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好像有点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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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皇帝第三次召他进宫,与他商议他和广德公主的婚事。广德公主长得漂亮又身世显贵,还没有命运诅咒,按说婚事并不应当令父母发愁才对。可是其人十分挑剔,先后给她物色了七八个男子,她都觉得不满意。实在没办法,皇帝只好又找到自己最初心仪的对象萧子律,继续进行游说。

“爱卿论才学样貌,都是建康第一人,广德总没什么可挑剔的。”皇帝当个皇帝也是比月老还不易,每个人的婚事都得苦口婆心地劝。

萧子律淡淡一笑,推却道:“陛下盛情,臣受宠若惊。非臣不愿,而是臣身有残疾,公主殿下何其完美,怎会看得上臣?”

“这个理由你都说了好几遍了。”皇帝很无奈,“朕不是也说了,只是腿上有点小疾而已,拄个拐杖便看不出来了,称不上残疾。建康城上下,哪个议论过你萧子律残疾?不都是夸赞你走起路来沉稳从容,优雅有凤仪。”

“臣斗胆问一句,陛下急着安排公主的婚事,莫非有什么特殊考量?”萧子律稍加思索,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皇帝一想到此事就头疼,长长叹了口气,道:“什么事都瞒不过爱卿。还不是胡婕妤天天在我枕边吹风,念叨着想把广德嫁到百济去。广德从小娇惯,性子又软弱,不似长生那么坚强,哪里受得了那个苦。”

萧子律在心里冷笑:广德受不了,某人就受得了吗?您老亲疏远近还真是拎得清。他嘴上却没说这些,只是更坚定地告诉皇帝,自己目前不想考虑婚事,更觉得配不上广德公主。

再说胡婕妤急着嫁女儿的事,不光皇帝头疼,广德公主本人也头疼,这会子正在寝宫中跟母亲哭闹呢。泪眼婆娑,梨花带雨,漂亮的新步摇和耳坠随着起伏的肩头晃出一道道炫目的金光银线。

胡婕妤一边皱着眉头拍她的背,一边苦口婆心地劝:“蕙姬啊,你想想,你就这么一个娘、这么一个哥哥,你要为我们考虑考虑。你哥的德行学问,都比老二要好,为什么你父皇现在迟迟不肯册立储君?不就是因为考虑到老二年纪长,孙修华家中势力又大吗?你我命运不济,没有那个出身,只能靠后天弥补。如今百济前来求娶,便是一个天赐良机。你主动请缨,你父皇定能封你个长公主,并且念着这个情分上,升升娘的品级,再封赏封赏亲族,你哥不就有靠山了?”

广德公主刘蕙姬比长生年长一岁,看起来却要更小一些,有一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她穿了一件华美的金丝织锦外衫,极细的金丝交错其间,光照在柔滑细腻的锦缎上,反射出绮丽辉光,仿若层层水波流动,煞是好看。葱段儿似的玉指、羊脂般的皓婉,白瓷般的肌肤,令她看起来特别像盛夏里绽放的昙花,珍贵娇弱,经不起一点点风吹雨打,须得人拢在手心,小心呵护。

如今她身子乱抖,真是让人看着心头直跳,生怕一不小心就抖落一地花瓣,把自己哭碎了。她倒是浑然不觉,哭得卖力,悲痛欲绝道:“娘,我也是你亲生的,一样是身上掉下来的肉,你怎么就忍心牺牲我,换得你们的幸福。”

“哎呀,你这丫头,娘都说了多少遍了,这不叫牺牲。就算你当真去百济了,那百济王子敢亏待你?再说现在你父皇是忙于北伐,没有精力,将来北伐成功了,还不是要把百济也收回来的。再再不济,你忍个两年,等你哥登基了,也自然会接你回来。你是我亲女儿,我总不会害你。”胡婕妤为自己辩解道。

“不是害我,莫非还是对我好不成?我听人说百济冬日严寒湿冷,盛夏酷暑难耐,连驱蚊的香帐都没有,一年四季还只吃腌菜。我从小身子骨就弱,去了可怎么活……”广德公主说着说着,捂着嘴,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两行热泪如山洪暴发。

到底是亲骨肉,见她哭成这样,胡婕妤也不忍心再说,只好先安抚着,从长计议。于是伸臂将她搂在怀里,一边给她顺气,一边道:“唉,不是娘逼你。你说人家安阳嫁不出去,也就罢了,情况大家都懂的。你也拖着,知道的是你挑三拣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也和安阳一样呢。”

广德公主嘟着嘴,非常委屈,娇声道:“也不是女儿挑,实在是他们一个个的都不行嘛。不是眼睛太小,就是个子太矮,还有说话声音像驴叫的。女儿可是要跟人家过一辈子的,不挑个顺眼的可怎么行?”

胡婕妤无可奈何:“那建康城这么大,你可看哪个顺眼了?”

广德嘴嘟得更高了,能挂二两腊肉,道:“唔,我觉得只有萧家三公子不错,可惜他还是个瘸子。”

“呸,别这么说人家。”胡婕妤佯装生气,稍微用力地在她背上拍了一下,责怪道,“没教养。”

“本来就是嘛。”广德小声嘀咕。

胡婕妤又好奇:“那他若不是瘸子呢?”

“不是的话,女儿肯定乐意呀,早就嫁了。”广德头枕在胡婕妤腿上,遗憾道,“实在太可惜了。”

胡婕妤便将皇帝一直想给二人说亲的事儿告诉了她,顺便也说了萧子律前两次都没同意,强调这人也是不识相,皇帝都亲自拉下脸面来说第三次了,看样子他好像还是不愿意。

虽说广德确实嫌弃萧子律腿上有残疾吧,一听说是他先开口拒绝的,倒不乐意了。听说萧子律这会儿正在宫里,她便找了个借口从胡婕妤那儿告退,跑到宫门口去守株待兔。一见到他,便气冲冲地上前质问他为何不愿意娶自己。

萧子律高挑修长,比身量娇小的广德足足高出一头半,往日看个子比广德高不少的长生都是俯瞰的,在她面前却不摆架子,姿态优雅,谦恭地行了个礼,从容不迫道:“臣自知配不上公主,不想劳公主烦心。错都在臣,所有非议,臣一个人来扛就好。”

广德见他态度诚恳,也就信了,心里得意地想这还差不多,嘴上却得理不饶人,又教训了他一顿。

萧子律老老实实地听着,点头称是,并不还口。

广德说够了,方大度地一摆手,比画道:“行了,你走吧。”

“臣告退。”萧子律行了个礼,刚要走,广德突然想起什么,又叫住了他,问:“都说你是建康第一聪明人,那本宫问问你,本宫……咳,找谁成亲比较合适啊?”

萧子律看她故意把腰板挺得笔直,昂着头,努力做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淡淡道:“赵怀璧将军腿脚很好,为人实在,仗义热忱,值得托付。”

而被他两次评价“是个值得托付的好人”的香饽饽赵怀璧,自从三月三回来以后,就一直拉着张脸,仿佛别人欠他的钱,打从那天起就一直没还,他也不再提长生。只是经常问宋安知,有没有人来府上找他,或者给他传什么口信。

宋安知说了没有。过一个时辰,他练完武,又要来问一遍。三番五次之后,宋安知终于受不了了,试探着问他:“将军是不是在等王府的信儿啊?”

赵怀璧一听王府两个字,脸立刻拉得更长,不悦道:“本帅跟王府有何关系,让你说得好像我欲与王府结党似的。本帅是那样的人吗?”说完好像更气了,干脆一拂袖,准备离去。

宋安知笑道:“可是……属下都没有说是哪个王府啊,将军何必这么激动呢?”

“……哪个王府也不行!”这人怎么回了建康以后就特别不会说话啊,赵怀璧简直气得想跺脚,回去关起门来不让人看见,跺了一顿后,又出来,一边在院中打水磨刀,一边盯着大门看。

宋安知也不拿他打趣了,关键时刻,充分发挥自己内奸的作用,主动帮他挑了桶水,问道:“将军可是上巳与郡主同游时,出了什么岔子?”

赵怀璧抄过水桶,一股脑倒下去,哼了声:“本帅怎会同姑娘家一般见识。”

宋安知一听这话,便知准没错了,又在一旁打下手,旁敲侧击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长生回来以后,也只说似乎是惹得赵怀璧不高兴了,至于原因,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赵怀璧沉吟片刻,不好意思把因为吃了萧子律的醋这种事开诚布公地讲出来,思前想后,还是摆摆手,一屁股坐下来,叹道:“罢了罢了,谁让咱们是后来的呢。”而后又很气,“只是我想不通,为什么她没事儿要来招惹我?”说着,认真盯着宋安知看,似乎想从他那儿寻求一个答案。

宋安知赶忙猛摇头,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入夜后,他又悄悄跑到王府,将赵怀璧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长生。

长生把刘义符叫来,二人一商议,这才弄明白,赵怀璧是小心眼儿闹脾气了。

长生万分无语,觉得他吃萧子律的醋简直吃得莫名其妙,自己就是跟谁有前科,也不能跟他萧子律有啊。说她跟萧子律有一腿,还不如说她跟义符哥哥有一腿令人信服。

刘义符却提醒她,不管怎么说,她跟萧子律确实走得近,若是不明真相的人看见了,怀疑二人感情好也是顺理成章的,说完还特地问她一遍:“所以你们感情真的不好吗?”

长生想也没想便确定道:“那是当然了,断腿之仇不共戴天。”

刘义符心中不以为然,但见长生如此坚信,自知也非寥寥数语能解释清楚,便只说了句玄之又玄的:“醉翁之意,未必在酒。”

长生没明白,痛定思痛地想,以后还是离萧子律远点好了。这家伙在破坏她婚姻大事的道路上不遗余力,就算不说话,喘口气都得掀起一阵风暴。至于赵怀璧那边,恐怕还得花心思从头再来。

再说广德,回去以后,当真特地找人打听了一下赵怀璧将军是何许人也,并起了个大早,偷偷趁他上朝时,躲在一只石狮子后面瞧了一眼。

那天春光明媚,鸟语花香,一只偶然经过的蝴蝶落在等待觐见的赵怀璧的肩头,他没有留意。蝴蝶停驻许久,抖抖翅膀,赵怀璧才发现,一回眸,高兴地笑了,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而后他伸手捏着蝴蝶的翅膀将其摘了下来,确认没有受伤后才放走。

广德全程看在眼里,偏着头琢磨了一会儿,对这位将军的印象好像还不错,但也只是还不错而已,并没有到可以谈婚论嫁的那一步。

她思忖一番,觉得想要全面了解赵怀璧,在宫里守着人家上朝下朝的空当,时间实在太少了,而且上赶着似的,万一被发现了,也显得自己很没面子。最好还是找个机会,去宫外转转,“顺便”瞧上一瞧。

于是她回到寝宫,找了两个小宫女,张罗起出宫事宜。两个宫女得知她要出宫,吓了一跳,嘟囔着胡婕妤有令,不让她出去乱跑,怕她在宫外遇到危险。

广德却不当回事:“有什么危险的,安阳不是也每天在外面玩得快活吗,本宫在宫里都闷死了,出去一趟怎么了?”说着便推搡她们抓紧准备,只道是:“哎呀,你们听话就是了,出了什么事,本公主担着。”

不知道从哪儿听的,说是最近外面流行着男装。她也心血来潮,让宫女们去三皇子那儿讨了件素净的月白大袖衫穿,美其名曰掩饰身份,以免打草惊蛇。

而后择个吉日,只带了两个同样乔装成男子的婢女,兴致高昂地出了宫。宽袍大袖的男式外衫,愈发显得她身材玲珑,看上去好像刚刚十二三岁,眉眼初成、白净细腻、雌雄莫辨的美貌少年。

在深深宫墙里憋了许久的广德刚一出宫,就有点兴奋,一时把去看赵怀璧带兵操练的原计划抛在了脑后,决定先去街市玩一圈。

建康城的市集,历经百年王朝动荡,风雨飘摇,依然热闹,一片喧哗景象。商铺里的金银玉石琳琅满目,胭脂水粉异香扑鼻,她且行且观,只觉一切都新鲜不已。

就在她挨个儿铺子逛去之际,长生已经抢先一步,在校场等候了。

虽然她一直没让人通传,只在旁边默默观看操练,其实赵怀璧早早就发现她了,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

他告诉自己尽管照常操练,不要把她当回事,视线却不听话地时常往她身上瞄,对她来的目的做了一万种猜测。由于心不在焉,本应挨排士卒检查过去,他却将同一排检查了三遍,表情还特别严肃。吓得整排人都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大气不敢出。

直到他第四遍走来,队首的那名士卒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将军,您都看四遍了,属下们这阵法,究竟是哪里有问题?”

赵怀璧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意识到只要她在,自己就无法集中注意力,只得懊恼地叫宋安知去问问她来干什么。

宋安知小步快跑到长生身边,又小步快跑回去告诉他:“安阳郡主说是来慰问的,给将军带了礼物,还有话要对您说。”

有话要说?赵怀璧有点好奇,但又不想表现得很在意,淡漠地应了声:“知道了。”又拖着,让长生晒了好一会儿太阳才过去。

他故意不与她对视,做出一副百忙之中只能抽出两句话的时间给她,不能更多了的架势,拍着铠甲上的扬尘,问道:“郡主想说什么,快说吧,礼就不必送了。”

长生从袖中抽出一方新绣的帕子,托在手上,递给他,道:“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只是上次渔猎,将军说起小时候养的鱼鹰,模样甚是怀念。长生回去后久久不能忘怀,便绣了一对在帕上,还望将军笑纳。”

原来当时自己言语间的细枝末节她都没有错过,是否说明她心里有他呢?赵怀璧心头一跳,有点激动,但还是板着脸,“哦”了一声,没有接。

长生又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也递了过去,道:“这个荷包里装的,是将军上巳时送我的山茶。回去后,长生亲手制成了干花,放在荷包里,味道还不错。总共就做了两个、将军一个,长生一个,可好?”

赵怀璧的心脏又扑通扑通跳了几跳,节奏比刚才更快了。他低头看着她左右手托着的两样物事,都能看出用了心,但都不能解答他的困惑,令他十分纠结。

长生看出来他有所动摇,趁热打铁,叹了口气,道:“先前阿槿绣了好几块一模一样的帕子,关系亲近的人都送了,萧三郎和我都有。但是长生比较笨拙,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只能绣一张,送给一个人,世间再无第二份同样的心思了。”

“仅此一块、一人、一份心思”这些话语,语气虽轻缓,却犹如重锤,重重地打在赵怀璧心上。顷刻间,所有顾虑都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被这重锤挤压出来的幸福感,迅速将他整个胸腔填满。

那一瞬间,他看着她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窥探他神情的样子,觉得从未见过如此可爱的人儿,一种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的冲动油然而生。不过他握了握拳,还是克制住了,换了一种表达热情的方式——将操练事务一股脑丢给宋安知,带她去吃好吃的。

他将她手上的东西都接过来揣好,红着脸道:“那个,既然郡主都亲自跑这一趟了,要不,臣请郡主去吃荠菜馄饨吧。”

“好啊。”目标达成,长生很高兴。

“郡主稍等,臣去换身衣裳就来。”赵怀璧说着,大步往回走,将身上的铠甲卸了下来。由于激动,解佩刀时,不小心掉到地上,砸了自己的脚趾。为了不在长生面前丢脸,强忍着没叫出声。

长生在一旁看着,忍俊不禁地掩嘴偷乐,觉得虽然他快三十了,长得也高大威猛的,心性却像小孩子似的,也很可爱,并为自己的计划成功沾沾自喜。

另一边,繁华的街市上,小贩背着背篓,沿街叫卖:“枇杷,新鲜的枇杷。”

刚好感到口渴的广德对于已被长生抢占先机浑然不知,听见叫卖声,抬脚眺望,只见那枇杷上还沾着露水,看上去新鲜可口,煞是诱惑,打算买几个来吃。于是她叫住小贩,悠然自得地挑起枇杷来。

此时此刻,在家害相思病害了两个月的杨五郎也正好出来透气。

却说不久前,他第三次写信向谢家子抒发情愫,说了就算做不了恋人也想做朋友、唯愿时常相见一类的话,结果收到一封谢二郎父亲康乐侯的亲笔回信。

原来谢二郎先写了一封,而后自觉写得不好,又找老爹代笔。康乐侯谢灵运何许人也,自是辞藻清隽、文采斐然。他挥笔作诗,酣畅淋漓写就一首五言,格式精简,意思也很明了:我儿子不想跟你做朋友,我们全家都不想跟你做朋友。

据说还朗朗上口,迅速在临川传开,变成了孩童口中吟唱的歌谣。这下可好,杨五郎追谢家子未果,还被整个谢氏拉黑了的事儿在两地家喻户晓。

杨五郎得知,怄得差点没吐血,在家又闷了好几天,差点投绳自缢。家中长辈看不下去,非逼他出来走走,换换心情,赶紧“改邪归正”,娶个合适的姑娘。

而今,他正巧来到市集,正巧看到女扮男装的广德那粉雕玉琢的侧脸。好看不是问题,要命的是,一袭白衣胜雪,身姿单薄,越看越像谢麟。杨五郎只觉那人生涩地跟小贩砍价这等俗事,也能让自己看痴了去,一时恍惚,竟跌跌撞撞地扑将过去,捉住广德的手便深情呼唤:“谢郎。”

广德吓了一跳,忙叫他放开,一旁的仆役也上前拉扯。谁料杨五郎已被心中痴念折磨得几近疯魔,旁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认定眼前人就是他朝思暮想的情郎,不肯放开,甚至激动之下跌坐在地,抱着广德的腿号啕大哭,控诉“他”没有良心。

轰动之举引来众多围观者,很快便将街道堵塞得水泄不通。

广德气急败坏地想去踹他,但是这么多人看着,好面子的她又不好意思,连自己的公主身份也羞于启齿,只好拼命上手掰扯。

她终归是女子,身边带的也是婢女,力气怎有魔怔的杨五郎大,根本撕扯不过。眼看裤子都快被杨五郎拉下去了,广德也好想坐在地上跟他对着哭。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一声“何人在此聚众闹事,王府车舆通行,还不速速让开”的厉喝。广德忙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清是长沙王府的马车,欣喜万分。

因着自己被杨五郎抓着,脱不开身,便命身边的婢女去看看马车上是何人,带个话叫对方过来帮忙。她还不忘小声叮嘱,千万别暴露自己的身份,丢不起这个人。

婢女领命,匆匆前去,询问后得知车里是安阳郡主和郡主的客人。婢女考虑到公主的面子问题,悄声对车夫说,想叫安阳郡主出来说话。

车内的长生听说来人是广德公主身边的侍婢,好奇地挑帘探出身来,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婢女凑上前,低语道:“启禀郡主,奴婢与公主乔装出游,遇着个怪异公子,拖着殿下不放,非叫她谢二郎,还要她还情债什么的。”

长生听罢,只觉此事实在离奇,缩回马车里,忍笑忍到面部表情扭曲的地步,对车里的客人道:“前面是一个朋友,遇到点误会,我去帮帮忙,烦请将军在此稍候。”

这位客人嘛,当然是要带她去吃馄饨的赵怀璧——广德公主倒霉的“始作俑者”。

听说长生要过去,赵怀璧也跟着探头看了一眼,皱着眉头道:“那拖拽郡主朋友的男子似乎精神不太正常,要不郡主在这儿等着,臣代劳吧。”说着便不顾长生阻拦,自己下车去了。

杨五郎还在那儿不依不饶,广德心中一片悲凉。正在悲凉之际,忽见一英武男子拨开人群,来到她的面前,线条硬朗的俊脸上,一双冷眼睨着杨五郎,揪住他的衣襟,拎小鸡似的就给拎起来了,厉声教育道:“人家都说你认错人了,不愿意跟你走了,你还在此纠缠。堂堂七尺男儿,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哭哭啼啼、磨磨叽叽,比妇人家还不如。我大宋男儿的脸都让你丢光了,还不快回家照照镜子,考虑重投一胎!”

言罢,他朝人群外走两步,一松手,“咣当”一声把他丢在了地上。

杨五郎早上服散服多了,又没怎么好好吃东西,一直精神恍惚着,这会儿揉着摔疼的屁股,抬头看着居高临下的赵怀璧,只觉遇到了面目狰狞的无常鬼使,吓得脸色青白,却还颤抖地指着他,嘴硬道:“你……你就算抓我进地府,以油烹、以火烧、以百蚁噬心、万刃凌迟,也无法令杨某人对谢二郎的倾慕之情消磨半分!”

好一份感天动地的真爱,围观群众一片哗然。长生在马车上看着,也不忍直视地抽动嘴角,揉了揉太阳穴。

终于,收到消息的杨府派仆役赶来,将死命挣扎的杨五郎架走了。

被解救的广德视线自始至终仰望着赵怀璧,一时竟看呆了。只觉天神下凡,他披着一身金光,就是专门来解救自己的。一颗雨后春笋般迅速萌发并茁壮成长的春心越跳越快,激烈的声响震得她自己耳朵发麻。

于是她在这一刻,认定了赵怀璧就是自己要嫁的夫君、今生的命定之人。自己在红尘中辗转,一定就是为了遇着他,与他共渡情关。处于浪漫幻想中的少女顾不上,也压根儿没有心思去考虑,她的真命天子到底为何会在长沙王府的马车上。

而对眼前“男子”的心意毫不知情的赵怀璧完成任务后,便朝他随意一拱手,大步离去,回到马车上,带长生去吃馄饨了。

临走前,长生还特地叮嘱婢女转告广德,别在外面乱跑了,赶紧回宫去,万一再遇见杨六郎杨七郎之流可没人救她。

婢女觉得这种话自家那位只凭自己性子行事的主子是不会听的,但还是尽职尽责,原原本本地转述了。

没想到广德竟然握着她的手,激动道:“对,咱们回去!”

眼看她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婢女很是费解:“校场不去了?”

广德痴痴回味着刚才赵怀璧的英勇身姿,陶醉其中,道:“不用去了。”

那您这一趟到底是来干吗的啊……婢女皱着眉头,不是很懂。

这边厢,对回宫路上的广德内心之波澜动荡亦浑然不知的长生,正与赵怀璧一同等馄饨。

他熟识的这家小馆子不大,只容得下三张小方桌,来的大多是熟客。赵怀璧告诉长生,店家从他的家乡来,做的是他家乡的味道,因此他才特别流连。

二人坐好,刚聊两句,店家便端上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白净饱满的胖馄饨,青翠鲜嫩的葱花,几片挺括的菜叶,几只晒干的虾米,汤面上泛着星星点点的油花,看起来很诱人。

但是只上了一碗。店家说,另一份还要现包。

长生大度地让给赵怀璧,赵怀璧又让给她。两人让来让去,赵怀璧突然笑了:“好男不跟女斗,臣就不跟郡主争了。”说着主动拿起勺子,舀起一个馄饨,送到唇边小心吹凉,刚想自己吃,转念灵机一动,又递到了长生面前。

长生对这个举动稍显错愕,略为害羞地抿唇一笑,才撩了一下鬓角,凑上前去,就着他的手,张嘴把馄饨吃了。

其实她并不喜欢吃馄饨这种清汤寡水的食物,更不喜欢荠菜的味道,但还是在他带着几分紧张和期待的目光中细嚼慢咽,仔细品味一番,夸赞道:“好吃。”

“好吃就好。”赵怀璧松了口气,满意地笑了。

老板好像故意似的,这时才把另一碗端上来。为有来有往,长生也舀起一个喂给他。二人你喂我一个,我喂你一个,一碗馄饨吃了小半个时辰,直到汤全部冷掉才算完。

赵怀璧吃得满足感爆棚,小小的馄饨铺,小小的建康城,小小的天地间,仿佛都要装不下他了。

长生身上也热乎乎的,面色潮红,额上渗出点点香汗。赵怀璧掏出她送给自己的帕子,帮她擦了擦,又小心地叠回去。

吃完馄饨,二人都觉得很饱。赵怀璧提议干脆不坐马车了,散步回去。

长生觉得可行,便叫车夫先行驾车离去,只留了一个婢女远远地跟着,与赵怀璧一块儿慢慢往回走。

暮色下的建康城古朴而恢弘,白墙黑瓦的房屋座座,宽阔的河道在屋宇间穿行,乌篷船在河面划过,花草古木错落,炊烟袅袅升起,夕阳将这一切勾勒上精致的金边。置身其间,宛如走入一幅画卷。

赵怀璧走着走着,又从路边的梨树上折了一根尚未凋谢的花枝递给她。

长生接过来,忍不住笑,问他:“怎么又是花?”

赵怀璧挠挠头,想了想,老实道:“不知道,见着郡主,就想送花,想把全天下的花都送给你。”

“再带我吃遍全天下的馄饨。”长生点点头,了然道。

“对,哈哈哈。”赵怀璧低头看她,繁花映在他的眸子里,笑得满目春光烂漫。

长生却没看到,手里拿着花,低头把玩,致力于把它修理成一枚发簪的模样,好戴到头上。因为过于专注,没有看清脚下的路,不小心踩着自己的垂髾,绊了一下,身子向前猛地一倾,险些跌倒。

幸亏赵怀璧眼疾手快,伸臂去拉,稳稳地将她扶住,并用力向上提起。长生也在摔倒时下意识地向后仰,应着赵怀璧的动作,撞到了他怀里。

“啊,都怪我不小心!”长生刚连声说着,要从他怀里出来,就感觉到他的胳膊一勒,更加用力地将自己抱紧了。

二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长生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炽热的体温、结实的肌肉线条,和胸膛铿锵有力的起伏。向来自命落落大方的她也不免害羞起来,局促地站好,不敢动弹。

一阵微风吹来,卷起散落一地的花瓣,仿若蝴蝶在二人身边轻盈起舞。周围没有人。就算有,也不会被此时此刻的赵怀璧看在眼里。

连河中的流水声仿佛也消失了,世界专门为他静默。时间停驻,空间凝固,都在等他说一句话。赵怀璧用右手,从长生手中把那枝梨花拿过来,再用左手绾着她乌黑柔顺,熠熠生光的长发,绾成一个妇人发髻的样子,并将花枝作为固定用的发簪插了进去。宽厚并带有薄茧的大手掌生怕碰坏它似的,轻轻抚摸着这个临时发髻,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的嗓音也沙沙的,带着丝丝颤抖,在她耳边问:“不知郡主……以后愿不愿意为了臣挽发?”

长生心尖一颤,突然觉得感动得想哭。

过了这么久,花费了这么多心思,她终于等到了这句能够打破命运的诅咒,为自己的前程带来一片光明的话语,一时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急忙抬眸,以赤诚的目光与他对视,热切回答道:“愿意,非常愿意。”

赵怀璧的所有不安也都因这个眼神有了着落,看着怀里的人儿,想低头去吻此刻说出自己最想听的这两个字的娇嫩红唇的冲动无比强烈。但想了又想,他还是觉得不妥,控制住了。

他的脸色在她的注视下急促变红,手一滑,扶着她的肩膀,“嗖”地一声将她转了个面,背向自己,咳了两声,语无伦次道:“那个……本帅……我……下官……臣……哎呀,反正,时候不早了,郡主该回去了,改日臣再去府上登门拜访。”

长生蒙蒙地被他转过去,蒙蒙地被他推开,蒙蒙地走了两步,眨眨眼,又偏着头,回眸找他确认:“将军刚才说的话是认真的吧?”

“当然是了!”赵怀璧闻言瞪大眼睛,被她吓了一跳,语气有些急,“莫非郡主不是?”

“是是是……我也是认真的。将军快点来哦,等你。”长生调皮地一眨眼,生怕自己留下再说错什么话,又惹得他反悔,抓紧时间告辞了。

堂堂一个郡主,语气怎么好像花娘,赵怀璧无奈地皱着眉头,更觉全身燥热。她热得在外头转悠了好几圈,待到脸上的红潮消退得差不多了才回府。

回到府上,宋安知告诉他,皇帝刚刚派人来过,让他明日进宫一趟,说是有要事商议。

赵怀璧以为边境有异变,警觉地问:“说没说是哪里出了事?”

宋安知稍加回忆,道:“没说。但看他的表情,似乎不是什么坏事,倒像有好消息。”

听说是好事,赵怀璧就放心了,美滋滋地觉得,说不定还能双喜临门。于是第二天一早,他高兴地换上朝服进了宫。

上殿后,他发现皇帝果然神色如常,不像有噩耗烦扰,只是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特地招招手叫他:“爱卿啊,过来些说话。”

“是,陛下。”赵怀璧应着,走到了皇帝近旁,低着头,视线落在皇帝椅子后面,与整个宫殿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的两件农具上。

皇帝没有说正事,而是顾左右而言他,问起了他的家庭。

“臣出身贫贱,家徒四壁,小时候连衣服都是捡哥哥穿剩下的。不瞒陛下,如今家中父老都靠臣接济。臣连年在外征战,也顾不上照看,打算过两年北伐归来后,再将他们接到建康生活。”赵怀璧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已经盘算好了。既然要娶郡主,就不带她到外面去过苦日子了,而是要把自己家搬过来,在建康安家落户。

皇帝满意地评价道:“是个孝顺的孩子……”而后低头把玩着手上的扳指问他,“喜欢建康?”

算是吧,主要是喜欢安阳郡主,赵怀璧这么想着,点点头。

皇帝的心思百转千回。

赵怀璧是个非常优秀的年轻人,他心里明白。但是自己就出身微寒,过过苦日子,豁出命去拼搏,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的生活,他又怎么忍心让自己心爱的小女儿再去受苦呢?

当初看中萧子律,便是因为萧家即便被削了权,依旧是根基深厚的世族,有家底和名望在那儿摆着。再说以萧子律的能力来看,将来不靠门庭靠自己,也一样能有不凡成就。

他对萧子律的期待有多高?高到都觉得自己身后要告诉儿子严加提防的地步。

可是赵怀璧呢?武艺高强,战功卓著。然而武将不比文臣,功勋都是拿命换的。日日刀头舔血,说不准哪天就回不来了。要真到了那会儿,广德怎么办?

这就是他当初没有考虑赵怀璧的原因。

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广德竟然自己看中了他。昨个儿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回来就嚷嚷着非赵怀璧不嫁,求父皇下旨定亲。

皇帝怀疑赵怀璧本人在背后做了手脚,试探了他一下,结果赵怀璧压根儿就不认识广德公主这个人。皇帝也是不懂了。思前想后,到底还是尊重女儿自己的想法,对赵怀璧说,想把广德公主许配给他。

赵怀璧一听,傻了眼,半晌没接话。

皇帝以为他是兴奋过头,笑道:“小伙子,这可是莫大的恩宠。广德是朕最疼爱的女儿,你做了她的驸马,朕将来定不会亏待你。”不但不会亏待,为了让广德过好,还得大加赏赐呢,他心里嘀咕着。

谁知赵怀璧面色凝重,沉默了一会儿,竟双膝跪地,回禀了句:“陛下厚爱,臣感激不尽。但是臣不能娶公主,还望陛下恕罪。”

“为何?”皇帝顿时面露愠色,自己都不介怀了,他倒还不乐意。

“这……”赵怀璧想来想去,决定实话实说,道,“臣已心有所属,已经准备上门提亲了,所以不能耽误公主殿下。”

谁家的女儿比公主还有面子,皇帝更不乐意了,冷声问:“哦?不知爱卿看中的,是哪家的女子啊?”

赵怀璧顶着巨大压力,硬着头皮答:“安阳郡主。”

“……”皇帝准备了一箩筐话,都被噎了回去,脸色更加不好看,那架势,好像随时准备提刀冲上前去砍点什么东西似的。

整件事情从复杂变得更复杂。从情分上来说,他可以从别人家抢女婿,但不好跟自己弟弟抢。毕竟征战在外那些年,一直是这个弟弟代为尽孝,并帮他照顾妻儿。一将功成,不知道欠了人家多少人情,所以长生不能明着得罪。从政治上来说,北伐是目前的头号要务,也是他最大的心病,而赵怀璧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环,所以也不能怠慢。从心理倾向上来说,当然也不愿意委屈自己女儿。

皇帝一时半刻也无法从中理清个头绪,只好告诉赵怀璧先不要急着去长沙王府提亲,一切还需从长计议。

赵怀璧强忍着娶长生的冲动,勉为其难同意了。告退前,皇帝又叫住他,叮嘱他千万别说这话是自己说的。

天下尚无关在门里跑出不去的流言,更何况皇宫里的门每一道都是八卦爱好者的重点关注对象。皇帝还没亲自去跟广德说结果,广德便从别人口中得知——赵怀璧在老家已经有了结发妻子,并不想娶她。

皇帝和胡婕妤来的时候,小公主正躲在被窝里哭,说什么也不肯见人。

胡婕妤强行扭了她的肩膀半天,才看见一双肿成蜜桃的眼,一时心疼,也跟着哭:“你说你这孩子,现在该看开了吧,还不如到百济去……”

“我不去百济,我就喜欢赵怀璧!”广德悲恸不已,一说话,眼泪就将苦涩灌了满喉。

胡婕妤还想劝,一旁的皇帝被两个女人哭得心烦,不悦道:“都别哭了!你也是,就不能少说两句?自己亲生的女儿,一天到晚想着往外送。”

“陛下,臣妾也——”胡婕妤又要声辩,被皇帝不耐烦地挥手打断,只得把话咽回去。

广德哭得差不多了,捏着湿透的帕子,回头问皇帝,赵怀璧在老家的发妻是什么样的人,委屈道:“我虽并非自小就是公主,但怎么说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怎么不比那乡野村妇强,他为何看不上我?父皇,您再去跟他说说,若他只是顾念情分,我也不会亏待了那妇人,定会多给些银两,帮她再找个夫君的。”

什么发妻,乡野村妇,哪儿跟哪儿啊。皇帝无奈地叹了口气:“赵将军没有发妻,他只是有心上人了。这心上人你还认识。”

广德一听,心中又燃起了希望,忙问:“是谁?”

皇帝揉着胀痛的额头道:“安阳。”

“竟然……是她。”广德身子一颤,这才想通,为何自己明明看到的是长沙王府的马车,过来帮忙的人却是赵怀璧。

他们进展到什么程度了?同进同出了?广德思前想后,觉得不会。赵怀璧过了年才调任回京,短短三四个月,他们能有什么深厚感情?于是心中更觉有戏,她也不哭了,揉着红肿的眼睛,道:“那你们都别管,我自己找安阳说去。”

“你去找她说什么呀?”胡婕妤担心女儿闹事,又引起皇帝的不满,赶忙劝,“能说过人家吗,还是老实在宫里待着吧。”

“娘!”广德觉得她简直无法理喻,一着急高声喊道,“我又不是去找她打架,你急什么?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儿好吗!”

“这孩子……”胡婕妤被女儿教训得脸色微红,刚要声辩,又被皇帝打断了。

皇帝不耐烦地打道回宫,丢下一句:“得,你们年轻人自己解决吧,朕管不起,不管了还不行吗?”

有皇帝这句话,广德就放心了。

收拾心情、重整旗鼓的广德,打算努力追求自己的爱情。反正长生和赵怀璧还没定亲,只是赵怀璧口头上说对长生有好感而已,还不知道长生那边是怎么回事儿呢。她不去挖挖这个墙角试试,总是不甘心的。于是趁着长沙王府设宴庆祝王妃生辰的时候,跟胡婕妤一起去了。

而长生自从那日得了赵怀璧的承诺,压力减轻许多之后,也不着急了。最近她与担任秘书监的二哥刘义庆已正式接手了主持收集散落在民间的书本典籍的工作,并计划借此机会编撰一本民间故事集。她的心思专注于此,自然也就不知道皇帝向赵怀璧提过亲,还被赵怀璧拒绝了的事。只是偶尔闲暇,才会想想,赵怀璧怎么还不来。

生辰宴上女眷云集,宗室姐妹纷纷到场,聊些家长里短的琐事。长生则与刘义庆凑在一块儿,商议要不要新买一个院子,召集些门客,好共同编书。

二人聊的内容,将上前搭话的人都挡了回去,只有广德在附近转了好几圈,屡次上前,又屡次退后。长生发现,便与刘义庆暂别,前去问她是不是有事找自己。

“其实也没什么事……”广德酝酿一番情绪,干笑着问,“听说,你最近一直在为婚事发愁,可有进展?”

原来是为这个,长生笑道:“有一点,约莫快了吧。”

虽然赵怀璧还未遣媒人上门,但是她觉得应该没有大碍。

广德听完,眼中泛起一层雾气,凝视着她,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喜欢他吗,非常喜欢?”

“嗯。”长生眨眨眼,想当然地随口答道。

“若是他被别人抢走了,你一定很难过吧。”广德垂下眼帘,抿着唇,又问。

长生想了想后果,叹道:“是啊,恐怕要郁闷致死。”

广德一阵沉默。

“怎么了?”长生这时才察觉她有些不对劲,似是要哭,暗道一声“不好”,想要上前安慰。然而手还没碰到对方,广德便捂着脸,哭着跑开了。

长生在原地发了半天呆,觉得她今日好生奇怪。脑海中浮现出街市上,她与杨五郎纠缠不清的那一幕,不由得嘴角一抽,想到她该不会是……看上杨五郎了吧?

不会不会,怎么想这心动的方式也都太诡异了。于是她又摆摆手,否定了这个猜测。

真正得知广德之所以行为可疑,是因为也看中了赵怀璧的消息时,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告诉她的人还是唯恐天下不乱的那个萧子律。

那日她到萧府去,帮萧槿参谋绣喜袍所用丝线的配色,遇到了他。

萧子律正在家中小花园里与几个友人闲坐清谈,见她来了,远远地打招呼。

长生为没有以袖挡脸深感懊悔,回了个礼,便想赶紧跑开。没想到萧子律叫她等等自己,而后走了过来,问她今日为何事而来。

长生说是帮萧槿的忙,顺便自己也学习学习,说完得意地问他:“你知不知道,命运的诅咒被打破了?”

“哦?”萧子律语气挑高了好几度,显得很是惊讶,“难道郡主还不知道?”

长生不明白:“知道什么?”

“赵将军和广德公主的事啊。”

长生歪头看看他,愈发不解。

“看来是臣说漏嘴了。”萧子律手中折扇一摇,挡在嘴上,眼神似笑非笑道,“郡主口中打破诅咒之人,莫不是指赵将军?可是臣怎么听到一个说法是,陛下准备把广德公主许配给他,而将军本人也同意了。”

长生不以为然,嗤笑道:“不可能,赵将军不是出尔反尔的人。”

萧子律只挑眉,不说话,意思很明显:那可不好说。

两人目光交锋,对弈了好几个来回,萧子律看她表情略微有些动摇,又追问道:“那么,赵将军可去府上提亲了?”

长生还真无言以对,思考片刻,决定也不在这儿自己瞎猜了,干脆亲自去找赵怀璧问问。萧子律大方地表示愿意陪她一起去,现场看看新鲜的笑话。

要说赵怀璧也是从事保密工作的一把好手,皇帝不让他说,他还真就把那日在殿上交谈的内容牢牢锁在心底,回来后只字未提。为了不在长生面前说漏嘴,连她的面都没敢见。这么多天过去,也是忍得十分难受。

得知长生找上门来,他一时兴奋,一时又很纠结,在房间里无头苍蝇似的团团转。前脚迈出门槛,想想觉得不妥,后脚又要退一步。如此反复半天,才强行把屁股按在椅子上,硬着头皮让宋安知去回,说他有事忙,不能见。

可是宋安知走后,他又按捺不住,偷偷跟上去,躲在影壁后暗中窥探。

宋安知回到门口,将赵怀璧的说法转述给长生,说军中事务繁忙,将军一时挪不开身,不便待客,有什么事过几日再说。

话是宋安知说出来的,长生信了。但是萧子律在边上好死不死地追问,何事这么忙。

宋安知想了想,觉得他好像每天忙得最多的就是在院子里踱步挠头,这该怎么向外人描述?只好无奈地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大概是黄河南北一日未统一,将军就一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吧。

“依萧某看,莫不是反悔了,不知道怎么说,才故意躲着不见我们郡主的吧?”萧子律眉梢一挑,做出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没等宋安知答话,赵怀璧待不下去了,生怕长生误会,理理衣袖,从墙后绕出来,假装自己是刚刚才到的,哈哈大笑着接道:“萧兄说的哪里话,赵某岂是那等言而无信之人。着实是近日太忙,分身乏术啊。”

既然当事人都到了,萧子律也就把自己听见的传闻说了出来,当面对质,问赵怀璧可有此事。

不能说,赵怀璧暗暗握拳提醒自己,尴尬地笑道:“都是些谣传,谣传。”

“这么说,将军与广德公主之间是清白的咯?”萧子律笑眯眯道,“那还真是在下误会了,多有得罪,还望将军见谅。”

话音刚落,便听远处传来一阵车轮声,一个內侍高声通传:“三殿下到,广德公主到。”

门口戳着的几人面面相觑。

三皇子一挑帘,见大家挤成一团,乐了:“你们都在这儿干吗呢?”

“随便聊聊。”长生哂笑,心想:说曹操曹操真就到了,天底下的事还真是巧。

萧子律脸上看热闹的表情更明显了。

赵怀璧有那么一点点想死。

之前广德公主要来拜访,他一直称病,如今人家都到门口了,再做伪装为时已晚,赵怀璧只好请大家一同进去说话。

三皇子却说:“不必了,自打将军回京,本宫一直想找将军聊聊,可惜今日才得空。特给将军备了一份薄礼,还望将军赏光,跟本宫去看看。”

赵怀璧不想去,客气半天。后来听三皇子说是上好的战马,又有点心动。

萧子律在一旁搭腔,称自己也素爱宝马良驹,想去看看。

明显没事找事,长生嫌弃地瞟了他的手杖一眼,小声嘀咕:“你爱什么马?”

“呵呵,郡主就不好奇,这二位殿下在打什么主意?”萧子律侧身靠近她,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音量轻声回了句。

说实话,有那么一点,长生沉默了。

三皇子大方道:“巧了,既然如此,那大家就一同去吧。”

于是宋安知备了马车,一行人跟在三皇子的车舆后头,一路来到校场。果然新到一批战马,已经有不少将士凑过去围观了。

赵怀璧不爱锦衣华服、珍馐美馔,对金银玉石也没什么研究,唯独见到宝马良驹、快刀利刃眼睛发直。他径直走过去,抚摸着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的鬃毛,感慨道:“好马,好马。”

“将军快试试。”三皇子趁机提议。

马是给兵营的,又不是给他一个人的,赵怀璧便也敬谢不敏,牵着那匹枣红色大马,英姿飒爽地跨步上鞍,扬鞭在校场内跑了一圈。回来之后又由衷地慨叹一遍:“真是好马。”

“将军喜欢就好。”三皇子很满意,又说来都来了,机会难得,大家不妨都试一试。说着自己也牵了一匹。

萧子律和长生都会骑马,闻言各自选了一匹,跟着翻身上马。

只有广德还在地面上,表现得很着急,委屈道:“可是我不会骑呀,你们都骑马去玩,要把蕙姬一个人丢下吗?”

“好说,让赵将军教你就是了,将军可是骑术高手,现成的师父。”三皇子说着,咧嘴一笑,对身旁的萧子律和长生道,“我们先去跑一圈,比试比试?”

萧子律眯眼笑,瞥着长生,仿佛在用眼神对她说:你看,我说这姐弟俩要搞事吧,而后才回道:“萧某陪殿下比试就好,就不必带郡主了吧。”

“萧兄有所不知,别看安阳是女子,骑术也不一般,本宫还真未必比得过她呀,惭愧惭愧。”三皇子连连摇头,大有必须带她的意思。

长生也就从了他的意,看看他在搞什么阴谋。三人并列一排,说好比赛一圈,看看谁先回来。

而赵怀璧则留下负责教广德公主骑马,脸上写了一万个不乐意。

三人策马疾驰,骑了一圈回来。长生离老远就看见,赵怀璧还是没能成功让广德骑到马背上。

广德有些胆小,从小就怕,大到八哥小到苍蝇,各种类型可以靠近她的活物,更不要说一匹高头大马。马儿稍微粗重点喘个气,她都要往回缩两下,可怜巴巴地看向赵怀璧。

赵怀璧在一旁鼓励她,告诉她这是一匹训练有素的战马,很安全。

她还是费了好大劲,才克服心理恐惧,爬上马背。马儿摆了下脖子,又把她吓得尖叫,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长生回来的时候,她正好在哭着喊着不玩了,非要赶快下马。赵怀璧忙着安抚她的情绪,对她道:“殿下不要一直踢马肚子,容易发生危险。”

不提还好,一提“危险”二字,广德彻底不敢动了,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赵怀璧万般无奈,想找三皇子帮忙,让他把这个吓傻了的公主抱下来。三皇子却对自家亲妹子的悲惨遭遇视若无睹,拉着萧子律又跑了一圈,还招呼长生一起去。

长生应下来,故意跑得很慢,回头关注着二人的动向。

眼见广德已经马上就要喊救命了,一刻也不能再等。没办法,赵怀璧只好自己动手,道声:“得罪了,公主。”而后单手环腰,稍一用力,便将她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惊魂未定的广德公主娇呼一声,脚下一软,倒在了赵怀璧怀里,捉着他的衣襟,低声哭了起来。

温香软玉在怀,赵怀璧脸色通红,一时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僵在原地,动也不会动。半晌他才清清嗓,干哑地劝道:“公主,那个……没事了,要不,您先放开臣……看看受没受伤?刚才臣动作粗鲁,怕公主扭着……”

广德这才说好,让他扶自己到一旁坐下,抽泣着揉揉脚踝,道:“好像撞到了一下,但是不怎么疼,应该没事。”

赵怀璧尴尬地挠挠头:“那就好。”

广德叹了口气,又泫然若泣,沮丧道:“将军是不是觉得蕙姬特别没用。”

赵怀璧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女孩子家本来就不用学会骑马,上马打仗那都是男人们的事。”

正说着,赛马的一行人回来了。长生也学着萧子律的样子,微微挑起眉梢,与他对视一眼。萧子律表情分外妖娆,比他画的画还好看。

三皇子见广德满脸泪痕,仿佛刚刚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急急忙忙下马来安慰,对其他人抱歉道:“既然舍妹受了惊吓,我等就先行告退了,诸位再多玩一会儿。”说着去扶广德,准备见好就收。

赵怀璧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却听长生叫三皇子:“义隆哥哥,你留下,你们男人们一起玩吧,正好我也累了,我送蕙姬回去。”说完,干净利落地翻身下马,抖抖衣袖朝广德走去。

三皇子拗不过她,只好同意。

往皇宫去的路上,长生窝在马车里,抬袖打了个哈欠,好整以暇地看着广德,问道:“蕙姬,刚才演的是哪一出啊。”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广德试图装傻,却被长生拆穿,只好绞着帕子,嗫嚅着承认,“不管你怎么想。首先我不知道你也会来,其次我也没想那么丢脸,以为自己能克服恐惧,学会骑马,然后跟他一起骑一会儿来着。”

长生基本明白了:“所以,你对赵将军也有想法?”

广德又绞了一会儿手帕,下定决心,点头道:“对。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我对赵将军是真爱。不管你们之前有什么,我都得为自己的终身幸福争取争取。”

长生沉默片刻,蓦然一笑:“巧了,我也必须争取。”

“既然如此。”广德紧咬丹唇,咬得快要流出血来,抬眸看她,泛红的眼眶中点燃了几许倔强的血光,道,“那我们就一决高下吧。”

“原来今日蕙姬是来向我下战书的。”长生插着手,挑眉道。

“其实生辰宴上,我就已经决定了,哪怕你会恨我。”广德说着放下手帕,开始摧残袖口。

长生想了想,眯着眼睛,笑着应战:“那好,你我今后各凭本事。还望堂姐下次计划进展顺利些。”

此时此刻,她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不知道同萧子律习惯性的动作有多像。

从那以后,二人便正式开始了争夺赵怀璧的明争暗斗。

听说长生给赵怀璧送了亲手绣制的香囊和手帕,广德也要绣。

来给她做幕僚的小黄莺赶忙劝阻,说起前年自家二姐出嫁的时候,她特别热情地要给人家绣嫁衣,结果绣完,人家哭了一个多月,想到要穿着那身针脚惨不忍睹的衣服出嫁就觉得不如出家好,劝她还不如送一条白布好。

听说长生还和赵怀璧一起去渔猎了,广德也嚷嚷着要让三皇子约赵怀璧一同渔猎,顺便也带上自己。

小黄莺又劝她三思,本来就晕船,要是真去了,到时候是捕鱼还是救她就不好说了。

广德很泄气,发脾气把宫里的花瓶又往地上砸了一遍,带着哭腔问:“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我到底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地把他拱手让人吗?”

“非也非也。”小黄莺笑容娇媚,拉着她在铜镜前坐下来,对着镜中的她道,“殿下有一样女人最好的武器——眼泪。眼泪是女人魅力的精华,好好运用,定能让赵将军怜香惜玉。试问哪个英雄不爱美人,却会跑去喜欢安阳那种假小子呢?将军之前呀,一定是没怎么接触过女人,才会被她迷惑。只要殿下经常出现在他眼前,他眼里自然就容不下安阳了。”

广德仔细想想,觉得十分有道理。

于是本来就爱哭鼻子的广德公主变得更加多愁善感。鸿雁传书给赵怀璧,字里行间都是深闺愁苦,还抄了曹丕的“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之类的话。赵怀璧没看懂,就回了几个字,叮嘱她睡觉把窗子关好,她要哭上一哭;邀请赵怀璧同游赏春,赵怀璧去是去了,还招呼了一群同袍,她要哭上一哭;共同赴宴,赵怀璧陪长生说话了,没跟她说话,也要哭上一哭。

一来二去,赵怀璧也很痛苦。

某天,广德公主又到校场来探班,非要亲手给他擦汗,他不愿意。

广德立刻哽咽道:“将军连这么点小小的心意都要拒绝,莫不是嫌弃蕙姬……”

别说,小黄莺的理论在赵怀璧身上见效十分显著,他见状立刻放软语气,忙解释并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广德眼泪汪汪地瞧着他问。

赵怀璧答不上来,只好咬着牙,蹲下来让擦了。

这事儿传到长生耳朵里,次日长生也来探班。不提他昨天跟广德怎样怎样的事,只说自己带了好吃的,让他分给将士们一起尝尝。然后自己拿了一块绿豆糕,掰成两半,与他分着吃。

穿着一身藕色衣裙的少女,简单地用嵌着白玉兰花的木簪随意往光华动人的秀发上一插,气质恬淡清纯,宛若出水芙蕖。她坐在校场的木头架子上,闲闲晃着腿,一边吃糕点,一边同身边倚靠着木架站立的铁铠将军谈笑风生。远远看着,真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

将士们吃着长生带的点心,对于将军受此待遇,都觉得十分羡慕嫉妒恨。有人叹道:“安阳郡主活泼开朗,聪慧可人;广德公主柔弱多情,惹人怜爱。别说将军了,要是我选,我也选不出来。”

话虽这么说,实际上不管广德再怎么努力,有宋安知这个“内奸”在,长生总能领先一点点。所以广德总是蠢蠢躁动,长生始终有恃无恐。

长生多跟赵怀璧说了两句话,广德就对内容十分在意,总要旁敲侧击地打听打听,并为赵怀璧看长生的一个眼神醋意横飞,事后定要来闹上一通,哭诉自己的郁结。长生对于赵怀璧和广德之间的事,好像并不在意似的,很少表现出不满。

倒是赵怀璧有点在意,主动对她说:“公主昨天来了,又要学骑马,结果好不容易能在马上老实坐着了,却说什么也不敢碰缰绳。最后没有办法,还是臣上去帮忙牵的,带着她一起骑了一圈算完。”以试探她的反应。

长生听完,笑得前仰后合,问道:“吓得哭鼻子了吗?”

“倒是没有。”

“那可真有点遗憾。”

“嗯……郡主就没什么别的想说的?”赵怀璧说着,暗自关注她的表情。

“别的?”长生迷茫地转头问,发现他眸光异样,不解地问,“你今天怎么了?”

“没什么。”赵怀璧仰头,打开水囊,心情复杂地猛灌了一口。

长生觉得他的语气有些落寞,喝水的姿态也有点落寞。二人之间的空气流速蓦然慢下来,致密地向下沉去。

她也说不清为何会有这种感觉。有种思绪在她脑海中飘忽不定,难以捉摸,直到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才让她看得清楚明了。

四月廿三,是萧槿和萧子律的祖父八十大寿的日子。如此高寿,实乃难得,萧府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席,邀请建康城的公卿贵胄都来参加。长生、广德和赵怀璧也出席了。

管弦丝竹齐奏,舞姬仙袂飘飘,场面好不热闹。

长辈们坐在一边,小辈们坐在一边。长生和广德离得很近。赵怀璧与几个同袍一同去对面祝酒,回来的时候路过二人所在的位置。

胡姬们飞快地旋转着,足上的金饰发出轻快悦耳的叮当声。一片轻纱翻飞,火焰燃烧跳跃般令人炫目的红。

就在这时,刚巧一个身体不适的胡姬转了几圈后有些眩晕,不小心摔倒了。摔倒的时候,又刚好不小心撞到了旁边的同伴。这个同伴刚好撞到赵怀璧。赵怀璧当时正在与身后的人说话,刚好没有注意。两个人的重量突然向他砸来,他一个没站稳,刚好跌倒在长生和广德面前。手上拿的琉璃樽刚好摔在桌角,碎裂时的一块残片扎到了他的掌心里。

赵怀璧吃痛,不由得吸一口凉气,迅速将残片拔出来,用力按压住伤口,可是血还是流了一片。

周围人大呼小叫,一惊一炸。他起身想对大家说一点小伤而已,没有大碍,不必担忧。抬头却发现,原来众人并不是对他的伤势做出反应,而是因为碎片中的一块飞溅起来,擦着广德的面颊划过,在她耳根处留下了一道细细的红痕。

将军身上的疤,再大也是小事;公主脸上的伤,再小也是大事。广德又惊又怕,一边颤抖地抚摸着自己的脸颊,一边还不顾身边人的关心,而是拨开人群冲上前,询问赵怀璧伤得重不重、疼不疼。她深情注视着他的伤口,眼眶里又起了一层大雾,一场暴雨即将倾盆而下。

伤了个公主,赵怀璧心里有点慌张,也有点内疚。一安慰她没事,只是擦破一点皮而已,不会留疤的,一边说自己要出去清洗一下伤口,尽快包扎,要不也顺便帮她处理处理。

广德低低抽泣着跟去了。

本抱着相同的想法,他欲上前关心慰问的长生则留在原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头滋味一言难尽。

有仆役上前,动作迅速地将东西收拾好。萧子律又过来重新招呼大家落座,宴会很快恢复正常,仿佛刚才只是发生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插曲。

大家以为地上的一摊血都是赵怀璧流的,没有人注意到长生袖口正在慢慢洇开的赤红。

原来赵怀璧摔倒的时候撞到了她的桌子,当时长生正拿着从仆役那儿要来的小刀努力切面前的一条羊腿,失手在自己的虎口上来了一刀。但是她没有叫,也没有哭,只是用另一只手按着,久久沉默不语。她不是不想说话,而是看到赵怀璧一脸担忧地扶着广德走出去之后,觉得事情的发展跟自己想得一点也不一样,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正在她发呆之际,突然感到手腕被人用力捏了一下,接着整个人被拖了起来。萧子律一边拽着她往外走,一边骂她:“傻了吗!流血了都没看见?”

“啊——”长生愣愣地回了句,“没事,不疼。”

萧子律冷眼瞟她:“郡主以为萧府的刀都没磨过?”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长生也回翻他白眼。

设宴的瑞鹤楼离萧子律的住处很近,他干脆把她带到自己的书房里,帮她清洗上药。

萧子律的书房与书架层层叠叠,以安放众多藏书的长生的书房不同,看上去十分简洁有序。最先吸引人视线的是一张宽大的雕花紫檀木桌,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两沓厚厚的生熟宣纸,两个黄杨根雕制成的苍劲枝条造型的笔挂上,挂有由粗到细规格不一的数十支毛笔,又有一白玉石床放置按照长短顺序排列好的各色墨锭五根,供平常书写作画之用。向书桌对面看去,便会发现他的书房里没有书架,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格子比书架更高的置物架,上面陈列着他的各式手杖。青竹的、紫檀的、黄花梨的、白玉的等等,每一根都擦拭得一尘不染、熠熠生光。

长生看着那一排手杖,头昏脑涨,隐隐作痛,觉得它们好像都在眼前转圈……大概是真的有点喝多了吧,她这么想着,便靠在椅子上,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目光注视着自己手上那道一指长的伤口,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萧子律半跪在地上,用一种绿色的药膏在上头涂来涂去,冰凉冰凉,引出丝丝刺痛,扎进她的心里。

“疼吗?”看她蹙眉,萧子律握着她的手腕问。

长生摇摇头,又点点头:“有点。”

“累了就在这儿歇会儿,等会儿臣派人来叫郡主。”大概是因为她受了伤,他才难得温柔地对她说话。

长生却不领情,见他涂完药,便起身道:“我还是去阿槿那儿吧,免得回头又有人说我们俩的闲话。”

她可不想再对赵怀璧解释一遍了。

萧子律耸耸肩,站起身来,随意晃了晃手杖,表示都听她的,然后叫了个仆役来,送她去萧槿的住处,顺便嘱咐帮她找身不带血的衣服换上。

待到确认长生老老实实跟着仆役走了以后,萧子律才折返回瑞鹤楼,赵怀璧和广德已经回去了。

赵怀璧见长生不在,四处寻找未果,一打听,听说她是跟萧子律一起出去的,眸光暗了暗,有点不高兴。萧子律一回来,他便第一时间上前,询问长生的下落。

萧子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一种很好奇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赵怀璧不明所以地摸摸自己的脸,诧异地问:“赵某脸上有东西?”

“没有。”萧子律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道,“萧某也不知道郡主去哪儿了。不过,萧某有一句话想跟将军说。”

“请赐教。”赵怀璧客气地一拱手,手上的绷带绑得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广德的手笔。

“郡主她这儿有点问题。”萧子律一边注视着那根布条,一边点了点自己的额头,道,“但是她只是不会哭,不代表不会痛。”

赵怀璧面色一沉,诘问道:“萧中散这是何意?”

萧子律却不说了,笑道:“萧某还要招呼客人,将军自行体会吧。”而后转身便走。

留下本就心里不痛快的赵怀璧抓心挠肝的,更加不爽,自己和长生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他萧子律来置喙了?

然而不满归不满,又坐了一会儿,见长生还没回来,他终究放心不下,起身欲寻。刚好长生自己回来了。伤口上好了药,挡在袖中看不出来,又借了一身萧槿的衣服穿,干干净净没有污渍,一切看上去都那么自然。

她若无其事地从门口晃进来,路过他的时候,还笑着朝他挥挥手,然后坐下继续吃羊腿。

旁人问起衣裳的事儿,她只说是因为刚才洒上了酒,对受伤只字不提。

赵怀璧定定地注视着她,目光错综复杂,有疑惑,有不满,亦有所期待。

长生吃着吃着,感觉到这道视线,转头与他对视,又笑了一下,用刀插着羊腿肉,做口型说:“味道很好。”

笑容甜美大方,赵怀璧看在眼里,却觉心烦意乱,自己的那份羊腿也没吃好。不知道那只羊哪里得罪了他,看着就生气。

过了会儿,广德嘟囔着身体不舒服,又是头疼又是脸疼的,一个劲儿地往赵怀璧身边靠,眼巴巴地求他:“将军能不能送蕙姬回去?”

“这……不太好吧。”赵怀璧看她喝得有点多,觉得孤男寡女夜半同行,有失体面,叫她去找旁人。

广德不依,扯着他的衣角撒娇,不要旁人,偏要他。

赵怀璧被她磨得稍稍有些心软,犹豫着,朝长生的方向看去,心中似乎期待她来阻止自己。然而她并没有,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又低头去吃羊腿。

赵怀璧愈看羊腿愈气,后半辈子都不想吃羊了,干脆扶住广德,道:“好,那臣就送殿下一程。”

“嗯嗯!”广德高兴地连连点头,一路进了马车,继续黏在他身上。

夤夜悠长,寒露微凉,但他的身边格外温暖,仿佛足以护她一世无忧的,遮风避雨蔽的高墙。广德抬眸凝视赵怀璧的侧脸,难以克制汹涌澎湃的欲望,凑上前,在他的唇边蜻蜓点水地印下一吻。

赵怀璧吓了一跳,闪身推拒:“殿下……”

没想到这个反应反惹恼了她。广德委屈地嘟起嘴,娇声娇气道:“将军就那么讨厌蕙姬吗?”

赵怀璧拼命摆手:“不敢不敢。”

“那为何不愿,蕙姬究竟比长生差在哪里?”广德不服气,干脆心一横,闭着眼睛,再次上前,不偏不倚,吻住了他的唇瓣。

美人热情似火,赵怀璧承认自己还没修炼到坐怀不乱的境界,也许对她也确有那么点怜香惜玉,因此反手一推,竟然没推动。

广德更加得寸进尺,整个人都扑到他身上,把他压在角落,进一步索取。

柔软湿润的触感令他片刻神志迷离。就这样吧,或许这样也好,有一个娇滴滴的,有些任性的姑娘,依赖他,霸占他,眼里只有他,令他充分感受到自己是被注视,被需要,被爱慕的。而不用耗费心神,在反复推敲对方对自己的爱究竟有几分的过程中饱受煎熬——有那么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于是放任了自己的身体,一动不动,任她吻了许久。

直到她暧昧地喘息着,在他身上乱蹭,蹭开他的衣襟,丝丝凉风才吹得他骤然清醒,一把将身上的女子推开,拱手道:“殿下请自重。”

“你——”广德羞愤难当,“哇”的一声开始号啕大哭,歇斯底里地朝他喊道:“赵怀璧,我喜欢你、喜欢你啊!我知道你心里有长生,我比不过她,可是我也劝说过自己几百次要放弃了,就是放不下啊,你让我怎么办?你就不能好好看看我,给我一次机会吗?”

赵怀璧有口难言,好在马车已经驶到宫门口。这个危险的夜晚,有魑魅魍魉在阴暗的角落里蛰伏,诱惑猎物走向深渊。他害怕自己再犯糊涂,行差踏错一步,便将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因此不顾她的哭喊,执意将她送下马车,交给宫人接管后,迅速离开。

马车里只剩他一个人,却残留着胭脂的香气与浓情的热度。赵怀璧埋头叹了口气,哑声对外面驾车的人道:“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临时被长生抓来充当车夫的宋安知压了压斗笠的帽檐,苦笑着应了声:“是。”

宴会结束后,赵怀璧受伤一事便在建康城不胫而走。舆论风向一边倒地支持广德,议论着安阳郡主有多可怕。赵将军在外面打了十年仗,手上从来没受过伤,只是因为跟安阳郡主稍微走得近了些,吃个饭便伤着了。若是再这么下去,哪天万一喝口水呛死,未免也太令人痛惜了。

就连长生最好的朋友萧槿也不支持她,叹着气问:“你说你到底为什么要跟广德较劲,为了一个赵怀璧,值得吗?”

长生一脸震惊:“怎么不值得,要不我就得去百济了。你觉得百济吓人还是广德吓人?”

“可你又不是只有赵将军一人可选。”萧槿纠结半天,终于下定决心,明明白白告诉她,“我觉得你真的可以考虑一下我三哥。”

长生乐不可支,仿佛听她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才道:“绝不可能,我对他没有任何好感。一个大男人,因为小时候那点破事小肚鸡肠,一点也不大度。你看宋安知和义符哥哥,还有赵将军,他们都不信那些,也不会成天惦记打击报复。”

“这……”萧槿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半晌后憋出来一句,“三哥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长生问她那是哪样,她又说不清楚了,最后只得不了了之。长生告诉萧槿,自己是不会放弃的,即使外面有这些风言风语,即使有广德横插一脚,她也会坚持跟赵怀璧走到一起。

这是一场她和广德之间的战争,她不会认输。

然而话是这么说,留给她们一较高下的时间却不多了。迟迟等不到答复的百济又派了个使团来访,大有催促之意。

皇帝对使团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招待他们在京师吃喝玩乐可以,但是婚事还得从长计议。另一边则把压力全丢给了赵怀璧,让赵怀璧做决定,自己则和长沙王约好谁也不插手,做起了甩手掌柜。

赵怀璧万分纠结。来自皇帝的压力、舆论的压力、广德和长生的压力和心里的犹豫,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干脆每天沉迷操练,谁也不见。

然而长生听说百济又派了人来,却有点按捺不住,三番五次递名帖到赵府。最后,还是宋安知在一旁劝说,反正早晚都要解决,不如快刀斩乱麻为好。赵怀璧才同意与她在渔猎的那艘画船上会面。

二人在船舱内的竹席上,隔着琴案相对而坐。自打萧府寿宴之后,多日不见,再见面气氛有点尴尬。

长生率先试图缓解,抬手给他倒了杯茶,开门见山地问道:“将军自从那日说起上门提亲一事,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不知想好日子了没?”

赵怀璧低头看着面前的茶汤,沉默一会儿,反问她:“郡主想跟臣成亲,是因为什么?”

长生被问得一愣,旋即失笑,答道:“当然是因为心悦将军。”

赵怀璧却用怀疑的目光看向她,声线略沉,道:“难道不是因为不想去和亲,打算随便在建康找个人嫁了?”

长生也低头去看茶汤,仿佛能看出什么来似的,心虚道:“当然不是。”

“是吗,可是臣以为,郡主并不喜欢臣呢。”既然来了,赵怀璧也打算一次把话说清楚。

“为何?”长生放下茶盏,偏头看着他,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赵怀璧叹了口气,不太情愿地说:“郡主还记得,上巳那日臣为何突然离去吗?是因为臣那时候就有点喜欢郡主,见郡主同萧中散关系亲近,心里不太舒服。”

“我懂。”长生点点头。

“可是郡主呢?”说到这里赵怀璧英俊的剑眉不由自主地皱成了一团,“郡主对于别的女子接近臣一事,好像从来没有过什么反应。臣抱广德公主下马的时候没有;臣扶着广德公主去疗伤的时候没有;广德公主抱着臣哭,臣没有办法只好帮她擦眼泪的时候也没有。”

他说着,苦笑了一声:“郡主总是那么平静,脸上带着笑,张弛有度。从来不会因为这些小事着急上火、情绪失控,是不是?”

长生不说话了,低头啜了一口茶,陷入沉思。

“可是真正喜欢一个人,不是应该像公主那样的吗?会在意对方对别人的态度,想要将他的身心完全占据。臣能从公主殿下那儿感受到这种强烈的欲望,但是从郡主这里……”赵怀璧一口气把茶喝完,觉得今日的茶特别苦涩,又问了一遍,“所以,郡主是当真心悦臣吗?”

长生动作慢条斯理,缓缓敛袖端坐,看向他,正色道:“所以,将军不怀疑广德的目的,倒是怀疑我了。说得好像自始至终,与百济和亲都只是与我一人有关的事情似的。”

“臣不是那个意思,郡主能不能抓一下重点。”赵怀璧很无奈。

“长生不明白。还是说,将军的重点在于,广德比我表现得热情,能哭能闹,更符合将军理想的模样?”长生语气有些急促,深呼吸三次,随手拨了拨琴弦,又恢复平静道,“我不会那些,但我喜欢将军的心意,也是真的。”

赵怀璧注视着她的手指,目光中有深情,也有苦楚和感伤。他只觉自己的心也像这根弦,她一个小小的举动便能轻易拨动,震颤经久不停,沉痛道:“那为什么臣感受不到?”

“要如何感受?”长生偏着头问他。

赵怀璧叹着气,摇了摇头。

“像这样?”长生说着,站起身来,坐到他身旁,揽住了他的胳膊。

赵怀璧愣了愣。

“还是这样?”她又继续靠近,仰起头,唇瓣慢慢向他的脸颊靠近。

赵怀璧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被自己的心跳声淹没了。

然而长生的动作戛然而止,发出一声讽刺的嘲笑声,道:“原来将军是好这口,长生确实有负期待了。”

赵怀璧涨红了脸,辩驳道:“并不是。”

他分明已经说好了要娶她,却迟迟不付诸行动,令旁人有机可乘,如今还在这儿为自己的动摇强词夺理,枉费她一番信任。长生也有点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炝声道:“是不是哪个姑娘亲了将军,将军就能感受到爱慕之情,不亲就感受不到?”

“我……”赵怀璧对她得出这个结论的能力简直惊为天人,瞪大眼睛,气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如此轻易就能对别的姑娘动情的话,将军对长生的心意又有几分呢?”长生笑意薄凉,突然就觉得,他与自己最初想的不一样了,一股失望之感油然而生。冲动之下,产生了放弃的念头,脱口而出道:“将军大可现在反悔,但是不要把责任都推到长生身上,非大丈夫所为。”

说完,她又猛然反应过来,这不是在自毁前程么?

覆水难收,长生恨不能把舌头咬掉,觉得胸中郁结难纾,急需出去透透气,顺便踹自己两脚。于是起身俯视着他,倔强道:“言尽于此,将军自己坐吧,长生不陪了。”

“你等等!”骂完人还不听人解释,赵怀璧肺都要气炸了,腾地站起来,拉住她的胳膊。

长生用力挣脱,嗔道:“将军放手。”

俩人都来劲了。

“听我说完我就放。”

“我不听。”

“听话!”

“不听。”

长生抽不出手去捂耳朵,只好用力闭眼睛,仿佛这样就听不见了似的。

赵怀璧简直哭笑不得,用力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按在船舱内壁上,禁锢于自己怀中,无可奈何地认输道:“臣爱慕郡主,不管郡主心里有没有臣,臣只喜欢郡主一人。”

长生摇头:“听不见。”

“绝非虚言。”赵怀璧腾出一只手来去拨开她眼帘,让她看着自己,道:“不是我不想早点娶你,我……我当时恨不能立刻跑到王府去。只是发生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总之一言难尽。你信我,正是因为太在乎你了,我才会想入非非,自寻烦恼。”

长生执拗地撇撇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问他:“那将军又如何证明?”

赵怀璧一介粗人,不善言辞,也背不出风花雪月的情话,沉默稍许,慢慢俯身朝她吻去,动作生涩,却十分轻柔。

长生瞪大眼睛,挣扎了几下。

赵怀璧感受到她的不安,在距离极近的地方停了下来。近到脸上细小的绒毛都连在了一起,随着彼此的呼吸交会,能够感受到一阵轻微的痒。他紧张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那个……郡主不想就算了。”

长生立刻点头表示同意。

他却半晌未动,想了半天,又道:“要不还是试试?”

长生忙想说不用了,自己已经信了。然而下意识地一抬头,柔唇便擦着他的唇瓣滑了过去。

这个动作仿若在平静的油湖里投下一星火焰,顷刻蔓延成火海,一发不可收拾。只听一声压抑的粗喘,接下来她便被他压在墙上,撬开唇齿,激烈索吻,直到二人都气喘吁吁,因为缺氧而满面潮红才罢休。

赵怀璧一把将她抱紧,让她的鼻尖贴在自己的脖颈上呼吸,抚摸着她的长发,产生了一个希望这片刻时光能变成永恒的想法,在她耳边温柔而低哑地念着:“长生,我们不吵了。嫁给我吧,好不好,我想明天就娶你进门。”

还好没搞砸,长生舒了一口气,心中不悦来得快去得也快,欣慰地颔首道:“好。”而后尴尬地笑笑,推了推他,嗫嚅道:“那个……将军能不能先放开,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哦……啊!”赵怀璧好像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似的,松开手,挠着头退后几步,回到刚才坐的地方,举杯喝着不存在的茶,脸一直红到了胸口。

燥热难耐的他,觉得全身上下有一团火在烧,烧得还很旺。头顶如撑沸鼎,咕嘟个不停。

一场热吻,让他确认自己虽然惴惴不安,但更不想失去她。于是他决心不再拖延,激动得一宿没睡,差点把被子都抱坏了之后,翌日一早便进宫告诉皇帝,自己一定要娶安阳郡主,谁拦也不好使。

爱情的力量让人不顾一切。皇帝既然当初把决定权交给了他,如今也没法子再说什么,只好同意。

长生又在家里美滋滋地等着赵怀璧来提亲了。按照这回二人拉钩的约定,他晚上就会派媒人来。

不知是不是她和赵怀璧注定命途多舛。长生一直等到深夜,来的不是媒人,却是宋安知。只见他面色极差,从大门口一路拨开仆役跑过来,告诉她大事不好,广德公主在宫里自尽了。

“什么?”长生以为自己耳背,听岔了。

宋安知大汗淋漓顾不上擦,重复道:“广德公主在寝宫里服毒自尽了,幸好发现得早,也许还有救。陛下把将军叫进宫去了,我特地来告诉你……”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们也进宫去看看。”长生干脆打断宋安知,叫自家仆役也备好车,带上他和老爹一起进宫去。

一路上,她的心随着车轱辘在石板路上的起伏七上八下,始终乱糟糟的,坐也坐不踏实,只希望马车快些到,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到了宫门口,一行人火速下车,火速入内,一路快步来到广德公主的寝宫。宫人告诉他们,公主暂时还活着,可是什么时候能脱离危险还不一定,如今正高烧呕吐,神志不清,只知道反复念赵将军的名字。

长生想进去看看,宫人不同意,说里面好多太医忙忙碌碌,怕人太多添乱,连公主的亲兄弟姐妹们都不让进。

长生又问:“都有谁在里面?”

宫人答道:“只有陛下、胡婕妤和赵将军在内室陪着公主,其他人都在偏殿等候。”

长生没法子,只好与父亲和宋安知一同也去了偏殿。偏殿内早已聚集了一群人,好多皇子公主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只在寝衣外随意披了个长衫就来了。更有甚者,如三皇子这种,只穿了一件背心,还露着一双胳膊在外面。穿戴整齐的长生和长沙王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她又从这些人的口中听到了那句熟悉的——都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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