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流光,玉冠莹润。
镜光映出一个迷幻奢侈的世界。
可华服青年躺在地上,容色病白,眼梢残余被折磨后的飞红,墨发缠着颈侧,仿佛随时能扼断他咽喉。
袍角亦落了点点殷红血迹。
昳丽诡艳,却也颓靡。
他定定看着她,仿佛即将被抛弃的孩子,眼底含着挣扎、渴念,及被病痛折磨出的破碎。像地上的碎瓷,分明已碎裂,却透出不肯认命的偏执。
“我不是,怪物……”
易碎又倔强的话叩击耳畔,激起一阵酸涩,明知不该轻易怜悯,程令雪仍走向他,关切道:“你……没事吧?”
姬月恒眸中邪念稍淡,忍着蚀骨的疼,他不动声色地坐起,遮住手臂伤口。转眼又是矜贵端方的贵公子,如雨后青山,高远疏淡:“无碍……”
程令雪却不大放心,适才她亲眼见他倒在地上,脖颈痛苦地后仰,浑身止不住地战栗,白袍淌血,如被霜雪狠命摧折的病竹,眼下却矜冷似竹上雪。
理智告诉她,不管他是强撑,还是已经好了,她都该远着些。
“那我……先回去睡了?”
姬月恒淡淡颔首,喑哑声线不掩柔意:“嗯,我静静便好。”
可她一转身,濯濯清泉没了,灼人心智的恶念卷土重来,他双手支在地上苦苦支撑,似马上要迸碎,只能颤抖着伸向匕首,却在刚触到时被拿开了。
程令雪无奈轻叹。
她低着眸不看他:“别用刀了,万一没收住力,搞不好你命就没了。”
深吸一口气,又勉为其难道:“要不我像之前那样咬你一口?”
简单一句话,激起千层浪。
姬月恒倏然一抖,薄丽的唇死死紧抿,控制着不让畸形的渴念溢出,眼底摇曳的光却在疯狂叫嚣。
本不想让她看到这些,更不想轻易就中了她的蛊,一步步深陷其中。
但由不得他。
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
“好……”
闻言,程令雪按住他肩头轻轻一推,白衣公子倒在地毯上。
他定定凝着她,近乎虔诚。
被看得头皮发麻,她果决地低头朝姬月恒的肩头狠狠咬下,齿关刚一触到,他便开始急剧颤抖,喉间溢出呻'吟。
“嘶呃……”
随后一发不可收拾。
身在这密室,程令雪总会想起姬月恒将她一次次地抓回,用匕首一遍遍屠戮她的片段,齿间难免愤懑地用力。
撕咬持续了许久。
身下的青年颤抖得越发急剧,被接连不断的快慰冲击。
他伸手扶住她后脑。
“呼……”
“再用力些……”
耳边是一声声难以自控的闷哼,像枚鱼钩,勾得程令雪心旌摇动。今日他帮她按摩时异样的感觉又漫出。
她心乱地松了口,撑起身。
姬月恒躺在地上,紧抿的下颚充满禁欲克制的意味,可桃花目幽沉,鸦睫上沾着泪滴,让人想入非非。
程令雪有些挪不开眼。
迟疑的瞬间,地上被肆虐得近乎颓靡的青年已朝她抬起头。
四目相对,双唇相含。
她眼睁睁看着姬月恒吻住她。
他的眸子不设防地闭上,唇舌轻含慢吮,不是他惯常的嬉弄的方式,更非强势掠夺,这个吻绵长似春江水。
程令雪逐渐迷乱,她竟不知不觉张开嘴,让他更深地勾缠。
甚至学着他那般含吮回应。
他唇齿间泛着茶香,唇畔柔软,含起来触感温软,很新奇……
程令雪好奇地品尝着。
静室中只余烛火的辟啪轻响。
她钻研剑术那般,按住他的肩膀,认真地琢磨着,时而失控,弄出暧昧的声响。但她太生涩,没一会就气喘吁吁,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推开姬月恒。
“不玩了,喘不过气。”
刚要溜走,姬月恒把住她的腰肢,引着她坐上一旁的矮榻。
程令雪不解道:“干嘛?”
又是被她肆虐,又是温柔交吻,姬月恒此刻就如被夜雨肆虐后,又得月光照拂的广阔江面,荒芜、平和。
他握住她脚踝,揉捏踝骨。
“喜欢我吻你是么。”
程令雪被问住了。
要怎么说,两个人亲吻嬉戏的感觉的确比被他强行索要时更奇妙。
姬月恒毒发后会变得很好看。
她想……吃掉他。
但她仍保留着应有的理智。
“只是好奇罢了,不过……也就那样,让人喘不来气,不大好。”
姬月恒笑了笑:“我这倒有一个不会让你喘不来气的吻法,想试试么?”
适才在男色蛊惑下的迷乱已偏离了程令雪的预期,她有些后悔。
可又很好奇。
究竟怎么个吻法?
冷静让她想退,隐秘的渴求又让她徘徊,不知该留下,还是跑远点。
脚踝忽被他握着踩在榻沿,亦裙摆堆叠至腰间,她倏然睁大了眼。
“你要怎么吻?!”
姬月恒不语,揉捏她踝骨。
吻沿着踝骨而上,末了,他含住她唇瓣轻吮,舌面自下而上扫过紧抿唇隙,吻出少女惊颤低吟:“松开……”
程令雪脑中被震惊和激荡的空白占据,她就不该犹豫!
抬脚欲揣,却被姬月恒把住。
他含住她莹润唇瓣,大口大口地用力吮吸,齿关偶尔轻咬她唇珠。
她被吻去了力气,玲珑玉白的脚趾不断地松开,又紧张蜷起。
这个吻法实在太奇怪。
除去颤抖,她什么也做不了。
迷乱间,程令雪甚至怀疑姬月恒这样掌控欲极重的人,是不是因为被她看到了发病的一幕,又被她咬了肩膀,不愿意被她压制,这才铁了心报复她!
可低头一看,他半跪在地,埋首吻她的姿态无比虔诚,贵气的玉冠锦袍在这旖旎氛围中透出格格不入的郑重。
分明狎昵的吮吻,却近乎膜拜。
如在品茗神赐的圣果。
被这一幕激到,程令雪忍不住并起,却被卡住,玉冠棱角硌到了腿侧。
姬月恒的吻越发用力,瞬间的肆虐过后,又变得缠绵,舌尖代替匕首,试探着侵入她口中搅弄,来回往复。
这吻也太暧昧了!
程令雪忙道:“别吻了,我今夜什么都没看到,也不觉得你是怪……”
姬月恒却恍若未闻。
程令雪被搅弄得说不出话,他是个骗子……不是说不会让她喘不来气么,可她几欲窒息,只能发出糜软呜咽。
“呜,你……”
某个瞬间,她忽然僵住不动,脸涨得通红,抬脚猛地一踹!
“呃……”
姬月恒被她猝不及防的一脚踹得倒在地毯上,撑着手不解地起身。
“为何——”
话刚出口,他明白了。
是榻上茶壶被她给踹翻了,清透的茶水从壶嘴中一股一股地汩汩流出。
滴答,滴答……
姬月恒盯着壶嘴,眸色一沉。
分明只有他在取悦她,可他心里竟涌出强烈而激荡的快慰。
竟比掌控、压制她还满足。
他敛下异色,抬眸看向榻上低声啜泣的少女,程令雪也看他。
目光相触,她从他眼底看到一抹灼灼的占有欲,刚平息的痉挛再一次漫上,她在他的注视下又狠狠抖了一抖。
好没面子。
她遮住犹在淌水的壶嘴。
“你别看它……”
她哭得很难受,几乎要窒息,姬月恒直起身,扶着扶手坐上矮榻,手拂去她额际薄汗。俯身,在她额上印下吻。
“不难过了。”
程令雪不敢直视姬月恒尚沾着水渍的唇角,她扯着虚弱的声儿瓮声瓮气道:“我为你止痛,你却恩将仇报!”
姬月恒轻笑了一下。
“是我服侍得不够舒服么?”
她被问得一噎,故作冷淡地偏头。
“不舒服,你咬我。”
他小心地把她鬓边的青丝别到耳后:“那我下次温柔些,不咬了。”
程令雪背过身。
他还想有下次?没有下次!
夜已深,回了寝居,程令雪缩在床榻里侧,在二人间放了长条枕,留给姬月恒一个高傲的背影和一句威胁。
“我睡了,敢胡来杀了你。”
当时多愉悦,过后就多懊悔。
不该被他蛊惑的。
那个吻实在太令人羞耻了……
她含着懊恼睡去,姬月恒则侧躺着,描摹着少女的背影,脑中又回荡起亲眼看她愉悦颤抖时生出的巨大快慰。
当初在话本中看到诸如此类的片段,他只觉得恶心,今夜却甘之如饴地做了。
甚至直到如今,仍在莫大的满足感和失去掌控的不安之间浮沉。
俯首称臣去取悦她带来的快意,竟比掌控和驯服带来的还要强烈?
快慰到头皮发麻。
很古怪。
失控的滋味令人不适。
姬月恒翻过身,与她背对背躺着,辗转反侧,又转了回来。
.
茯苓发现了一件古怪的事。
自打前两日公子帮令雪姑娘揉过一次药后,这两个人似乎变了。
公子待姑娘仍旧温柔体贴,言行举止却比更为端谨,是贵公子式的矜持。
没错,是矜持。
令雪姑娘也是,眉间那股冷然疏离的劲儿更甚从前,让人不敢接近。
怎双双端起了架子?
茯苓好奇地望向马车内。
用于远行的马车十分宽敞,炉中淡烟缭绕,翻书声一声接一声,姬月恒在认真看书,程令雪在认真发呆,虽各有各的忙出处,却透出无言的尴尬。
两日了。
程令雪暗暗掐指一算。
距离撞见姬月恒发病,又在昏头之下和他交吻的那一夜才过去两日。
她却度日如年!
想到去洛川要走上一个多月,程令雪就觉得这一辈子看不到头。
抬眸觑向姬月恒,玉白的手持著书卷,正看得专注,云淡风轻,俨然一派读书人风范。和前几夜埋头在她腿……
要命……程令雪并紧膝,对面青年握著书卷的手在同时收紧。
她想歪就算了,他怎么也是!
程令雪一紧张,手中茶杯一歪,茶水打湿裙摆,她故作镇定地想擦一擦,却因没有随身带帕子的习惯摸了空。
姬月恒握住她的手,取出帕子替她细心擦拭,从容得很:“烫到了么?”
她抿抿嘴:“无碍。”
马车驶到一处镇子附近,程令雪眼尖地瞧见有一妇人在卖炸糕。
她忙抽回手,趁机溜下车。
姬月恒看着地上濡湿的毯子,眸中一霎晦暗,忽而又笑了。
到了卖炸糕摊子前,程令雪仔细看着招牌上显眼的“江氏炸糕”四个字。
“炸糕怎么卖?”
妇人笑眯眯道:“四文钱一份,我们家的炸糕都是用象郡的糯米制成,保证软糯可口,姑娘吃了定回味无穷。”
程令雪对妇人笑了笑,指着炸糕:“来一份。”想了想:“还是两份吧。”
妇人应了下来,一面忙活一面热络地闲聊:“姑娘是给车里的公子买的吧,二位这是要远行么,去哪啊?”
程令雪道:“洛川,洛城。”
听到洛川,妇人十分惊奇:“可是巧!我过一阵也要去洛城探亲,二位要长住,还是走走?那地方冬日冷着呢,姑娘瞧着是南边人,身子可会不舒坦?”
程令雪亦是讶异,道:“还不知要待多久,但我身子康健,不必担心。”
炸糕很快弄好,妇人递过去时,程令雪没拿稳,东西险些掉落。
“呀,小心!”
妇人忙上前扶住。
靠近时,她压低声道:“师父嘱托我给你带了瓶护心丹,并让我转告你只管解蛊,别的不必管。毒和蛊怎样了?”
程令雪装作被烫着,手忙脚乱地接过炸糕,飞速同师姐道:“毒清了,蛊还要一阵。另外,公子身边抓到的细作是赤箭,似与师父有些关系,师姐若有空,私下帮我查一查,但别告诉师父。”
江皊惊讶,应了下来。
“好勒!姑娘拿稳。”
匆匆说了几句,二人就此别过。
程令雪小心将师姐给的护心丹收入袖中,与师姐的短暂会面冲淡了她面对姬月恒时的窘迫,上车后,她很自然地将炸糕递他:“你要尝一尝么?”
姬月恒欣然一笑:“要的。”
炸糕给他后,她坐下来,小口小口吃着,像啃着最后一枚松果的扫尾子。
许是幼时挨过饿,她不论吃什么都津津有味,姬月恒仅是看着就有了食欲,他拿起炸糕亦尝了口,眉头蹙起。
“卖炸糕的人,定家徒四壁。”
“噗——”
程令雪忍俊不禁。
难得地,她听懂了他委婉的讥诮,师姐手艺的确不大好,但她们都喜欢吃炸糕,因而每次临时需要会面时,为了不引人怀疑,师姐常会假装买炸糕的摊贩。
她一发自内心地笑起时,杏眸便会微微弯起,澄澈的眸光浮动,没了苦大仇深的清冷劲儿,显得无忧无虑。
被她感染,姬月恒眼底也带了笑意:“你买她的炸糕,也算日行一善了。”
师姐若听到这话,恐怕会气得跳脚,程令雪眼底笑意深了些。但笑归笑,应有的警惕不能少,姬月恒心思缜密,她得极力避免任何可能被他觉出端倪的疏漏。
她垂下眸,看着炸糕:“我又不是菩萨,但这种摊子最便宜。”
一句话,让对面的青年默然。
姬月恒忽有些不是滋味,毋庸置疑,这是他吃过最难吃的东西。
但对幼时的她而言,或许是垂涎已久也吃不到的山珍海味。
忍着挑剔,他全部吃完了。
他总算不说话了,程令雪乐得自在,优哉游哉地吃着炸糕。
是夜,两人歇在驿馆。
那次过后,程令雪每晚都会把自己随身携带的匕首放在床榻正中,冷言威胁姬月恒:“再胡来就杀了你。”
匕首照例躺在他们正中。
夜深,程令雪还在回想师姐说的话,师父要派师姐去洛城。如今她几乎能确定,师父的仇人多半是姬家。
心情复杂,她叹了口气。
又翻了个身,乍然对上昏暗烛光下青年清亮的眸子,程令雪吓了一跳。
“你没睡?!”
还在背后看着她!
她不免戒备,这人是不是觉出什么来,怔愣时,腰间忽然被人一叩。
程令雪被他揽在怀中。
那把匕首被他一把扔下床,以为他要图谋不轨,她忙扯过被子裹住身子,跟个坚守佛心的佛子,淡道:“想都别想。”
姬月恒低笑一声,替她把被子裹得更紧,幽叹:“好像粽子啊。”
粽你个鬼。
程令雪冷冷的目光扫去。
她不管他,兀自闭眼睡去,在即将入睡时,被他搂近了些。
“令雪,我给你两万两吧。”
程令雪眉间一紧。
姬月恒怎么突然会说这些话?
她继续装睡,没接话。
黑暗中,姬月恒无声吁出一口气,只在她发顶轻柔地抚了抚。
“睡吧,没有别的意思。”
.
车行近月,沿途群山愈白,景色越发萧瑟,入了洛川境内已是初冬。
程令雪坐在马车上,车上烧着炭,她又裹了一层被子,只露出张脸,像个包得极为饱满的白米粽,可眉眼却截然不同,似远山之巅的薄雪,清冷不可靠近。
“啊,张嘴。”
姬月恒轻哄着将栗子喂过来。
程令雪亦熟练地张嘴。
行车时太过无聊,她又不像姬月恒,捧着一卷书可以看上半日,更不爱闲聊,为了避免他没话找话,每日不是装睡,便是在借吃零嘴点心占住嘴。久而久之,二人寻到了合适他们的相处模式——
姬月恒含情脉脉地喂她零嘴。
她面无表情地吃下。
马车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姬月恒喂她栗子仁的速度亦慢下。
程令雪悄悄望向对面人。
他今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且她还发现了,这一路上,离洛川越近,他越安静,简直和初遇时差不多。
沉静疏离、不像个活人。
连亲昵都少了许多。
若不是知情,她简直以为他不是在回家的路上,而是在出家的路上。
正看得出神,姬月恒忽然抬眸,幽静寒潭中漾开柔和的涟漪。
“怎么一路都在偷看我。”
偷看他被逮个正着,程令雪一个不慎,牙齿咬到了舌头:“嘶……”
姬月恒笑笑:“是在紧张么?”
程令雪摇摇头。
无缘无故,她紧张个什么?
姬月恒没有读心术,抬手在她头顶安抚地揉了揉:“别怕。母亲是昭越人,常年隐居山庄,没什么架子。”
程令雪敷衍地点了点头。
这话怎听着怪怪的?
可她又说不上是哪一处奇怪……
正纳闷时,马车停在庄园入口,外头传来一众仆从齐声的问候。
“九公子安。”
不愧是洛川大族的仆从,乍一听到这训练有素的问候,程令雪都被不由放下了被子,双手叠放膝上,老实乖巧。
刚端起姿态,她又猛然醒悟——
她既不是他家仆从,又不是他姬月恒的什么人,为何拘着自己?
管它的!
她百无聊赖地托腮等着。
前后的变化悉数落入姬月恒眼底,他什么也没说,取来一旁的狐裘绕到身后给她披上,挽了个漂亮的结。
毛绒绒的领子环绕住她下颚,越发像缩在窝里的雪兔,姬月恒捏了下。
“裹紧一些。”
看着狐裘的份上,程令雪便原谅了他掐她脸的罪行。姬月恒得寸进尺,又捏了一把,在她发怒前,掀起车帘。
“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