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这位公子,我有个恋爱想跟你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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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碧空万里,阳光晴好,院内的蜡梅仍未凋谢,梨树便已花开成雪。极目望去,所见颜色都是清新鲜嫩的翠绿柳黄浅碧桃红,温暖的春风吹得人心尖都在颤抖,是个谋划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的好日子。

刘义符陪母亲散过步,来长生院里找她,发现她没在院子里舞剑锻炼,而是坐在书房的地上,正把自己埋于收藏的古籍珍本之中,专心致志地翻阅。连放在一旁的书卷早已堆满裙裾,梳好的头发不知何时散落下来都没注意。

刘义符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只好自顾自走进去,轻咳一声,问道:“找什么呢?”

长生头也不抬,回道:“兵法。”

刘义符不解:“找兵法干吗?”

“杀人。”

刘义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着“那我帮你参谋参谋”也坐在了地上。

得知她是要对萧子律实施打击报复,又苦于找不到好的时机和计策,刘义符指点她,搞点故事回头说道说道就行了,千万别搞出什么事故来。他再三提醒,书上写的那些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的套路看看就算了,真要弄起来也挺麻烦的。若是能想办法挖个坑,坑他一下,图个一时爽快最好。

长生闻言,脑海中灵光一现,突然有了主意,兀自一笑,起身将书籍放归原位,道:“我明白了。不知兄长前来所为何事?”

刘义符一边帮忙整理,一边告诉她,母亲最近吃着药,食欲不大好,偏偏想念宫里一个师傅做的糕点。现今自己却非自由之身,无法进宫取来,又觉得在府上打扰已经挺不好意思的了,不想再把这种小事去同王爷讲。思前想后,只好请她来帮这个忙。

“点心好说,只是……伯母的病情如何了?”长生拉他坐到矮凳上,关心地问道。

刘义符眸光蒙上一层阴霾,黯淡几许,摇了摇头。想来情况不是太好。长生叹息一声,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病去抽丝,急不得。你放心,我先不挖坑了,明天就进宫去要点心。”

如今自己都沦落到需要小妹妹同情的地步了,刘义符只能苦笑着叫她不要担心,又掐指算了算日子,稍加沉吟,道:“不急,要不你先挖坑,晚几天再去吧。”

“为何?”长生不解地问。不是说食欲不佳,就好这口吗,难道还准备再饿几天减减肥?

刘义符朝敞开的雕花木窗外看去,笑容淡淡,低语道:“恐怕这几日那位师傅不得空。”

长生对这个理由仍感到费解,但是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想必心里有数,她也就不再坚持己见。她将他送回住处,拜访了一下张氏后,便开始了挖坑计划。

她找来几个仆役,给了他们一些银两,对他们耳语一番,并再三叮嘱千万保密。若是有人问起,切莫提及郡主和王府,只说是自家老爷让办的差事。

交代完毕,数日后,她跟着父亲一同进宫去要点心,好巧不巧地,在宫里遇见了要坑的对象。

长生当时刚刚在宫门处下了马车,见萧子律正从宫门内走出来,穿了整齐的朝服,梳起发髻,戴上玉冠,手持竹笏,看上去格外有精神,连手里的紫檀木马头手杖都显得比平常光亮了许多。

二人打了个照面,萧子律停下脚步,给她身边的长沙王行了个礼,顺带着也唤了声:“郡主。”

考虑到坑已经挖得差不多了,长生突然有了个择日不如撞日的想法,干脆让父亲先等会儿,她将萧子律拉到一旁,对他说自己有事找他,让他在宫门外稍等片刻。

萧子律警觉地眯起眼问她:“郡主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长生佯装天真,抬手用胳膊肘推了推他,哈哈大笑道:“哪儿能啊,我这点斤两,哪敢在萧大人面前班门弄斧。”

萧子律玩味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她态度无比诚恳,方才答应下来。

长生便莞尔一笑,放心地跟着父亲进殿了。

拜见皇帝后,察觉他的脸色不是太好。因为受人之托,有求于他,怕办不妥?长生有意凑过去,依偎在他身边,撒了个娇,甜甜地问:“皇帝伯伯又在操心什么,眉头皱得都能挤死人了。”

皇帝无可奈何地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拧了拧她的鼻子,叹道:“还不是你们这些年轻人,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长生机智地反应过来:“伯伯是指萧三郎吗?”

“可不是。”

长生乐了:“没事,不听话的话,打他一顿就好了。”

皇帝闻言,却侧头看她,反过来问:“那安阳不听话怎么治?”

长生厚着脸皮,眨眼道:“安阳几时不听话了,安阳这么乖巧,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

“你呀……一直嚷嚷着要自己找个可心的夫婿,怎么着,如此乖巧,可找着了?怕是全建康的年轻男子都要被吓跑了吧?”皇帝抚着长须笑道。见她迅速委屈地噘起嘴来,又摆摆手,颇为无奈,换了个语气,道:“罢了罢了,今天不提那些惆怅事。安阳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可曾读书?”

“有的。”长生乖乖汇报,“最近刚从萧大人那儿得了一本屈原大夫的《少司命》真迹,改天带到宫里来给您瞧瞧。”

在爱好古籍这一点上,二人颇有共同话题,于是深入探讨起来。聊着聊着,皇帝突然感慨道:“唉,年初朕有个想法,想把民间尚存的各类古籍都收集起来,整理入库,由朝廷统一保管。那些遗失了的也好好找找。都是前人留下的宝贝,失去了怪可惜的。但是一时又找不到个可心的人负责。老二吧,心性浮躁,没有耐心,干不了这踏实事儿。老三呢,气量狭隘,容不得人,不适合主持大局……也就只有老大啊……唉。”

提到被废的前太子,大殿里的气氛瞬间变幻,一片阒静。长沙王紧张得连嘴里的花生酥都不敢嚼了。

说来爱好收集古籍这种习惯,长生还是从前太子刘义符那儿习得的。而影响刘义符的,自然就是他这个对文化事业特别上心的父亲。三人之间有着一脉相承的师徒关系。

长生绞着袖子想了想,主动打破僵局,用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的语气道:“安阳愿为陛下代劳。”

“好好好,回头就交给你了。”皇帝随口一接,全然没有考虑到天子一言九鼎,这句话也给将来的自己挖了个坑。

既然都提到前太子了,在场的也都不是外人,也就没什么可避讳的,皇帝问了问长沙王关于母子二人的情况。长沙王将前皇后张氏的身子还是不大好的事情交代了一下,犹豫半晌,还是将自己岳父的意思转告给皇上,说是恐怕治不好了。

皇帝听完,把玩着手上的扳指,视线没有焦点地盯着砚台中的一摊墨,发了好长时间的呆,才道:“府上有什么吃的用的,都照看着点罢。反正也没多少时日了,节俭不在乎那么两天。缺什么就跟朕提。”

“是。”长沙王应下了。

长生便趁着这个机会,将张氏想吃点心的事儿提了出来。

皇帝觉得这还不简单,当即传了內侍去御膳房说声,多做一些,好让二人带回去。

长生目的已达成,高兴地替母子二人谢过。

长沙王趁机试探性地问:“陛下不去臣弟府上瞧瞧吗?今日难得不用处理奏章,得空可以出宫。”

大殿再次被沉默占据。皇帝低着头,把玩着案上的御笔,在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将狼毫一根根理了个遍,终于道了句:“不去了,朕累了,先去歇歇,你们拿了点心就回吧。”

“陛下”长沙王还想再劝劝,皇帝却比了个手势,示意他无须多言,自己决意已定,先行退回殿后休息去了。

长生对于二人神态话语中的遮遮掩掩、点到为止不甚明了,但只偏着头,琢磨了一瞬,便将心思都放在宫门外待宰的羔羊身上了。

又坐了小许,內侍将包好的点心送来,二人道过谢,拿了便往宫门去。出了宫门,长生将点心托付给长沙王,道:“爹,你先回吧,我跟萧三郎到萧府去一趟,回头让萧府的马车送我回去。”说完又附耳对他低语了几句话,交代他切记一回府就告诉自己的婢女,然后成竹在胸地迈着欢快的步伐朝萧府的马车走去。

车夫知道自家公子在等她,没有阻拦,长生便自顾自地挑帘上了车。

马车里熏了檀香,挂了杜若,有一种令人感到心情淡泊宁静、很想睡觉的味道。萧子律正阖着眼帘,撑头靠在垫子上小憩,手边还散落着几本没看完的书。

他睡着了不说话的样子,其实还挺好看的。颜如美玉,气质出尘,颇有一种画里假人的感觉。长生迈进来,看到他的第一眼,心中便产生了这样的一个想法。难怪建康城有许多不明真相只看外表的天真小姑娘喜欢他,每天看到他的马车经过都要丢过来一堆瓜果。如果了解了此人内里真面目的话,就该扔白菜帮子了。

这样想着,她便想趁他不注意在他脸上画点什么,奈何没有笔。长生扫视一周,把挂在一旁的杜若摘了下来,想去扫他的鼻子。结果刚探身向前,就突然被他扣住手腕,“哎呀”一声惊呼,吓了一跳。

“你干吗呀!”长生愤愤不平地用另一只手拍着胸口,抱怨道。

萧子律睁开眼,手上还握着她的皓腕,缓缓将视线移到她手中的“罪证”上,挑眉不语。

“我……我就是想叫醒你嘛。该出发了,再不出发天黑可回不来了。”长生故作正经地道。

萧子律瞟了她一眼,仿佛在说“还不知道该怪谁”,又问:“郡主说有魏国僧侣的消息,是指什么?”

长生盯着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深呼吸三次避免情绪发作,道:“到地方你就知道了,现在能不能先放开……男女有别,萧三郎,这样成何体统?”

萧子律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抓着她的手,动作好像在把她往自己怀里拉似的,遂不落痕迹地松开,拎起帕子来擦擦碰过她的手指,淡定道:“不知道是哪个姑娘光天化日之下钻了萧某的马车,对萧某投怀送抱,然后还要同萧某讲男女有别。”

长生也不接话,只安静地在一旁坐下来,用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回应他,心想:你就得意吧,看你还能得意到几时。

马车一路往城郊去,沿途果然又遇到又傻又天真的姑娘丢了些瓜果上来。长生也不客气,拿了只橘子,剥好后递给他一半,八卦地打听他今日进宫所为何事,并自行揣测道:“好像皇帝伯伯不大高兴的样子,若有意将你贬官远派,当真是大快人心。”说完,还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假情假意地补充了一句:“外头条件艰苦,萧大人多保重啊!”

萧子律笑容爽朗,语气气人:“不告诉你,反正不会走。”

长生顺手又把那半个橘子拿了回来。

萧子律总不至于为了半个橘子跟她抢来抢去,捡了个红润的苹果,擦干净后慢条斯理地嚼了起来。虽然动作文雅,但是故意发出清脆多汁的响声,一直到抵达目的地才算完。

长生在一旁看得直咬牙。

按照她的指示,马车来到城郊某山腰一处未完工的建筑工事前。只见地上只挖了几个坑,旁边零零散散堆了许多备用的木料和石头在旁。

萧子律不明所以,问她这是什么地方。

长生告诉他,自己打听过了,此处乃一个大户人家自己出资兴建的寺庙,而这户人家做的就是北方的生意。

“你的意思是说,是专门为魏国僧人修建的?”萧子律抬眼环视一周,心下琢磨着这工地好生奇怪,大白天的,施工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只是一种猜测,你说他们是不是打算在建康常驻啊?”长生一边说着,一边朝前走去。

萧子律刚想说工地无人很是蹊跷,要不还是先回去吧,见长生已经肆无忌惮地到处乱窜起来,便没顾上说,改口招呼她注意脚下安全。

“不碍事。”长生说着,一路往前走,走得越来越深,距离马车停驻的位置越来越远。突然,她好像发现了什么,大声呼唤:“萧三郎,你快来这里看!”

萧子律撑着根手杖,要在凌乱的木头和石料中穿行可不大便利,花费了不少时间。

然而就在他专心看着脚下、没有注意身后的时候,几个已早埋伏在周围的汉子趁车夫不备发动奇袭,合力将他制住,用沾着迷药的毛巾捂住了嘴。车夫挣扎两下,晕了过去。几个汉子小心地将他放回到马车上坐好后,又消失在灌木丛中。

对此全然不知情的萧子律来到了长生身边,看到她身前有一个大坑。这个坑比刚才看到的都要深一些,坑边还摆了一架梯子。

“你觉得这是什么?”长生蹲下来,疑惑地朝里打量着。

萧子律也不是很懂建筑,琢磨着觉得像是为地宫修建的入口。

长生摇摇头,做出一个更为大胆的猜测:“我觉得该不会是个盗洞吧?你有没有听说过,当年曹魏政权称帝之初,搜刮了一批宝物,原本打算变卖成军饷,留作后续争略吴蜀,开疆拓土之用。奈何不久便被司马氏篡了权。为了不让宝物落入司马氏手中,曹氏中人便将这批宝物埋在了建康城外。后来适逢乱世,负责埋葬宝物的人被司马政权诛杀了,宝物埋葬地点从此也就成了谜。你说,他们是不是查到了宝物埋葬的线索,打着修寺的幌子,前来偷盗的?那可不得了,据说这批宝藏富可敌国呢。”

历朝历代都有这种关于神秘的前朝宝藏的不实传闻,这个故事也在建康城流传着许许多多个版本,萧子律却是半点没当过真的,见一向这也不信那也不信的刘长生将此事说得一本正经,不免有些想笑。

长生看出他的怀疑,感到很没面子,撇嘴道:“你不信就算了,我自己下去看看。”说着就把梯子搬了过来,作势要下坑。

萧子律一伸手杖,拦在她面前,劝阻道:“别,郡主再彪悍,怎么说也是个姑娘家,摔着可怎么好。”

长生不依,坚称:“不行,我要是不看个究竟,心里不踏实。”

萧子律劝说无果,眼看她就要急得躺地上打滚了,没办法,只好将手杖递给她,挽起衣袖,道:“那郡主帮臣拿着吧,臣下去瞧瞧。”

长生感激不已,连连点头,帮他扶着梯子,叮嘱道:“小心着点。”

萧子律慢慢挪步,沿着梯子下到了坑底,意料之外,发现坑底果然有一个向侧面打的、半人高的洞口,便疑惑地屈身朝里走去。

“你快看看洞里有什么?”长生在上头兴奋地喊,同时赶快抬手招呼人。几个汉子快步跑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梯子抽了出去。

萧子律艰难地走了几步,发现很快就到了尽头,什么也没有。他转念一想,觉得有诈,心道不好,怕是上了长生的当了。

然而洞中无法转身,待他听到奇怪的声响,再退出来时,只见梯子已经没有了,长生正把玩着他的手杖,站在坑外得意地笑。

“呵。”萧子律明知出了状况,也不慌乱,只是靠在坑壁上,眯眼瞧着她,问:“郡主这是演的哪出啊?”

“专门为你挖的坑,等着你跳呀,你说这算不算瓮中捉鳖?哈哈哈哈。”长生笑靥如花,拎着他的手杖转了两圈,欢快道,“你总是费心琢磨如何让我不好过,四处破坏我的好事,我若不好好报答,岂不有负恩情?今日萧三郎就好好在这坑里享受一晚吧,不要太感激我。”说完长生便把他的手杖丢了下去,得意地招呼自己叫来帮忙的仆役们走了。

仆役早赶来了另外一辆马车,替她通传口信的婢女正在车上等她,见她回来,得知事情办妥,心中却有些不踏实。马车往回走了好远,她还在回头张望,不安地问:“郡主,不会出什么事吧?”

长生优哉游哉打着哈欠,淡定道:“放心。给车夫下的药量最多够他睡到明天早上,醒来自会前去搭救。至于萧子律嘛,除了腿脚不好外,身子骨硬朗着呢,只是冻一晚上而已,没什么大不了。而且我打听过了,附近没有豺狼虎豹出没,安全得很。”

既然自家主人都这么有把握了,婢女也不好说太多,只得祈祷当真这么顺利就好。

这边厢的长生抱着个小暖手炉,在回去的路上睡得暖暖的。那边厢留在坑里的萧子律尝试几次呼唤自家车夫未果后,只得认命地坐了下来,靠在坑壁上闭目养神。他眼前浮现出长生刚才那副兴奋得跟什么似的、小人得志的嘴脸,以及拎着他的手杖来回转圈的样子,不自觉地在她握过的地方用指尖细细摩挲了一遍,勾唇笑道:“这次真是便宜了她。”

计划虽如此,其实今天并不冷,相反因为前几日开始升温,还挺暖和。长生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傍晚了,身上仍感觉不到凉意,也感慨这么好的天气,真是便宜了萧子律。

然春寒难料,日头完全落下后,气温骤然下降,冷得院内的积水上都泛起了点点冰霜。长生披了一件大氅,手中捧着书卷在房间里踱步,感受着炭火越来越力不从心的制热效果,隐隐感到不安。

她所不知的是,此时此刻,虽然建康城内的人们刚刚感受到寒气,城外已然飘起了雪花。月华之下,细雪仿若碎银,铺洒一地,越积越厚。

官道上,正在踏着积雪进城的,是一支刚刚调任回京的队伍。突如其来的寒潮也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带队的年轻将军搓着冻得发红的手掌,大声招呼道:“弟兄们一路辛苦,马上就能进城喝酒吃肉了,大家加快脚步!”

建康城门近在眼前,将士们都想赶紧暖暖身子,纷纷应着,加速小跑。

就在众人脑海中纷纷浮现出火炉、烤肉、美酒、热腾腾的汤面等画面时,一阵朔风呼啸,山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一根原木随之横空出世,滚落在官道上,发出巨大的轰隆声。

众人以为遇到袭击,立刻警觉。然而摆出迎敌姿态后许久,并不见其他异状,面面相觑,感到不解。

将军策马走来,借着侍卫手上的火把,仔细看了看那根木头,奇道:“分明有人为加工打磨的痕迹,像是建筑工事所用,怎会平白出现在这山野之中?”

侍卫也觉费解,抬头往木头滚落下来的方向看看,隐约听到有马声嘶鸣,于是提议:“要不属下去探上一探?”

将军想了想,点头道:“好,带上几个弟兄。”

侍卫拱手领命,抄起佩剑,招呼身边的两个弟兄,一同披荆斩棘,循着嘶鸣声往山上去。

与此同时,建康城里也终于下起了雪。仆役特地给各院送来加烧的炭火。房门一开,一阵凛冽寒风裹挟着碎雪席卷而来,冻得长生打了个哆嗦,将大氅裹得更紧了些。思前想后,她终究放心不下,命婢女再准备两件披风,带上暖炉,备好马车,立即出城去。

一路上,坐在马车里的长生设想了很多种后果。比如明天一早,车夫醒了,找到坑里的时候,萧子律已经冻成了冰棍;比如今天晚上,大风将坑边的原木吹动,滚到坑里,把萧子律的另一条腿也砸折了;再比如……她摇摇头,比如不下去了,焦急地挑开帘子,嘱咐车夫快点,再快点。

车夫不敢怠慢,猛挥鞭子沿着官道疾驰。突然遇到一队迎面而来的人马,两边速度都很快,差点撞到一起。

车夫赶忙勒马。车身猛地一晃,长生撞了一下头,也顾不上揉,着急地问:“为何不走了?”

车夫仔细瞧了瞧,回禀道:“郡主,前面好像遇着了一队官兵。”

“官兵?”长生疑惑地将一直抱在手里的披风放下,准备亲自看看。

对面的人已在高声询问:“谁家的马车,深夜在城外急行,可是犯了事意欲逃亡?”

车夫赶忙作揖,解释道:“禀告将军,小的乃长沙王府的仆役,马车上坐的是府上的安阳郡主。”

话音刚落,将士们便见一只纤纤素手挑开了车帘,一个身披雪白毛领的狐裘大氅的少女探出头来,问道:“对面又是何人?”

真别说,挺好看的,看起来好像还真是个郡主。但是好好的姑娘家干吗半夜不睡觉,非要出城呢?将军纳闷着,拱手自我介绍道:“臣乃刚刚调任回京的右中郎将赵怀璧。惊扰郡主,还望恕罪。”

“哦。那好,你让我过去吧。”反正长生也不认识他,并不想多说话。

赵怀璧却困惑地皱着眉,不打算放过她,开口问道:“……天冷路滑,不知郡主深夜出城,所为何事?”

长生坦白:“我要去坑里捞一个人,不瞒你说,挺急的。”

“坑里”“捞一个人”……赵怀璧嘴角抖了抖:“郡主说的不会是那位萧公子吧?”

“将军怎么知道?”长生奇道。

“……臣已经帮郡主捞上来了。”赵怀璧说着,大手一挥,命队伍分开两列,只见萧府的马车就在队伍中间。车夫药劲未退,裹了张薄毯,还在熟睡。驾车的是赵怀璧帐下的一个官兵。车内阒然无声,不知萧子律是死是活。

长生也顾不上问别人,抱着披风噔噔噔下了马车,一路跑过去,掀开锦帘亲自确认。

只见萧子律一动不动地侧身倒在车内,薄唇发紫,脸色苍白,鬓发散乱,气息微弱,看上去像是死了。

长生鼻翼一酸,迈进车里,胡乱地把披风盖在他身上,双手握紧他的手给他暖着,哽咽道:“萧子律,你可千万别死啊!”

萧子律不说话,也没喘气,更像死了。

情急之下,长生上前抱住了他,悲伤不已:“你要是真出点什么事,我可怎么向阿槿交代?”

萧子律忽然伸出另一只手,用力把她按在怀里,睁开双眸,在极近的距离似笑非笑地与她对视,眸中的柔情与狡黠都映在她的瞳光里,挑眉道:“原来是怕阿槿怪罪,就不怕我变成厉鬼来向你索命?”

长生以为他诈尸,已经被吓个半死,反应过来后恼怒地捶了他的胸口两下,嗔道:“讨厌,没事儿装什么死,快把你的脏手放开。”

“也不知道是谁弄脏的。”萧子律松开手,无奈地耸耸肩。

之后长生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寒风料峭,吹惊了马。马儿不断嘶鸣,想要挣开绳索,又踢掉了旁边的一根原木。原木滚到山下,刚好引起了将士们的注意。前去查探后,便发现了萧府的马车和坑里的他。

当时他正拿着个木棍(手杖),在周围的坑壁上默写《道德经》。虽然冻得瑟瑟发抖,神情还是平静从容的。见到来搭救的官兵,并没有表现出欣喜若狂的样子,只是彬彬有礼地行礼道谢。搞得官兵很忐忑,生怕自己放出来了什么了不得的妖怪。

确认萧子律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着凉后,长生不得不感慨他还真是命中注定与这位赵将军有缘。

萧子律将身上的衣服理好,冷眼一眯,握紧手杖,用平淡却极为有力的语气道:“不然萧某若真是冻死了,郡主岂不麻烦?说来应该好好感谢人家赵将军的人是郡主才对,下次这种害人害己的事还是仔细想想再做罢。”

长生被他说得有点没面子,觉得自己似乎也着凉了,脸上烫烫的,自知理亏,也没还口,支吾两声,道:“好啦,我知道了,你回去好好休息。”便下了马车,又谢过赵将军。

赵将军同萧子律一个鼻孔出气,皱着个忧天下之忧的眉头,显然也觉得她此番行事有失妥当,看她的表情略带嫌弃,道:“郡主客气了,只是若再有下次,臣不知还帮不帮得上忙。”

长生讪笑:“不会了,不会了。”

一行人一同出发,往建康城去。赵怀璧身边的一个士兵凑近他,回眸瞥着长生的马车,八卦道:“将军,这个郡主长得可真好看。还没出阁呢,要不您……?”

赵怀璧忙告饶:“免了吧,我可不敢。”

回到建康,萧子律当然没把自己被长生坑了的事儿说出去。但是长生再见他的时候,免不了多了几分内疚,好几次被他挖苦都缄默不言。

再说那日撞见的赵将军,不消数日便在建康城出了名。有人说他与以杨五郎为代表的那种文文弱弱的美男子不同,身上有一股英武的阳刚之美,更重要的是没有龙阳之好。有人说他武功盖世,年纪轻轻便已立下赫赫战功,未来定是前途无量。有人说他出身寒门,自幼丧母,全靠自己的战功起家,在建康独自建府,嫁过去的话不用操心婆媳关系……总之赵怀璧来到建康半个月,风头就直逼萧子律,成了建康城内万千少女梦中情人榜单上的第二名。也有人说他要优于萧子律,毕竟他四肢发达,不用拄拐,腿脚好得不行。

长生当然也没少听说,并且还听说了一个更重要的事。便是赵怀璧今年已经二十有七,眼看快到而立之年,还没娶亲,一定很着急讨个老婆。

这种紧迫感不是刚好与她一拍即合吗!长生一拍大腿,觉得简直是时来运转、天赐良缘。就在她觉得自己的婚姻大事已经前途一片黯淡的时候,是上天安排赵怀璧突然出现,她重新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于是高高兴兴地,又催着老爹上门去了。

赵怀璧刚刚买好宅子,还在布置打点,府上也没几个仆役,只有侍卫帮忙,一起撸胳膊挽袖子将各种家具搬来搬去。长沙王和安阳郡主来了,他也只能随意烧点开水,用吃饭的碗装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一句:“王爷、郡主见谅,下官这儿实在乱得很,本是买好了茶碗的,又找不着放哪儿去了。”

长沙王擦擦汗,慈眉笑脸地说着无妨无妨,实际上不大高兴,心想:这普天之下,就是再贫穷的人家,哪有用饭碗倒开水招待客人的道理,赵怀璧不是怠慢他们还是什么?

长生却觉得这人不错,挺实在的,忍着笑捧着饭碗。

二人将来意说明,长沙王的意思是,赵怀璧年纪也不小了,若是对自家闺女有意,不如就趁早把这事儿定下来。只要他一句话,媒人马上就能安排。

赵怀璧连喝了三碗白开水,没直接说不行,也没说行,却道:“急不得,下官还得再考虑考虑。”

长沙王面露愠色,不悦道:“考虑什么,莫非将军觉得我家安阳配不上你?”

赵怀璧绷着个脸,瞪大眼睛道:“王爷莫要冤枉下官,下官可没有这么说。”

“原来将军与那些凡夫俗子一样,也介意关于安阳的传言。”长沙王扼腕,“没想到英勇如将军,竟也是个胆小怕事之人。”

赵怀璧一听这话,老大不乐意,倨傲地扬起下巴,语气高冷:“下官不曾这样想。”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长沙王不依不饶,非要他给个理由。

赵怀璧挖空心思地解释:“因为……婚姻之事本来就不着急。现如今,下官心中还有志向未尝实现。王爷多说无益,请回吧。”说完,将碗啪嗒一声放在桌上,以示送客之意。

“你……”

弥勒佛气得差点变护法金刚。长生忙拉住老爹,把自己那碗水也递给他,让他消消气。自己则盯着饭碗上的鸳鸯戏水图,再看看房间内的摆设,样样成双,感到纳闷:这不是明明挺着急的吗,为何还死鸭子嘴硬呢?

而且她还发现,打从自己进屋,赵怀璧看都没看她一眼,大有对她毫无兴趣之意。这份刻意,又总让人觉得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

长生在心里画了个问号,对赵怀璧礼貌地表示打扰了,自己和父亲先回去,给他时间,让他慢慢考虑。而后,她把父亲送出赵府,又默默折了回来,让看门的仆役通报一声,说自己不找赵将军,而是要找他最亲近的侍卫。她倒要问问,赵怀璧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看门的士卒道:“咱们军中,与将军最亲近的就要数宋夫长了,但是他替将军去老家办了点事,没跟咱们一块儿回来。”

“什么时候回来呢?”长生问。

“这个……小的也说不好。”士卒尴尬地挠了挠头。

“好吧,”长生又问,“你们之中,还有没有对赵将军比较熟悉的人?”

士卒摇摇头,道:“宋夫长同将军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的,旁的弟兄肯定比不上他。”

这可怎么办,长生正为难,准备离去再议,突然听到他喊了一声:“巧了,郡主快看,宋夫长回来了。”

长生心中一喜,转头看去,只见一位身披铠甲,在阳光照耀下周身银光熠熠的小将正朝自己策马而来。正想着该如何从这位宋夫长的口中套话时,却见他走近后,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了半晌,用不太确定的语气唤了声她的乳名:“长生?”

天哪,将军身边的人都这么狂啊,一个百夫长都直呼郡主大名……长生瞿然一惊。

尽管她没应声,来人还是确认了她的身份,跳下马,手掌按在佩刀的刀鞘上,大步朝她走来,语气因为激动而跟着刀鞘一起颤抖,问道:“长……不,郡主不记得在下了吗?”

熟人?长生颇感意外,仔细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又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视线落在他手背上的一道伤疤处,若有所思,回忆了一会儿,试探性地问:“小哥哥?你是隔壁家的小哥哥……宋安知?”

她还记得自己,宋安知心满意足,连连点头道:“对,是我!”

娇艳暖阳之下,故人久别重逢,万千春光都因这一刻的欣喜而愈发明亮。长生忍不住惊呼一声:“天哪,你都长这么高了!真的认不出来了。我记得当初你跟我差不多高,瘦瘦小小,病怏怏,像豆芽菜似的。没想到……”

没想到再见沧海桑田,她已经成了郡主,他也变成了另一个人。长生一边比划自己记忆里的豆芽菜造型,一边看着面前挺拔高挑,宽肩长腿的男子,实在感慨良多。

“现在比以前看起来有精神多了。”最后,她如是总结道。一时也忘了要找他干吗来着,拖着他一同散着步,聊这些年的经历。

这个宋安知便是当年落水的隔壁家的小男孩儿,救上来后染上风寒,拖了小半年才治好。而后身体就一直不好,面色蜡黄,总是生病。然而羸弱的少年却有着建功立业的英雄梦想。

长生搬走后,一日,北府军中的一个将领经过他家门前,他便背着父母,偷偷投奔了去。一方面为了保家卫国,一方面也是为了强身健体。经过这些年的历练,果然出落成一名英勇神武的男子,跟随赵怀璧左右,打了不少胜仗。

二人说着话,在石级上坐了下来。长生忍不住托腮感慨了好一会儿,思绪才拉回到正事上,问道:“那么你跟赵将军很熟了?”

宋安知道:“当然,过命的弟兄。”

“太好了!”长生拊掌,高兴地问,“那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跟我还客气什么,但说无妨。”宋安知温柔地朝她笑着。

长生便将今日来找赵怀璧的来龙去脉都同他说了一遭,问他:“你可知他今天这是什么意思?”

宋安知手肘杵在大腿上,撑着头,考虑了一会儿,对她道:“我还真说不清,这样吧,我回去问问,再给你答复。”

“好啊,一言为定。”长生伸出手来与他拉钩。

没过两天,宋安知果然按照约定,帮她打探了消息,暗搓搓地到王府后门的大槐树下来找她,道:“说实话吧,我们将军是挺着急婚事的……但是,似乎对郡主印象不太好。”

“为何?”长生不解。

宋安知便将那天把萧子律捞上来之后,赵怀璧对长生的评价委婉地转述了一下。大意就是说:一来,他觉得长生一个女孩子家的,大半夜独自出城,行为有失妥当;二来,长生主动跑到萧子律的马车上,二人叽叽咕咕的不知道干了些什么,半天才出来,亦有失妥当;三来,单说长生故意挖坑,大费周章地去为难萧子律的做法,他也不敢苟同。他认为做人应当光明坦荡,有什么矛盾不能直接当面打一架解决的,非要背后设计?总而言之,对她不太满意。但唯恐自己在别处也讨不到老婆,又不愿把话说死。

长生听完,虽说不大认同,但也明白了他的想法,于是靠在树上,甩着手里的狗尾巴草,又琢磨了一会儿,问宋安知:“那你能不能再帮帮我?”

“如何帮法?”

“简单,告诉我你们家将军喜欢什么就行了。喜欢什么颜色,什么物件,什么玩乐,什么类型的姑娘等等,任何喜好都可以。”

“郡主要知道这些作甚?”宋安知不解。

“投其所好呀。”长生一本正经道,“你看,他急娶,我急嫁,我们本应利益一致,互相帮助。奈何中间有些误会,让他心存芥蒂。那我们想办法,化解矛盾不就行了?没事,我这个人性格很好的,我愿意先退一步,多几步也行。”说完,又将皇帝伯伯打算安排自己去和亲,以破坏百济社稷的事情说了一遭。

宋安知瞧着她,觉得经年之后,虽然她已经成了郡主,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百夫长,身份已是云泥之别。但是二人相处的时候,她仿佛还是那个与他一同在树荫下玩耍,让他用狗尾巴草和野花给自己编头饰戴的小女孩。想到她就要出嫁了,他颇为不舍,更不乐意帮忙。但是转念又一想,她嫁给知根知底的赵怀璧,怎么也比嫁去百济强,于是答应下来。

二人商议一番,开始了攻略赵怀璧的大计。

根据从安知那儿打探来的情况分析,长生觉得赵怀璧喜欢的应该是娇柔腼腆、惹人怜爱的姑娘。于是在家演练,对着镜子做娇羞状,感觉全身的胳膊腿都不会动了,比画了好几回才觉得有那么点意思,但是自己已经笑得快背过气去了。

一旁被她强行拉来做军师的刘义符都快看不下去了,原本就忧郁的气质变得更加忧郁,连连蹙眉,问她:“至不至于这么拼,连自己都不做了?”

长生精心补好被笑出来的眼泪洇花的胭脂,看着镜中自己狼狈的模样,无奈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先嫁出去再说吧。等生米煮成熟饭了,再慢慢做自己不急。”

刘义符不太认同她的逻辑,认为做人应该遵从本心,率性行事,否则自己过得也不快乐——比如他现在这样。

“但是要让我去和亲,我就更不快乐了。”长生如是比较。敛了袖,文静娴雅地坐好。她保持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演得还是不像,噘着嘴,不大高兴。

刘义符守着面前的果盘,剥好了好几个橘子,将其中一个递给她,叹道:“你呀……不过我觉得赵将军未必是你想的那样。”

“哦?”虽然从宋安知那里打听到的内容总结出来就是如此,但长生还是很想知道他的高见,便认真询问他有何赐教。

刘义符分析道:“赵将军出身贫寒,有今日的功绩全靠个人奋斗,一定吃了很多苦。如今又要接济亲族父老,压力想必不小。我想,比起雨打海棠、弱柳扶风的姑娘,他更需要的应该是一个懂他志向、怜他辛劳、能够帮他分担家庭重担的女子。其实你原原本本做自己就很好,只是因着萧三郎一事,大概给人留下的印象过于顽劣了些,稍微收敛便是。”

长生一手拿着犀角梳,另一手拿着橘子,仔细琢磨这番话,觉得颇有道理,感慨道:“不愧是义符哥哥,懂得就是多。”

“哪里?”刘义符谦虚地笑笑,“不过是比你明白男人的心思罢了。”

说到男人的心思,刘义符剥完橘子,还是想找点事情做,便接过她手上的梳子帮她梳头,一边梳一边问:“萧三郎后来有没有找你报复?”

偶像亲自给自己梳头,长生很是享受,橘子还是没顾上吃,盯着镜中映出的身影,痴痴看了半晌,才道:“没有,估计是在酝酿什么大阴谋吧。也许你更了解男人,但是我更了解萧子律。”

刘义符笑而不语。因为他站着,比较高,镜子照不到脸庞,这个欲说还休的笑容长生并没有看到。

临走前,他又再三提醒她谨慎行事,千万别再闹得不好收场。长生拍着胸脯保证这回绝不坑人,要坑也只坑自己。而后派人与宋安知暗中传信,打听赵怀璧的近日行程,好做准备。

宋安知回信告诉她,赵怀璧领了印绶后,要与友泛舟淮水。长生得知,心生一计。

这一日天气微凉,雾锁寒江,赵怀璧正与友人在舟楫之上觥筹交错、高谈阔论、畅抒胸臆,忽闻大雾弥漫的江面上传来一阵悦耳悠扬的丝竹管弦之声。

众人望去,见一艘饰着纱帐的画船缓缓自雾气中行来。画船上载着众多歌舞伎,正在奏乐舞蹈。

宾客中有人好奇地猜测是哪户人家在郊游。赵怀璧也跟着探头去看,没有看清应当锦衣华服、坐于上位的主人,只看到船边摆渡的艄公和几根空空的钓竿,还有船头三五只傲然而立、羽翼乌黑光亮的鱼鹰。

“想来是哪位公子在渔猎。”有人推论。

在座的也都是武艺高强、身手矫健之人,对于渔猎之事颇有兴致,尤其是赵怀璧。陆续有人提议过去瞧瞧,这家公子技术如何。人群凑到一起就会互相比较,想要一争高下,热血男儿尤甚。赵怀璧自不例外,便招呼自家船夫将船划了过去,隔船相问:“是哪家的公子在此,何不出来喝上一杯,一起热闹热闹?”

画船上没有人搭话。

众人觉得有点没面子。

有人不屑道:“永嘉年间,我父亲在淮河渔猎,曾经钓出过一条十八斤重的鲤子。”边说边比画,“一条鲤子长到十八斤,你们说厉害不厉害?也不知现在还有没有人能钓出此等罕物。”

旁边有人哄笑:“十八斤的鲤子,钓回去敢吃吗,怕是吃河里的死人长大的吧。”

“别说,永嘉那会儿,还有人在河里钓出过玳瑁呢。真是江河逆流,海水倒灌,天下大乱。”

“听他吹吧,还玳瑁,怎么不钓出来个仙女?”

正说到仙女,众目睽睽之下,只见长生一身轻纱缓带、足下生莲、娉婷多姿地从船舷的另一边走了过来。

原来主人不是位公子,而是一个含睇宜笑、窈窕有致的姑娘,一时众人都感到错愕。刚才说到仙女的那位瞠目结舌,脱口而出:“还真钓着了……”

没想到再见面竟是以这样一种方式,赵怀璧略感惊讶:“郡主也喜好渔猎?”

长生站在船舷边,视线从钓竿上扫过,淡笑道:“并不。”

“那这是?”宋安知带头发问。

“这些都是专门为诸位将军准备的。”长生身边的婢女施施然抬手,指了指钓竿,说道:“郡主深感将军们劳苦功高,得知诸位今日在此,特地备下了歌舞表演和渔猎项目,请诸位将军赏玩。”

“竟是专为我等准备?那郡主的一番心意,定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早有人摩拳擦掌、按捺不住,闻言自是兴致勃勃要登船试上一试。宋安知一起这个头,其他人便也不拘束,纷纷谢过长生,大步跨了过来。

赵怀璧自觉与长生之间还因为之前的事存在嫌隙,本不太想来,奈何别人都过去了,也不好自己跟这儿闹别扭,只好跟过来。

长生与宋安知交换一下眼色,确认第一步计划成功。

众人或是垂钓,或是撒网之时正是聊天的好时机。长生凑到赵怀璧身边,探头盯着他臂上的鱼鹰。

“……郡主有事?”一个香气扑鼻的美女离自己这么近,赵怀璧非常不适应,轻咳一声,问道。

鱼鹰也转过头,用一双精明锐利的小眼睛滴溜溜地盯着她。

“没事,我就是随便看看。将军会驯鸟啊?好厉害。”她故意假装不知道眼前猛禽为何物,感叹道。

“……这是鱼鹰,臣小时候家里也养了一只。”

“原来如此,那还真是有缘,我也养过鸟。”

“郡主养什么?”

“八哥。”

“……”

长生哂笑:“虽然叫得不错,但是跟将军这品位比就差远了。”

被夸了,赵怀璧略为受用,吹了个哨子命鱼鹰去捕猎。鱼鹰张开翅膀,矫健的身姿腾空而去,周围歇息的几只也旋即跟着跃入水中。

长生望着乌羽翻飞,水花迸溅的场面,不由得感慨道:“常听人说,雌雄鱼鹰从营巢孵卵到哺育幼雏,都要共同进行。夫妻间和睦相处,相互体贴,历来如同雎鸠和鸳鸯,令人艳羡。”

赵怀璧也负手而立,极目眺望如画山水,想的却非这些儿女情长,只道:“臣还是那句话,要从长计议。”

长生莞尔:“我知道,将军心里装的是更大的天地。”

“哦?”赵怀璧一脸不相信,“那郡主说说,是怎样的天地?”

“是原野萋萋的衰草连天、黄河滚滚的波涛怒号、北方以北的冷雪风霜,将军心里装的,乃是祖豫州未竟的大业。去征讨几个西南小国,根本发挥不出将军的才干。”长生温声细语,侃侃而谈。

赵怀璧心头扑通一跳,嘴上却哈哈大笑两声,道:“桓温都没做成的事情,我哪敢奢望?”

长生粲然一笑:“桓丞相哪能跟将军比,他不过是借北伐讨个名声罢了,并非如将军一般,有着誓要收复失地的壮志雄心。”

这句话算是说到了赵怀璧心坎里,对她的印象也因此扭转了些。长生说想学驯鱼鹰的哨子,他一高兴,便乐意教了。

赵怀璧吹一声,长生跟着学一下,但是没吹出声。赵怀璧又强调了一遍舌头应该怎么摆、气息应该从哪儿出,并重新示范。

长生勤学苦练了半天,可算弄出点动静,赶忙兴奋地拉着他的袖子,道:“快,你仔细听听,这样对不对?”

赵怀璧凑近听了一声,比较满意,评价道:“不错,就是声音太小了。要气沉丹田,哨声嘹亮,像这样……”说着又吹了一遍。

结果这一遍过于嘹亮,正在水里捕鱼的鱼鹰听见了,纷纷扑腾着翅膀飞了上来。

长生站在船头,猝不及防,尽管急急忙忙抬袖去挡,还是被甩了一身水,只勉强挡住了脸。就在她惊魂未定,连连拍着胸口念着“哎呀妈呀,吓死我了”的时候,训练有素的鱼鹰又整齐划一地,哗啦啦将满嘴的鱼都吐了出来。

活蹦乱跳的鱼儿不但把舢板上的积水又溅起来,个别身强体壮、弹跳有力的还扑腾到她身上。长生真没见过这阵仗,一时干眨眼盯着鱼,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赵怀璧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到她呆若木鸡的表情,差点笑得岔了气。他一边捧着肚子,一边弯腰去捡鱼,还对她吆喝道:“愣着干吗,还不快帮忙?”

反正衣服都脏了,形象基本也没有了,长生今日也就干脆豁出去,撸胳膊挽袖子蹲下身参与到捡鱼活动中。奈何鱼身滑腻,自己技术又欠佳,抓一下,滑走一下,再抓,再滑……长生瞪着“跑”得欢腾的大鲤鱼,嘴上气急败坏地喊着:“别跑了!”脚上又忙不迭地去追。虽然摔了两跤,但是觉得玩得很开心,也像赵怀璧一样心地笑了起来。

不远处的宋安知本想上前帮忙,见二人乐在其中,也就只好暗暗握拳,按捺下过去的冲动。

长生追着鱼,扑腾得腰部以下的裙裾都湿了,鬓发也散乱了,终于捉住一条,宝贝似的牢牢抱在怀里,兴奋地展示给赵怀璧看:“快看快看,我抓住了!”

鲤鱼还在铆足劲儿挣扎。赵怀璧爽朗地一抱拳,由衷赞叹:“郡主真厉害!”

围观已久的垂钓群众也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长生得意地捯着小碎步,将亲手擒获的战利品丢进鱼篓里,指着它对赵怀璧道:“这条你一定要带回去,虽然没有十八斤,十斤八斤至少要得。”

“好!”赵怀璧说着,还特地走过来确认了一眼。

长生这才放心,一回头,撩起被汗水打湿的鬓发,朝宋安知眨眨眼,比画了个胜利的手势。

宋安知看着她那狼狈的样子,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眼见船上还有好些鱼,长生又去抓了一尾。

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最后二人拎着各自的鱼友好道别,相约来日再叙。长生回到府上,高兴地请刘义符吃加餐的红烧鲤鱼,并且再三强调是自己亲手抓的。

刘义符听她描述的鱼凫江影,不由得回想起少年时自己泛舟之景。想当年他何曾不是心怀凌云抱负,说着不光复两都不敢白头。怎会料到今日只能寄人篱下,过着足不出户、谨小慎微的生活,每天在书卷中寻找几分虚幻的慰藉。母亲病重难愈,父亲更是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片刻失神,未察觉到长生在唤他。

长生见他目光中所露悲切愍怀,亦有所感,收敛笑意,夹了一块鱼,精心剔去鱼刺,放到他碗中,温声道:“有机会我们再一起去,捕更多的鱼回来。”

见她明澈的双眸闪亮着,充满认真的期待,虽然不知能不能等到那天,刘义符还是爱怜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道了声:“好。”

与此同时,赵府也在吃鱼。赵怀璧与几个同袍围坐一桌,夹住蘸满了喷香酱汁的鱼尾,边吃边笑。

宋安知疑道:“将军笑什么?”

“啊,我笑了吗?”赵怀璧自己都没意识到,一脸的茫然。

旁边人附和道:“笑了,笑得跟怀春少女似的。”

接着所有人都开始哄堂大笑。

赵怀璧在桌下飞起一脚,羞恼道:“去你的,浑小子,拿老子开涮。”

结果大家不但笑得更欢了,还对将军竟然也会脸红一事纷纷表示惊讶。

赵怀璧还不信,强行指着自己的脸挨个儿问:“红了吗,红了吗,哪里红?”直到大家告饶着说“没红没红”才罢休。

“吃你们的鱼吧。”赵怀璧哼了一声。

一个侍卫偷笑着,对宋安知附耳低语道:“咱们将军恐怕是有意中人了吧。”

宋安知赔着笑,心情复杂。

要说长生与他里应外合联合策划的这次渔猎之行,到底有多成功呢?其一表现在,安阳郡主捕鱼的故事便在建康城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安阳郡主那天宛若洛水之神,也有人说更像落汤小鸡。更有甚者大为震惊地感慨郡主的“神力”影响之大,泛个舟连河里的鱼都没放过。萧槿还为她给赵怀璧送了鱼,却没有给自己送而颇为伤感。其二则表现在,间隔数日,赵怀璧竟然主动约她了。

虽然约得不是很坦诚,只递了一张信笺,含糊其词地说,听闻江南地区上巳节要进行祓禊活动,自己一个北方糙汉,不懂规矩,在建康又没有什么熟悉的朋友,怕到时出糗,问她能不能与自己同去,指点一二。

长生欣然同意。

草长莺飞,杏花飘雨,万物更新,一片生机勃勃之象的三月三,正是祓禊的日子。人们要在这一天到河边洗涤沐浴,去除污垢与不祥。按照惯例,王公望族子弟还要在这一天临水观花,行曲水流觞之乐。同样,也是个年轻男女约会的好日子。

应赵怀璧之邀,长生会在这天与他一同出游。萧槿上元节就没约成,这次说什么都要一起去。而谢麟已经返回临川,陪她来的任务自然又落在了萧子律身上。

长生体质好,抗冻,这回只穿了一身单薄的藕色外衫和黄白间色罗裙。萧槿还同大部分姑娘一样,外面又套了件披风。赵怀璧与萧子律多日不见,凑到一起叙旧,两个姑娘又走在前面。

长生屡次想找机会同赵怀璧说话,发现明明是他约自己来的,这会儿却好像羞于与她同行似的,一目光交错就立刻闪躲,同萧子律倒是说个不停。

没办法,她只好待在萧槿身边,默默嫌弃萧子律的到来。

萧槿悄悄问她:“听说,你最近总跟这个赵将军来往。”

“算是吧。”长生随手折了朵路边开得热闹的白色小野花,拿在手里把玩着,警惕地听着萧子律的青竹手杖落在石板上发出的嗒嗒声响,生怕他把自己苦心经营的进展打回原形。

萧槿皱着细细的秀眉,忐忑不安地问:“你不会是对他?”

“没有。”长生没等她说完,就摊手道:“还差得远呢。”

这么一说萧槿就放心了,然而刚放下,又听她道:“赵将军人不错,我倒是挺想嫁给他的,可惜人家不愿意娶我。”

“是么,那可真是遗憾。”萧槿在袖中按按握了握拳,告诉自己一定要努力,再不抓紧时间,恐怕就来不及了。

一路草木葳蕤,繁花锦盛,接天遍地,四人不知不觉就着怡人春光中走了许久。长生感到有些乏累,提议在前面被花海簇拥的群芳亭中休息片刻,顺便找个机会,大家一起来坐下说说话。

萧槿先进了亭子,招呼婢女过来,摆上备好的瓜果点心。

萧子律和赵怀璧紧随其后,也坐了进去,反倒是长生本人不见踪影。

萧槿刚才还同她说着话,转瞬就找不见人了,迷茫地四下张望,寻觅无果。当着赵怀璧的面又难以启齿,只好一个劲儿地扯萧子律的袖子,想让他去找找,别把人丢了。

萧子律没有反应,只管擦自己的手杖。倒是赵怀璧与她一道扫视一圈,也是一副想问又无从开口的表情。

少顷,长生再次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鬓角插了一朵山茶,怀中捧着一束花草,衣袂翩跹,步伐款款,浅笑盈盈,踏莎而行。

萧槿刹那失神,恍惚间觉得眼前来者与屈大夫笔下追寻山鬼的倩丽美人只差一只赤豹、一只文狸尔。她身旁的两名男子也毫无疑问被吸引住了。

长生在众人的注目下摆弄着手上的花草走入亭中,压根没注意他们眼神有异。

萧子律盯了她半晌,默默转头,若无其事地继续擦拭手杖。

而赵怀璧眸中热忱犹在,突然迎上长生朝自己看来的视线,一时躲闪不及,慌乱中随手拿起面前的一颗苹果,低头就啃,差点噎着,忍着咳嗽的冲动,十分难受。

长生觉得他的样子很有趣,莞尔一笑,从花束中抽了几朵出来,做成一束小型的,送给他,道:“将军系在腰间,一定好看。”

赵怀璧嘴上抗议着:“男子汉身上佩些花花草草,成何体统。”手却伸过去,老实收下了。

长生又把另外几朵大的分给了萧槿和两个婢女,大家一起插在头上玩儿。最后将剩下的两根狗尾巴草送给了萧子律,还美其名曰:“跟你这身绿衣裳挺般配。”

萧子律挑眉看了看放在自己面前的草叶,并没有拿,只回眸对婢女道:“想必都有些口渴,去打些水来吧。”

婢女领命,刚要离去,赵怀璧为摆脱方才的窘境,起身道:“放着,我来吧。”说着不容拒绝地从婢女手上接过水囊走远了。

萧槿趁机从怀中掏出个帕子来,递给长生,道,“刚好你送了花,我便将此帕作为回礼吧。”

长生接过一看,帕子上绣着的图案,好像就是之前在她房间里见过的那只鸳鸯。于是用诧异的眼神看看她,问:“这个鸳鸯,竟然不是给你的麟哥哥的?”

“啊……”萧槿赧然,绞着袖口解释道:“其实,我为了练手,绣了挺多的。”

长生扑哧一声笑了,不疑有他,大方地把帕子系在身上,道:“那就谢啦,给情郎送礼还不忘了我。”

萧槿确认她没有起疑,才摆摆手,哂笑道:“哪里的话。”

萧子律全程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二人的互动。萧槿心里有鬼,一直没敢朝他看,也闷头吃起了水果。

过会儿赵怀璧回来了,不但带回满满的水囊,还给长生带了一捧大红的山茶,红着脸递给她,也说是回礼,不要太在意。

长生谢过,交给自己的婢女收好,念叨着回去放到沐浴的香汤里。众人分水喝的时候,她发现那束小小的花束已经被赵怀璧系在腰带上,于是满意地笑了。

休整过后,众人继续往河边去,一路上长生觉得有些奇怪。以往只要一同萧子律碰面,这个宿敌定要说几句话找她的不痛快。今天分外安静,倒让她不适应了。相反,从前印象中话不多的赵怀璧,今日心情愉悦,十分健谈。他先是与萧子律谈物候、谈兵法、谈南方见闻,又来跟她探讨家常烹饪河鲜的各种做法。

到了河边,婢女将准备好的兰枝递上来,供他们蘸水淋在身上之用。

长生接过一根,刚蘸了两下,忽然听到不远处隐约传来一阵哭声。

“好像有个小娃娃在哭?”长生回头望去,念叨着,“我去看看。”

“别,还是臣去吧。”赵怀璧事先也做过功课,知道祓禊之事,最重要的就是这个往身上掸水的过程,中途打断可是大忌,为阻止她,提出自己代劳。

长生又拦住他,有理有据地道:“别,我本就命途多舛,也不差这一次霉头。你们都是国之栋梁,还需多多保重。”说着便走了过去。

赵怀璧握着兰枝,一时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纠结不已。直到看到萧子律跟去,才下定决心。

长生绕到树丛后一看,只见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童子,正一个人跌坐在地上,哭得鼻涕眼泪的,凄惨无比。

“小娃娃,你在哭什么呀?”她上前两步,在他身边蹲下来,语气温柔地问。

“哇……呜呜……我……哇……我找不到……阿娘……哇。”小童子一说起话来,哭得更加撕心裂肺。

原来是走丢了。长生四下环顾,确是未见有疑似小童子母亲的妇人,便提议让他别哭了,自己带他去找阿娘。

不料小童子还挺倔强,吐字清晰地大喊一声:“不要,阿娘不让我跟陌生人走,会被卖去做奴隶。”

“……别怕,你看姐姐长得像坏人吗?”长生笑得无比亲切,诱哄道。

小童子揉揉被泪水糊住的眼睛,看了她一眼,认真点点头。

一旁的萧子律扑哧一声乐了出来:“这孩子可真有眼力。”

长生白他一眼,又去哄那小童子,可是怎么也哄不好,小童子铆足全身力气哭闹着要阿娘。

赵怀璧提议要不自己抱着他去。

但是他都不肯跟长生走,见到这个高大威武的男子自然更加害怕,说什么也不愿意,一碰就哭得更厉害了。

长生带不走他,又担心丢在这儿不管,到时真被坏人欺负,只好留下来,陪着他一起等人来寻。

萧子律见状,俯下身来,故作神秘地在她耳边讲了个故事:“郡主有没有听说过淮河边旧时流传的,一个关于噩童的故事。据说啊,祓禊这一天,人们在河边洗涤不祥与噩运。可是这些邪祟不愿意离开人们,没有人心阴暗的滋养,它们就活不下去。于是执念不散的噩运就会聚集起来,变成噩童,专门出现在河边,等人出现。一旦缠上了谁,那个人一整年都要倒大霉。”

长生打了个激灵,看看小童子,再看看他,嗔怪地用胳膊肘怼他:“别瞎说话。”

“臣可没有瞎说。”萧子律做无辜状,“只是好心提醒。郡主可不要好心当成驴肝肺。”

“我才不信。”长生冷哼一声,看小童子哭得实在可怜,脸都被鼻涕眼泪弄成大花猫了,便顺手将腰间的帕子掏了出来,给他擦拭。

小童子被帕子上的鸳鸯吸引了注意,抽泣着,奶声奶气地夸赞:“小鸟真好看。”

长生发现他盯着帕子就不哭了,大方地把帕子塞到他的手中,道:“喜欢的话就送给你了。”

小童子拿到帕子后,当真没那么难过了,揪着帕子把玩起来。后面跟过来的萧槿在一旁看得心绞痛。

小童子的家人久久未至,赵怀璧抬头看了看日头,觉得后续的行程怕是要耽搁了,有点担心。萧子律则闲闲地坐在一旁的草地上等,全无急躁的样子。

等了会儿,还是没有人来,萧子律才开口对长生说:“郡主要不要沿河去寻一下,看看有没有渡船的船工是已婚的妇人。”

长生不解:“为何?”

萧子律道:“简单。这孩子一身河腥味儿,身上的衣服却都是干的,未曾被河水打湿。想必是在河边长大,衣物常年熏陶,早已带有独特的气味印记,更有可能是在船上。再说他走丢了这么长时间,按理说家里人早就该发现了。孩子这么小,又走不远,为何迟迟没有人寻来?怕是因为今日祓禊,太过忙碌,根本就没注意到。即便父亲在外,有活计忙碌,看守家宅的母亲怎么会没有注意呢?许是家中根本没有父亲,全靠母亲在外奔波,独自支撑,分身乏术,所以如此。”

“真的假的?”长生听完他的一番推论,感到难以置信,觉得他定然是同刚才说噩童的故事一样,在胡说八道罢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萧子律已经小憩了,大家也都坐了下来。长生拿了根树枝在地上写字,教男童识字玩。先写了一个萧子律的“萧”,又写了一个宿敌的“敌”,给他讲解意思时,终于有一粗布麻衣、头戴斗笠、神色焦急的女子朝他们的方向跑过来,一边跑一边用沙哑的嗓音大喊:“二狗子,二狗子,你在哪里?”

小童子一听,立刻站起来,撒着欢,摇摇晃晃地跑了过去,跟着喊:“阿娘,阿娘,狗子在这儿!”

长生担心孩子跌倒,也跟了过去,确认母子团聚,这才放下心来。

妇人得知是她一直在帮忙照看自家孩子,弓着身子连连道谢,感恩戴德道:“多谢贵人……”

“不必多礼。”长生示意她只是举手之劳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都怪民妇太忙,从早上开始就惦记着趁今天祓禊多挣点钱,忘了给他留口吃的就出门撑船了。结果刚才想起来,回去一看,孩子不见了。民妇还以为是掉到河里,或者是给人抓去了……这孩子他爹死的早,他要是也没了,我可怎么活哦……”妇人说着,又后怕地抹了一通眼泪。

长生听完来龙去脉,惊讶不已——竟然同萧子律推测的一模一样。

这智商,长生有点服气了,回去后还主动向萧子律拱了拱手,诚恳道:“佩服,佩服。”

萧子律却没当回事:“原本就很简单,我只是想看看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想出来。”说完还挑眉,做了个“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表情。

长生干笑两声,觉得自己有时候还挺佩服他的聪明才智,但着实受不了他的嘚瑟。

萧子律休息好了,理理衣衫站起来,见她的袖口都被小童子的口水弄脏了,捡树枝的时候手上也蹭上了一些污垢,没等婢女走过来,便随手掏出自己的帕子递给她,嫌弃道:“快擦擦你那泥爪吧。”

长生也没跟他客气,顺手就接过来用了。

赵怀璧看在眼里,却觉得二人之间的亲密互动分外刺眼。更重要的是,萧子律掏出来的帕子上绣的图案,同刚才长生送给小童子的那块帕子一模一样。

莫非是二人的定情信物?赵怀璧脑海里飘过这样一个念头。再想想那天长生雪夜快马、担心萧子律安危的样子,二人在马车里可能发生的卿卿我我……越想越别扭,越想越生气。一生气,干脆冷着张脸,好像别人刚才抢了他孩子似的。

几人再往与同伴们约好进行曲水流觞的曲水亭去的时候,长生看出了他的异样,凑过去,不解地问:“将军何事扰怀,刚才不是还挺高兴的吗,这会儿怎么不会笑了?”

“没什么。”赵怀璧看都没看她一眼,冷冷道。

长生更觉得不对劲了:“明明就有。”

“我说没什么就没什么,难道还有意骗你不成?”赵怀璧突然原地爆炸,恼怒地瞪了她一眼,拂袖气道。

长生怔了怔,闹不清他为何朝自己发这无名之火。

赵怀璧也呆住了,没想到自己一时没控制住情绪,竟然会对一个姑娘家大喊大叫。不但以下犯上,还有失风范,觉得特别没面子,他面色燥得通红,干脆丢下句:“曲水赋诗这种文雅事,臣一介武夫做不来。郡主还是同萧中散去吧,臣还有事,先行告退。”说完一拱手,不顾众人挽留,执意走了。

不用他说,长生也知道,自己惹他不高兴了。可是想来想去也没想明白,到底是哪里触怒了他敏感的神经。游戏之时,还在琢磨这事,心不在焉,杯子停在自己面前都没注意。

还是萧子律用拐杖戳了戳她,提醒了,她才回过神,拿起杯子来,不走心地把酒喝了,又不过脑子地做了两句歪诗。

萧子律忍不住发笑,靠近她问:“情郎走了,就这么神思惝恍?”

“才不是。”长生白他一眼,申辩道。

“呵呵,”萧子律显然不信,“郡主那一副思春恨嫁的模样,骗得了谁?”

长生心里想的全是为什么赵怀璧会生气、自己会不会前功尽弃、要是这次再不成功嫁出去可怎么办等一系列重大命题,无心跟他贫嘴,往离他远的地方挪了点,不悦道:“就你眼神好,鲜卑皇帝袍子上落了只苍蝇你都能看见。去去去,帮他轰走去,不愿意跟你说话。”

萧子律沉思片刻,颇为正经地对她说:“依臣看来,郡主不必担心,赵将军好像还真不信建康城里说的那一套。”

“此话怎讲?”长生听到这句,倒是来了兴趣。

“就是说他挺好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为人实在,值得托付,你可得好好把握。”萧子律啜着酒,勾唇道。

言辞恳切,嗓音清润,印在了长生心上。彼时她难得地觉得,萧子律这个人,偶尔也是能说两句人话的。

然而万万想不到的是,没过几天,他便将一模一样的话又同另一个姑娘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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