻底有了答案。

在那抹胜雪的白袍映入眸中时,他诧异的声音从喉咙发出。

“恩公?!”

姬月恒并未回应,他端坐轮椅上,但那观音面容背对着月光,像樽不受烟火供奉、荒废的佛像。

杜彦宁稳住神,客气道:“恩公深夜到访,所为何事?若杜某有何可为恩公效劳之处,必当尽力而为。”

姬月恒眼帘慢悠悠掀起:“路过寻一只狸奴,杜公子自便。”

他姿态从容,身处旁人居所中如入无人之地,比杜彦宁还像主人,稍一转眸,吩咐身后两个女暗卫。

“将她带出来吧。”

杜彦宁心一惊,要从座上起身,可身上根本动不了半分:“里面是在下客人,恩公莫惊扰她!”

姬月恒眸子一转,并未看他,凝着手中泛着冷光的白玉箫:“既是客,叨扰过久未免太无礼,是该走了。”

两名女暗卫已入内室,一左一右搀扶着墨衣少女出来。

杜彦宁忙道:“令雪,醒醒!”

可程令雪沉睡着。

纤细的身板如被去了竹骨的风筝,绵软无力地搭在两名女暗卫臂弯。

杜彦宁更是担忧,对姬月恒怒目而向:“你对她做了什么?”

姬月恒徐徐抬头,却不是看向他,而是看沉睡的墨衣少女。

女暗卫会意,扶着程令雪到了姬月恒轮椅前。姬月恒爱怜地轻抚她面颊,他的手生得修长,轻易将秀致的半张脸包在掌中,他缱绻低语:“玩够了,你让我等了太久,回家吧。”

程令雪自是无法回应。

姬月恒也不在意,他仰面,旁若无人地,吻住她的唇。

这一个吻很轻,无比缱绻。

可青年端坐轮椅上,墨衣少女却被暗卫软软扶着,像一个没有魂魄、可肆意摆弄的漂亮人偶。即便他的吻很温柔,仰面亲吻的姿态虔诚温柔,情意万千,却不让人觉得亲昵。

更像是狩猎者对猎物的掌控。

爱怜有之,玩弄有之。

杜彦宁身子猛地一抖,眼前的一幕让他心痛愤怒,自己素来敬仰的恩人,此刻当着他的面,肆意轻薄他心上人!他却只能坐在原地。

莫大的愤怒和无力涌上心头。

“姬月恒!放开她!”

姬月恒继续着这一个吻。他的吻很温柔,亦十足耐心。光阴经过他和墨衣少女周身都仿佛慢了下来,暧昧的轻啧声偶尔从二人交缠的唇间传出。

他身后的几人都似木雕,唯有凭几边的杜彦宁痛苦挣扎。

可无人理会。这个温柔却占有意味十足的吻持续了半盏茶,姬月恒才满意地松开程令雪。

他轻揉她殷红唇瓣:“真乖。”

杜彦宁已近乎无力:“恩公,放过她,求你……放过她。”

姬月恒恍若未闻,爱怜地凝着掌心的少女,轻声哄道:“跑什么。你乖一些,我又怎么会生你的气。”

他松开程令雪,两名女暗卫见此,把人扶好,二人悄然对视,皆把眼中惊愕藏得很深,她们是姬家分布在各处的眼线,今夜忽被亭松调来,以为要去办什么大事,没想到……

竟是陪九公子过来抢女人!

九公子也太疯了,当面抢人就罢了,还直接吻上了!

姬月恒恢复矜雅的模样,慢理袖摆,心平气和道:“令雪调皮,辛苦杜公子代为照看,但杜公子擅自带走我的枕边人,也实在不妥。”

杜彦宁彻底看清这人谪仙面皮下阴冷偏执的本性,怒道:“令雪她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掌心玩物!”

姬月恒看向少女,慢声:“玩物么?谁会夤夜奔波,只为个玩物。”

杜彦宁气绝:“那只是占有欲!”

姬月恒垂下眼不为所动:“杜公子若这样认为,便这样认为吧,但即便玩物,亦非谁人都能染指的。”

杜彦宁仍处在震惊中,便是此刻,他也不曾想到恩公竟是这般人——不在意声名,心无良善伦理,做事全凭喜好,琢磨不透,与他身边那样大族子弟截然不同,表里不一的张偌、色心毕露的钱三公子,他们都比他好看透。

又一次没护住她。

杜彦宁近乎挫败,压下不忿:“恩公若是对杜某有何意见,大可冲在下来。只求……你放过她……”

姬月恒轻嗤了声:“杜公子多虑,我并不在意你。你又怎知,令雪醒来后不会心甘情愿地留在我身边呢。她会逃,也只是怕我怪罪她。”

杜彦宁噎住了,想说些什么。姬月恒已先道:“杜公子与家兄同为成老先生得意门生,却为了家族,一个弃文从商,一个弃文从武——或许不仅是为了家族,但这份果断,在下深感钦佩。如今杜二爷余部未除尽,别家亦对杜家多有掣肘,就连杜公子的姑母,都在盘算着如何从杜家这里谋取更大利处。

“儿女情长,于我这般无事闲人而言,许是消遣。于杜公子这般肩负重担的人,却终将是负累。何苦?”

他句句温和,不见威胁之意,却一针见血地戳中杜彦宁软肋——

他做不到全无顾忌。

姬月恒自顾自说着他的话。

“两年前,是误会,是阴差阳错。

“两年后,十年后,二十年后,总会有更多的顾虑,不是么?”

杜彦宁怔怔地看着房梁。

他不明白,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护不住,也留不住。

无论是他追求的淡泊之志,还是他喜欢的孤傲佳人,都留不住。

无奈、放弃。

在他二十年的人生里,这两句话像一个锁链,死死缠绕着他。

“为什么……”

他喉间发出低哑无力的嘶声。

姬月恒抚弄着白玉箫,温和又无情地道出答案:“因为你和她,本就不是一类人。即便你万人之上,可想要的东西里,总会有与她背道而驰的。”

杜彦宁涩然苦笑。

姬月恒无心再与他多说。

他将玉箫收回袖中,身后亭松会意,上前推动轮椅。

被月色映在地上的影子们宛如落幕的皮影,无声地退至门外。

杜彦宁看着那影子,哑声道:“那么,九公子呢?九公子又怎知自己和她是一类人,又能保证日后不会因为想要的东西与她背道而驰?”

地上姬月恒的影子稍顿,墨池有了涟漪,稍纵即逝:“或许不是,但我会把她变得与我一样。”

他语气淡漠如静潭之水,其下有近乎病态的偏执搅起暗流。

余音散入夜色。

杜彦宁亦开始恢复气力。

知觉回到身上的那刻,他猛地起身,踉跄地大步奔至院门外。

巷中空空荡荡。

只有初秋的凉风旋过。

忽有人急切奔来,杜彦宁倏然抬眸,是杜家小厮:“二公子!府上来人说二老爷竟避开看守的人,逃了出去!”

杜彦宁无力地闭眼。

稍许,他平静道:“知道了,我这便回府。让他们加派人手去追。”

.

程令雪坠入一个长梦中。

她好像成了一块蒙尘的美玉,被扔入一个温泉池里,揉来搓去,搓去一身汗渍,后被一块宽大柔软的帕子裹起来,被摆弄来摆弄去,身上覆上一层柔软薄纱,像云朵,很舒服……

程令雪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上方一个声如玉石坠湖的公子在低语。

“别动,乖一些。”

声音很好听,似曾相识。

好像是她家公子?

不对,程令雪纠正自己的措辞。

他现在可不是她家公子。

她的蛊已解,毒也没了,而她因为公子是个断袖选择逃跑。

意识如归巢之燕,程令雪还没睁眼,光透过薄薄的眼皮照了来。

是天要亮了么?

不能再睡了,要趁公子没发现跑得远远的。到时就算他发现被骗……

他也拿她没辙了!

嘿嘿,她还拿了他两千两银子,程令雪像只大猫,伸了个懒腰。

毛绒绒的触感传上足尖,她用脚蹭了蹭,似是块软毯。

程令雪眉头细微地一蹙。

不对劲,实在不对劲……更不对劲的是,她似乎是靠在一个人的怀里,她伸手狐疑地摸了摸。

胸口硬邦邦的,是个男人!

睡意被震惊赶跑,程令雪惊愕地睁了眼,入目所见是一道白色袖摆,衣料华贵,绣纹讲究,她认识的男人里只有两个会穿得这么贵气。

一个是杜公子,另一个是公子,但是,她已从公子身边逃了。

是杜公子也不行!

程令雪忙要起身,身上却绵软无力,她艰难抬头:“杜彦宁……”

“宁”字未落,贵公子徐徐低头,她看见一双昳丽的桃花目。

还有眉心一点神性的朱砂痣。

程令雪眸子倏地睁圆。

是做噩梦么……

她怎会在被她抛弃的公子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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