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月恒房中的纱屏以纱为底衬,模糊地透着光,乍看白纱如云似雾,其上绣着繁花锦雀。花枝上,两只锦雀一上一下,似在调情,又像在对峙。
正如此时食案前的二人。
程令雪面上冷然,盯着碗中饭菜,余光却一直留意姬月恒。
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今日不知着了什么魔要自己剥虾。他的手太漂亮,玉白长指轻动,白净手指沾上了黏腻的汁水,从指尖滴下……
程令雪突地想起某些片段。
她十足冷静地垂眼,清冷低垂的长睫透出风月不侵的专注。
微红耳垂却落入姬月恒眼底。
原来竟喜欢他的手,他拈着手中剥出来的虾,漫不经心地微叹。
“水流得好多。”
熟悉的一句话,乍然间将少女的耳垂点燃,程令雪埋头扒了口饭。
要命……
她被这禽兽给教坏了!
勾弄人心的手拈着虾递过来。
“尝尝,为你剥的。”
程令雪微讶,盯着那只虾走了神,但并非动容,而是警惕。
今日的姬月恒太怪。
晨起时,又是与她道歉,又是亲手替她把衣裙一件件穿好,还要试着给她绾发,当然,毫无悬念地失败了。
这会用饭时更是。
不再是把她揽在怀中,不顾她是否喜欢那些菜便喂给她,只图自己得趣。今日姬月恒只安静看着,发觉她喜欢哪道菜便贴心将菜盘推至她跟前。
禽兽怎么突然开始做人了……
程令雪梗着脖子,虽在说话,嘴巴却半闭着:“多谢,不必了。”
姬月恒无奈:“没毒,昨夜我答应你不会下毒,亦不会再把你关密室。”
说罢拈起虾放入自己口中,眼梢晕开浅浅笑意:“昨夜小凤凰都认我做阿娘了,我又岂忍心谋杀亲子。”
小凤凰、阿娘……
那“啾啾”的两声乍然鲜明。
程令雪刚饮下一口茶,被他这句话惊得呛到,咳得脸颊通红。
太羞耻了……
她居然还搂着他蹭来蹭去。
这跟投敌有何区别?
姬月恒全无逗弄旁人的心虚,仍清濯如林间泉,温柔地替她顺背。
“慢些喝。”
用过饭,茯苓端来药汤,姬月恒端起碗,用汤匙舀起一口药汤,仔细替她吹过后递到她唇边:“郎中称此次并非风寒,而是陈年余毒被勾起,应有十年之久,眼下需服用汤药才可抑制。”
程令雪一怔,张开口失神地把药喝下,心中又蒙了一层困惑。
十年之久。
在她已有的记忆中,除去蛊毒和登云台,她从未中毒。也就是说,毒是在她被人牙子拐走之前中的,记忆中也有过在一个山庄中养病的零星片段。
愣神时,一碗药已喂完,姬月恒用帕子替她拭去嘴角药渍,温言安抚:“我每年都会回洛川过冬,今年你随我一道回去。母亲善岐黄之术,迄今为止唯一不能解清的毒也只有我所中之毒,你的毒对她而言应不算棘手,别担心。”
“多谢……”
程令雪没留意姬月恒偷占她便宜的一句“母亲”,只从他话中听出些微无奈。她亦难免唏嘘,他有个善于用毒的母亲,却唯独为他不能尽除身上之毒。
抬眸一看,姬月恒垂着眼,一如既往的温静,似早已习惯。
无端地,程令雪竟觉得他今日面上透着病态的苍白,整个人像被摆在博古架边沿的瓷瓶,稍一惊动就会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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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在青州城蔓延,秋风吹往大江南北,风似看不见的绳,将青州与相去数百里的一处小镇连成串珠。
眼下这串翡翠珠子被握在一只遍布烧痕的手中,那手虽瞧着可怖,在江皊看来,却已算师父程风最温和的一面。
自打几年前重伤后,师父虽沉敛许多,却也阴仄,与师父覆命时,她很少敢抬头:“师父,我适才探到消息,数日前,姬九公子贴身护卫中有一人被查出是细作,已押入地牢。弟子去青州时,从师妹处得知姬九公子身边只三个贴身护卫,除去跟了他数年的心腹,便是师妹及一个少年。我担心师妹出事。”
翡翠珠子转了一圈,程风如被烈火灼烧过的嗓音在珠子清脆的相击声中愈现沉哑,听来让江皊头皮发麻:“她蛊毒未解,势必要继续蛰伏,你若担忧可前去一看,顺道给她带瓶护心丹,和几句话。”
护心丹是习武之人常用于养护心脉的丹药,价值不菲,师父亦是费尽心思才买得一瓶。江皊颇意外地抬头。
暗室中的中年人戴着半边面具,眼眸从面具的孔洞中透出幽冷的寒光。
却不似从前让她畏惧。
接过护心丹时,师父冷淡的话亦传来:“让她收敛傲骨,一心解蛊,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必管,安危为先。”
师父虽苛刻,却偶尔也会记挂着她们俩,江皊心中不觉一暖。
她带着话赶往百里外的青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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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城南姬家别院中。
玉恒居的浴房有一半露天,地面和浴池皆以玉石铺就,池边种着花草,另有一张竹制贵妃榻,榻上铺了软软一层毛毯,程令雪趴在毯上,下巴支在引枕上,上衫被褪下,秋日的凉意拂过后背。
程令雪不禁吸了口气。
“天凉,姑娘忍一忍,待会抹完药便可以入浴池暖暖。”茯苓挖出一指膏药,在掌心揉开,涂到她伤疤处,她力度柔缓适中,程令雪又在喝汤,极易困倦。她不觉阖上眼帘,小睡了一会。
朦胧间,背上替她揉药的手力度渐重,擦过伤疤时,激起酥麻。
“啊呀……”
程令雪被自己软得令人误解的声音惊醒,耳朵一热。
幸好只是茯苓在替她揉药。
刚一这般想,背后传来秋日柔风似温和又天生噙着凉意的声音。
“别动,再忍忍。”
程令雪睡意顿消,肩头微耸:“你……怎么是你,茯苓呢?”
姬月恒不回应,只坐在榻边,凝着她后背的两道疤,指端化开膏药轻揉,良久,他忽问:“当时为何不躲?”
程令雪顿了会:“忘了。”
他话语清隽,温柔并不因她的回避而消减:“以你的武功,十个钱三都不是你的对手,因为要办事才忍着么?”
程令雪心弦悄然绷紧。
师父和姬家约莫有一些仇怨,姬月恒不可能猜不到,是在套她的话么?
她瓮声瓮气道:“我也没想到他会打人,以为他只是个色'鬼。”
她戒备得很,姬月恒索性也顺着她的话扯远:“所以那夜才要扮做舞姬,想让他因为好'色犯错,失去其父宠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钱三公子与他无冤无仇,可他提起他时,话中却有着入骨的寒意。
程令雪想到在泠州时他见张公子被张府尹责罚之时说的话——
“原来,别家父亲也一样。”
看来姬月恒是因为自己亲爹不好,嫉妒那些有父亲疼爱的人。
有了共同的憎恶对象,程令雪暂且放下对他的偏见,轻抿的唇角翘起:“我还想把他阉了,可惜没空,也怕做得太绝惹怒钱家大肆搜捕便麻烦了。”
姬月恒低低笑了下:“早知如此,那夜我就该顺手做了。”
程令雪没懂:“哪一夜?”
他莞尔轻笑:“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和我倒是天生一对。”
都记仇,喜欢以牙还牙。
又在拉近关系了,程令雪才不接他的茬,敷衍地“嗯”了声。
姬月恒不再说话。
今日他比以往温和,但这温柔中泛着有如秋日落叶般的淡淡疲倦。
定是秋乏。
程令雪重新硬了心肠。
她可不会同情毒蛇,毒蛇再孱弱,怜悯它的人也都会变成东郭先生。
她闭上眼不再理会他。
姬月恒却似故意,手上施了几成力,打着圈揉按,药膏沁入肌理,她背上肌肤变得格外敏感。微凉的手沾染了她的温度,分明不烫,却有热意一波一波从后背蔓延至脑海,被这股熟悉的异样浸润,程令雪莫名燥热,气息亦渐紧。
这也太难熬了……
比之前欢好时还要奇怪。
欢'好就如巨浪,人被拍来打去,在激荡的快意中失神,来不及思索。现在的揉按,却是一波波春潮,她似躺在浅溪中,任春潮浮起,又散去。
浮起时,她浑身不由紧绷。
落去时,又会失落。
程令雪意识越发散乱,姬月恒的手开始下行,从她的脊梁一路揉按,少女常年练剑,雪背纤瘦,每寸肌理皆柔软且坚韧,似绷紧的雪缎,柔而不弱。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青年桃花目漫起晦暗的潋滟,带着惑人的邪气,经由他的手,传到她肌肤上。
手在腰窝凹陷处下按。
“呃……”
突然的用力激起战栗,冲击理智,程令雪一抖,溢出呻'吟。
不能再让他继续按摩了。
她开口,声音却是微哑的,似乎嗓子眼里沾了甜腻的糖水:“不必再抹药了,我是粗人,留疤也没关系。
“你若是介意,可以不看。”
姬月恒眼底亦掠过暗色,话音如清泉濯玉,不见半分狎昵。
“我并不介意,美玉微瑕才更独特。”他轻叹中含着怜惜。“我只是,不想你因为这道疤,想起那些欺辱过你的人。”
程令雪春色潋滟的眸中闪过怔忪,随即覆上不为情愫侵扰的冷静。
油嘴滑舌的公子哥。
清软的音色不减其坚定,她认真道:“哪怕被欺凌,也是我过去人生中的一部分,我不会轻易忘记。”
这只会让她更珍惜手中的剑。
也更向往彻底的自由。
姬月恒不再多说。
药揉完了,他拿起温热的湿帕,替她把背上残存的膏药擦净。
总算是结束了这要命的折磨。
程令雪舒了口气。
不料下一刻:“啊呀……”
她毫无防备地轻颤,呻'吟亦颤得厉害,似被雨打的花枝。
这混蛋!
温热舌尖似一杆笔,描摹着她的伤疤,程令雪揪紧身下软毯。
“你干嘛……”
姬月恒没说话,眼底晦暗汹涌,只怕一开口便要从嗓音中溢出。他轻按着她肩头不让她起身,湿润的笔在玉背上的每一处划过,划过时勾出悸动。
程令雪死死攥住探子,防线即将崩溃时,她听到姬月恒微哑的嗓音。
“可以沐浴了。”
程令雪趴着没动。
姬月恒柔声:“怎么了?”
她没吱声,可通红的耳垂已告诉姬月恒一切——她未穿上衫,一起身便要暴露。他笑了:“都已经有过多少次了,你怎么还是那么害羞。”
这调侃让程令雪不大服气。
她被勾出恶意,敛眸淡道:“莫非你要和我一起沐浴?”
转过身,见他眉心微蹙,似在隐忍着什么:“今日不便,改日吧。”
说罢很君子地转身。
程令雪回味着他话里的隐忍,之前几次欢好时他都未褪衣裳,看来,他也觉得在别人面前袒露身体很不自在。
禽兽居然也会害臊。
思及此,程令雪嘴角略微弯起——她早就偷偷把他看光了!挑衅地看着姬月恒扶墙徐步走出浴房。
他的背影倒是装得很从容。
她轻嗤地回头。
然而刚出浴房一段路,姬月恒便支撑不住,突地半跪在地,从容崩裂。
亭松急忙上前搀扶,公子面色苍白,额间青筋凸起,渗出冷汗。
“您提早发病了?”
公子体内的毒在秋日里最是安生,以往都可四十余日不毒发,如今提早半月毒发,大抵是因为公子近日在给令雪姑娘取血做药引,致使体虚。
这次毒发,恐怕不好挨。
姬月恒紧咬着牙关,跌跌撞撞走入密室,嗓音这才彻底褪去清润,现出被病痛折磨的喑哑:“点烛。”
亭松把所有的烛台都点亮,大大小小的镜中映着烛光,将霎时密室照得亮如白昼,光怪陆离,明亮得近乎诡异。
做完后,他无声退下。
公子在外时,从不介意毒发时被人看到,甚至会刻意吓唬人。
但若是在洛川,他毒发时会把自己关入密室,不让其余人看到半分。
至于如今……
应是不想令雪姑娘更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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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里灯烛煌煌。
姬月恒端坐在正中,不瞬目地凝着面前的镜子。密室本只有数面,但镜子与镜子交映,二化为四,四化为六……周遭便有了千万镜子,如千万只眼。
毒发时他因痛意近乎扭曲的面容,眼底汹涌的邪气,心中的恶念……
皆在镜中暴露无疑。
毒似烈焰,烧得越发猛烈。
刻骨的疼痛从骨缝钻出,一道钻出的还有挣脱理智的阴暗。
战栗一波波漫过全身,姬月恒脖颈后仰,弓成痛苦的弧度,手紧攥成拳,用力到发出声音,似是恶鬼在磨牙。
桃花眸倏然暗如墨池,他咬着牙,从地毯下抽出一把小巧匕首。
刀身映着他眸子,晦暗、丑陋。
掀开袖摆,露出手肘,手急剧地颤抖,但姬月恒眉心一凛,刀尖准确无误地从那些旧伤上划过。
赤目的血红冲击眼前。
他长睫为之颤抖,眸中因着赤红血色闪烁着兴奋,恶念得到满足。
又是颤抖的一刀。
畅快自心口涌起,带来愉悦。
然而一抬眸,窥见镜中千千万万的自己,快意顿时被冻住,姬月恒看着镜中陌生的青年,那面若观音的人,却在为血气而兴奋颤抖,露出丑态。
匕首倏然落地。
最后一道堤坝被冲开。
姬月恒仍端坐着,姿态沉静端雅,凝着镜中的目光冷然无欲,像一个没有情绪的假人,旁观镜中人的挣扎,镜中幻化出许多陈旧的画面和声音——
“来人,九弟疯了!”
“家主!九公子又伤人了!”
是族中兄弟姊妹的惊呼,和仆从慌乱的通传,而后一个沉冷的声音道:“阿九不能再继续外出,否则只会闹出更多事端,纵我清楚是药力折磨心智,可父亲恐怕会以为阿九他是生来性恶。”
他不解地问仆从:“张叟,爹爹为何要把我关起来?我替祖父挡了毒药,他们怎么反而不喜欢我了?”
张叟起初耐心宽慰,后来,张叟也无法回应了——六岁那年,他毒发时失控,手中剪子刺中了张叟。
他杀了自小陪伴他的人。
可他却受毒发侵扰,看着殷红的血,身上漫起一波波战栗。
镜中的画面都消失了。
姬月恒似被抽去骨骼,倒在了地毯上,双眸木然睁着。
死寂中,传出无奈的叹息。
“阿九,你为何总是忍不住呢?这已是第五个因你而受伤的仆从了,
“阿娘快撑不住了。
“往后,再发病时,你便来这密室中待着吧,让这些镜子敦促你。”
他被带到一处世外桃源似的山庄里,这里再无闲言碎语,更无世人异样的目光,美好得不似人间。
世外桃源更净化不了邪念。
镜子也敦促不了他。
“你新来的吧?离小公子远些,别看他小观音似的,毒发时可会变成怪物,好几个仆从都受伤了,你可小心些。”
“呀,这么可怕……”
……
一张张恐惧的面容中,混入一张清稚的小脸,天生疏离。
眸子却干净,泛着好奇。
“哥哥,你真好看。”
“可他们说,你是怪物。”
心中激荡的邪念忽然被这双澄澈的眼眸压下,杂乱的画面和声音褪去。
只剩下那双眼。
迷乱的光影中,稚嫩的眼眸褪去青涩,长成了秀眉的杏眸,映出少女清冷但怯生生的脸,似乎很熟悉。
但他竟一时想不起她是谁。
姬月恒面色苍白,他凝着那人,唇边牵出一个无力的轻笑。
程令雪也戒备地凝着他。
“我见你一直没出来,便来瞧一眼,打扰了,你继续!”
说罢欲夺门而出。
身后传来青年迷离的话语。
“别走……
“我不是,怪物……”
程令雪一怔,迟疑片刻,她终是转过身朝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