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意外么?
揭开姬忽面具的那一刻,程令雪扪心自问,得到的回应是——
是,很意外。
但一切早就有迹可循。
染血的长剑映出的她的眉眼,程令雪越过姬忽,似鬼魅移至三名高手跟前,那三位高手虽武功高强,但敌不过程令雪和姬君凌两面夹击,很快被他们制服,并搜出了‘百岁宁’的解药。
姬君凌喂姬月恒母子服下药。
温热指腹擦过安和郡主唇畔,药还未喂进来,她别过头,无视姬君凌深沉的目光,懒声道:“太小瞧我,我用毒手段早在师父之上,没解药也死不了。”
话没说完,解药被硬塞入口中。
姬君凌不顾继母的抵触,走到姬忽面前,冷道:“儿给父亲请安。”
“哈哈哈……哈哈……当真是一出好戏!”五年后,再次被逼至绝境,姬忽却不见怆然,反而仰面大笑。
相比再一次被妻儿逼得走投无路的愤慨,此刻缠绕他心头最深的结,是费尽心机,却在一个最容易掌控、也最容易看清的孩子这里出了漏洞。
他拄着手杖,转向程令雪。
阴鸷的凤眸似钉针,试图看穿这清稚未褪的少女,他沉声问程令雪。
“你这孩子戒心重,轻易不敢相信别人,是谁?究竟谁能说服你倒戈?不——不对,我该问的是,是何人告诉你我并非程风,阿九,还是你云姨?”
时至如今,理智缓过来了。
但情绪仍未缓过。
程令雪沉默稍许,徐徐抬眸,与眼前遍布烧伤的中年人对视。
姬忽阴冷的目光亦看着她。
程令雪抬起剑,看着剑上的自己,道:“因为临波九式。”
她只一句话,姬忽顿时了然,冷笑道:“原是如此,是我疏忽了。”
程令雪目光从剑上挪开,清眸中映着冷锐的剑光:“不,你太缜密了,算尽一切,善于骗人,又善于利用人心。想必早在让我师父助你出逃时就已套过他的话,藉着被烧得面目、声音、性情大变这几点作遮掩,再用套到的只言片语让我与师姐相信你就是师父,又让我们因看到你的颓丧而心软,不忍心怀疑你。
“过后,你又利用师父对我们的养育之恩,连同我和师姐对师父的同情让我们帮你做事。但假的,就是假的。纵使性情会因为重伤大变,但师父最骄傲的便是那招‘临波九式’,这一招他从未示人,我幼时好奇偷看他练这一招都会被训斥,更何况受伤之后武功尽废?若是师父在受伤后,见到我使出与‘临波九式’相似的招数,定会勃然大怒,认为我在侮辱他。”
姬忽沉声笑了下:“我就不能是因为麻木而选择无视么?”
程令雪道:“我想过这个可能。直到恢复记忆,想起幼时爹爹带我去寻你求医时的态度,又从姬月恒听到些只言片语,猜出你并非你所说那般与姬月恒无仇无怨,甚至还故意误导我,想让我先沉溺,再被他激怒,最后彻底狠下心。”
姬忽毫不否认,可怖的烧痕使他的笑也似鬼魅:“既知道我要挟过你的父亲,又为何愿与他们合作,杀夫弑父的人,难道就比我更值得信任?”
程令雪握剑的手松了又紧。
“我一人斗不过你,只能以身入局。对云姨的一面之词,我也存了怀疑,直到你为了拉拢我,告诉我我的身世,引导我去恨姬家,我才彻底确定你身份和意图。甚至提出与云姨合作时,我只知道你想利用我对付姬月恒他们,并不确定你是否是姬家家主,为了让云姨他们倍加警惕全力对付你,即便不是也得说是。”
姬忽用陌生的目光定定盯着她,似第一次认识她:“你竟也知道如何利用人了,是阿九他教你的么?”
程令雪低下头,默然不语。
她点头,又摇摇头。
“是教训。从前我不喜欢借别人之力,两次逃跑被他抓回来,才知道我即便武功盖世,也敌不过一群人。”
姬月恒定定地看着她。
程令雪则垂眸看着手中的剑。
他的目光落在她滴血的剑尖,顺着往上,落在她清秀眉间,温声:“所以,这些时日,你是故意露破绽。”
程令雪闻声掀睫,目光相触时,她又错开了,点头:“是。直接与你合作,以你的性子,会因一切尽在掌控更云淡风轻,对我更好。只有露出破绽,让你变本加厉地掌控我,师父才会相信。”
姬月恒回忆这些时日她的抵触、热情,无奈轻赞:“好算计啊,七七,我以为你服软是为了博取我的信任好为你师父办事,可你早知道我不曾信过你的说辞和温顺,你要的,就是我的不信。”
程令雪抿抿嘴,默认了。
慵懒的笑声打断他们对话,安和郡主笑着摇了摇头,转向姬忽,慢悠悠道:“夫君,这徒弟你可满意?”
亲昵的称谓让姬君凌蹙了眉。
俊朗的眉眼泛上冷意。
姬忽看向姬君凌,父子二人皆生了双凤眸,两道凌厉目光相撞,似冷刃相接,但他没说什么,反而转向程令雪。
“师徒五年,为师算错了一件事,但好徒儿,你也算错一事。”
犀利凤眸反常的温和,像个仁师,亦像慈父,若在从前,程令雪会心中一暖,可是如今,只有不安顿生。
她当即明白了。
“你把师姐怎么了?”
姬忽笑笑:“她和你一样,都是我的弟子,我不会对你们不利。可奈何阿九喜欢你,分明知道你在欺骗他还是睁一只眼闭眼,想必舍不得伤你。”
程令雪眸光倏然锐利。
她极力平心静气:“师姐呢?”
姬忽道:“阿九只会保全你,但不会爱屋及乌,你护我为师杀出重围,便算是你为我做的最后一事。”
厅中再次陷入僵局。
程令雪攥着剑柄的手发白。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一声恼怒又悲愤的控诉:“师妹别听他的!”
是师姐!
程令雪紧绷的弦骤然松开。
她疾步走向师姐:“师姐,你没事吧,对不起,我没想到——”
江皊眼圈红红的,显然已在殿外听了许久,声音都带了哽咽:“我没事,师妹别信他!杀了他给师父报仇!”
姬忽只愕然须臾。
又颇大度地温和道:“孩子,你以为我只是圈禁了你这么简单么?你错了,你的体内,有奇毒,只我手中有解药。便是安和郡主也解不了!”
江皊愕然,似不敢置信。
姬忽像个和蔼的长者,对她的性子了如指掌:“你这孩子最怕死,但师徒一场,我岂忍心伤害你们,和你师妹护送我离去,我还你们自由。”
江皊恼恨又犹豫,咬了咬牙。
她刚朝前迈步,姬君凌眉心一凛,打算出手制止她。
但江皊已先他一步。
噗嗤——
剑光闪过,却直直刺入姬忽的心口,姬忽不敢置信地往踉跄后退,欲抬袖放出毒药,被程令雪迅速上前按住,被师姐突然的变故惊住,她担心江皊的毒,她制住江皊,质问姬忽:“解药。”
“师妹别跟他废话!”
江皊刺入的动作虽坚决,可脸上却煞白,手亦不住颤抖,眼中倏然迸出泪意,骂骂咧咧道:“呸,你个老骗子!你杀了我们师父!利用了我和师妹这么多年!我江皊是怕死,但也不能让你骗得团团转……但你没想到吧,是赤箭给了我解药,也是他把我从密室里劫走的!”
她抽出剑,看向愕然的姬忽。
姬忽虽不信任赤箭,但没想到,这个最怕死的弟子、被他用作威胁程令雪的一枚棋子,竟会是给他一剑的人,他不甘心道:“解药只我有……”
江皊越发愤然:“那又怎样!就算赤箭的解药是假的我也要杀了你!对,我是怕死,但你不能用怕死拿捏我!”
看向满眼担忧的程令雪,她又继续道:“赤箭让我给你们带话,他给师妹和姬九公子下的蛊不是什么博取信任的蛊,只是寻常蛊毒,毒发时若不在对方身边,心里会难受空落,不损及身子!他听从你命令要给他们两人下蛊,只是因为被他们两人坑过,不想你们任何一个人好过,才要添乱。但并非听从你命令,你也别想用蛊、用毒控制我们!”
程令雪不敢置信地低喃:“他为何给我下蛊,我不记得何处得罪他……”
她看向姬月恒。
姬月恒亦在看着她。
沉静的眸中全无讶异,显然他早已知道下蛊的人是赤箭。
走投无路,姬忽口中喷出鲜血,却不见绝望:“哈哈……我本也活不了几年,如今再一次败了又如何?!只是临死前,不想让背叛我的人如愿以偿罢了。”
他转向姬君凌,冷嗤道:“我儿,你的野心像我,情上却不够果断,既然觊觎继母,又何必顾及伦理?不过,你可能还不曾体悟一个道理,亲情也好,男女之情也好,与权势从来都不可兼得,为父会在泉下见证着日后你面临两难抉择之时,做出与我一样的选择!”
姬君凌冷道:“我不会让自己陷入抉择,所谓两难不过是弱者的托辞,父亲放心去与母亲团聚,二十七年前,她为你丧了命,你也该还给她了,至于郡主和阿九,儿子会替你好好照顾。”
姬忽捂着心口的血洞笑了。
又转向安和郡主,冷厉的眸稍缓:“云儿,夫妻一场,你不是放不下阿九,又想回昭越么,为夫已预先给你备了份厚礼,日后,你会如愿的。”
不待安和郡主质问,他撑着最后一口气,转向姬月恒,更为温和:“当年是爹爹对不住你,你的阿娘想回昭越……我便设计让你身中奇毒,如此,才能留住她,你怪我也无妨……但你日后总会理解我,因为你和爹爹很像——戒心重,喜欢什么就务必要握在手中,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情啊爱啊,都不如掌控来得安心。连情,也算一种掌控……”
他在说出最后一句时,看向程令雪。那孩子虽清瘦伶俜,但眉眼间,紧握着剑柄的手间,甚至孑然的姿态——
皆是冷然的骄傲。
“是个骄傲的孩子,这很好……”
姬忽意味深长地赞了句,在咽气前对姬月恒语重心长道:“阿九我儿,你还有两月便及冠,为父恐怕看不到了,这……便是为父为你备下的及冠礼——”
姬忽咽了气,彻彻底底死去。
程令雪看了一眼地上姬忽呆过的面具,那面具是堵用欺骗和情义垒成的高墙,几乎遮天蔽日,让她看不清许多事,将她与师姐被困在墙内五年。
心绪杂陈。
可她甚至来不及平复。
她拉着师姐,走向安和郡主,安和郡主目光温柔,未等她开口,就已了然:“不必多说,我替她瞧瞧。”
程令雪真挚地道谢。
“多谢云姨。”
对于之前的刻意隐瞒,她仍过意不去,安和郡主却是笑了:“今日你和阿九敬酒时,我说的话是真心的。”
程令雪错开目光。
很快郡主便给江皊看完了:“毒解了,是老骗子在吓唬你们。”
总算尘埃落定。
唯一未解的谜团是赤箭为何要给她下蛊,他们之间又有何过节?但想也想不明白,日后碰到了再当面对峙。
程令雪挥散杂念。
余光往后一看,厅中众人竟已四散,就连师姐也不知去了何处。
只留她和姬月恒。
程令雪没转身,但能感觉到他凝定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后。
两个人都迟迟没说话。
辟啪——
烛台爆开灯花。
沉默着的青年先开了口。
“七七。”
这一次,程令雪知道他这声七七并非试探,也并非刻意逗弄。
是戳破薄薄窗户纸的剪子。
窗内是他们的过去、各自立场,曾对彼此的掌控和欺瞒。
以及——
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程令雪没有回头,她看着摇曳的烛火,清冷的眸中曳着复杂光芒。
忽然,她转过身,快步朝姬月恒走去,在他面前站定。
她看着他,眸光摇动。
姬月恒坐在轮椅上仰起脸,亦一言不发,定定地看着她。
少女新雪的双颊沾着血渍。
看到那殷红血迹,青年的眸子闪过异彩,鸦睫不可自控地颤。
他移开目光,望向她的眸子。
杏眸中的雪被烛光点燃,似一面在灯火通明密室中的明镜,居高临下地将他的影子圈禁在她眸子里——
若是可以的话。
被她圈养在那双杏眸里……
倒是很好。
对视许久,他先开了口,问出今日盘旋心头已久的困惑。
“你分明,也有办法利用我的对吧。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与母亲合作,只是因为她可以帮你解蛊么,还是说,你更依赖母亲……
“利用我,不行么?七七。”
程令雪没想到他竟纠结这个事情,她以为他会质问她为何瞒着他,为何把他骗得团团转,为何不信他。
可他却仰面,干净清润的眸子望着她,目光安静寂寥——似在叩问神祇,为何不享用他的贡品。
原本血液中的杀戮早已在与姬忽的对峙中平息,可这他如此一问。
似给她递来一把刀。
仿佛是他在虔诚邀请她——
来屠戮我。
平息的复杂情绪被点燃,血液也因此再度沸腾,心绪骤然杂乱。
长睫轻颤,程令雪忽然弯下身。
在姬月恒再次固执地轻声问她为何选择的是他的母亲而非他时。
她低头吻住他。
过去数月,在男女之事上,她已从最初的生涩到如今的日渐熟练。
这个吻却毫无章法。
她像初尝恶果的孩子,生涩,又极尽肆虐,如同横扫江面的暴雨。
从前交吻时她总无措地睁着眼,这回是她先闭了眼。姬月恒坐在轮椅上,玉面微仰着任她索吻,目光紧凝着她。
某种不安泛开。
他倏而抬手,笃定地紧扣住她的后颈,更紧密地与她纠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