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现在换个剧本还来不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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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的时候,长生发现自己的眼睛被蒙了起来,手也被捆在身后,只能通过颠簸的车辙和马蹄声判断自己的位置。头不知是因为中了迷药还是被晃晕了,总之疼得厉害,挣扎两下,想要坐起来,立刻被身边的人按了下去。

长生不满地叫了一声,因为嘴里塞了布条,只能发出阵阵愤慨的呜咽。

身边传来高崎的声音,严肃而冰冷,不夹杂一丝感情,道:“委屈公主暂时忍耐一下,等到了目的地,在下就帮你解开。”

长生抗议无果,只能踢两脚马车,宣泄怒火。

她心里有许多问题想问,比如萧槿出事的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比如高崎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何要绑架她?这辆马车又要去往何处?却因为有口不能言,都问不出来了,简直窝火地想暴起打人。

但是仔细想想,还不知以后会发生什么,为了节省体力,不做无谓的挣扎,她还是控制住了。

满载着重重恶意的马车就这样行驶了很久很久。她能感觉到天色渐渐由暗转明,又由明转暗,却因为蒙着眼睛,对于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感到有些混乱。

中途,高崎把她嘴上的布条摘下来过几次,喂了点水,再绑回去,并不回答她的任何问题。还解下过她蒙眼的绢布,让与自己轮换驾车的一名黑衣女子押着她去方便。

长生便有机会趁着这个空当看清周遭环境,可惜每次见到的都是些大同小异的山,根本判断不出自己身处何地。不过随着草木越来越稀疏,她心里大概有了猜测。

一晃数日,马车终于停了下来。长生被押下车,解开身上的束缚,映入眼帘的是一处独门独户的大宅,高墙环绕,看不清内里。周遭古树参天,狰狞着枝桠,将一扇年久失修的大门包围着。

长生抬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树冠,发现自己已经离开江南,来到了北方。但是还没等看清周围环境,便被高崎和那名驾车的女子押着,走进了大门。

此处宅院从外面看其貌不扬,内里却别有洞天。众多仆役打扮的黑衣人往来行走,脚步匆忙,都低着头,面无表情,不言不语,足下也没有任何声响,安静得吓人。

包括高崎和那黑衣女子也步履无声,长生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再看周围的房屋也都大门紧锁,根本看不出这些仆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又都走进了哪里,气氛煞是诡异。

三进的院落,长生心惊胆战地走过第二重门后的影壁,终于看见了一扇打开的房门。屋内燃着袅袅的熏香,挂着用鸟兽羽毛装饰的画卷,有一男子侧身对着她,在伏案写字。再走近几步,不难瞧出脸部熟悉的轮廓。

果然猜对了,长生张张干涩的唇,无奈地吐出两个字:“李敬。”

屋内,埋头写字的男子抬眸,猎豹一般精明锐利的视线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咧嘴露出一个笑脸,摆了摆手。

高崎与驾车的黑衣女子便识趣地放开她,双双告退了。

长生的双手终于失去钳制,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连日来被勒得通红的皓腕。

李敬起身,走出房门,笑脸相迎,那样子就好像自己不是派人把她绑了来,而是主动提着瓜果上门拜访似的,热情道:“久违了,公主。”

长生皱着眉,不太想搭话,半晌后才语带讥讽地回道:“是呀,这种重逢方式还真是令人百般期待呢!”

李敬哈哈大笑两声,大方地请她入内,道:“旅途劳累,快进来坐。”

既然来都来了,看样子又一时半会儿跑不了,长生本着见招拆招的精神,随他一同进了屋。只见一旁的软榻上早已备好了水灵灵的瓜果、点心和干净的女子衣物。

李敬招呼她坐下,先吃点水果,解解渴,再去梳洗。

长生看了一眼通红的苹果,没有动,而是环顾四周,如平常去人家做客闲聊一般,道:“不知长生现在是在谁家府邸啊?”

李敬笑笑,没有正面回答她,只道:“公主只需知道待在这里很安全就好,其余都不用在意。”

看他的样子是不打算告诉她了,长生叹了口气,起身道:“不大想吃东西,我直接去梳洗吧。”

“也好。”李敬应下来,一打响指,便不知从何处又冒出来几名脚步无声的黑衣女子,引她至另一侧院中梳洗去了。

这方侧院像是专门为她准备的,院内设施齐备,甚至还有南方人习惯用的浴桶。长生一边沐浴,一边琢磨着自己的处境和李敬的目的。

想来既然百济攻占了长广和高密两座城池,自己应当便是在其中一处了吧。只是不知,这两军对垒,打得好好的,把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绑来做什么?

为打探更多敌情,她尝试着同服侍自己的一名黑衣女子说话。然而对方全然没有理睬她的意思,只是低着头,尽职尽责地做着自己的分内之事。不苟言笑的程度甚至会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哑巴。

等她梳洗完毕,换好衣服,天色已经暗了。李敬命人准备好了晚宴,邀请她共同享用。

长生眯着眼,警惕地问道:“不会都是萝卜酱菜吧?”

“哈哈哈。”李敬今天非常开心的样子,再次放声大笑,道,“放心,给你做了瀚海十全羹。”

长生将信将疑地跟他进屋一看,满桌子的珍馐美馔,当中确实有一青翠碧玉的圆碗,盛着色泽金黄的汤汁,离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浓郁的鲜香扑面而来。

她想着,怎么也不至于千里迢迢把她拐来就为了毒死她吧,便安心地坐下来,自顾自地动起了筷子。

李敬跟着与她对坐饮酒。

二人各吃各的,过了一会儿,长生终于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我们到底是在哪里?这桌上的菜肴,可不是江南所有……”说着,她仔细确认了一遍酱菜的数量,继续道:“也不是百济特色。”

李敬语气和善地回答她:“公主既知本宫夺了长广,我们现在自然是在长广城中啊。”

长生擎着筷子,摇摇头,思索道:“不大像。你们身上穿的都不是百济传统服饰,遮遮掩掩,一看就是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若是在百济军中,何必如此?再说,长广和高密都靠海,渔获丰饶,可这海鲜汤明显没有那么新鲜。”

李敬呷了一口酒,听完她的论述,大为意外,却颇为惊喜地赞叹道:“公主果然聪慧。那公主觉得是在何处呢?”

长生翻了个白眼:“我哪知道?”

李敬便悠悠然道:“既然不知,便当作是在长广又有何妨?”

长生心想,当然有了,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以后想逃跑可怎么计划啊!她看出来他是打定主意不打算说了,也不图一时与他做过多无用的口舌争执,低头继续吃菜。吃饱喝足后,她方才将碗筷放下,又道:“我人都来了,王子有什么话,不如直说吧。”

李敬托着白玉酒杯,拿在手上一圈一圈地晃着,摇头装傻道:“在下不知道公主想让在下说什么。在下只是思念公主,想同公主见一面而已。”

长生冷哼一声:“王子就不想跟长生解释解释,自己一直处心积虑,虚与委蛇,欺骗人感情,不觉得良心不安吗?”

李敬做惊讶状,问:“在下欺骗公主什么了?”

长生翻了个白眼,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李敬便微微一笑,摇头道:“在下冤枉,在下仰慕公主,确是真心实意的。”

“胡说八道。”长生不屑道,“再说我在意的也不是这个。”

“那公主在意的是什么?”李敬放下酒杯,认真地看着她,看了一会儿,才真诚地说,“我真的没有骗过你。说百济虽是弹丸小国,也想要富强昌盛,是真;说希望与公主之间的友谊得以长存,也是真。只是心中所求者有二,不得两全,我也是逼不得已。”

长生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托在手里把玩着,觉得很可笑:“你的意思是,你玩弄权术、玩弄计谋、玩弄人心,都是别人逼你的了?”

李敬目光晶亮,一瞬间让她觉得与海盗颇有几分相像。他咧嘴一笑,道:“那倒不是,本宫只是承认这一点的同时,不愿失去公主罢了。”

这话说的,真是恬不知耻。长生都不知该如何评价他才好了,憋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愿望真美好。”

此时此刻,若是换成萧子律,一定会继续为自己辩解,说到她无言以对为止。但李敬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不再多说什么。用完饭,他便安排人送她下去休息了。临别前,他还特地对她说了一句:“今日是为公主接风洗尘,顺带赔个不是。之后的每顿饭菜,摆在桌上的是山珍海味,还是萝卜酱菜,就要看公主的表现了。”

长生明白,意思是她如果乖乖听话的话就好吃好喝地照顾着,如果不听话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她表面说着当然宁死也不愿意天天吃萝卜,心中却一直在想,自己离开家这么久了,家里有没有收到什么消息,会不会担心她,萧子律那边的情况又怎么样了……

送她回去歇息后,李敬又召见了高崎和另一个手下,询问二人长广和高密两城有何新战况。

此时他收敛了笑意,表情格外严肃。坐在高崎身边的、一名将军打扮的男子回禀道:“自从宋安知带了一队兵马来增援,宋军士气高涨,属下抵挡不力,昨天已经……把长广丢了。”

他的语气特别惶恐,战战兢兢的,不敢抬头看李敬,仿佛害怕李敬会突然变成一只猎豹,扑将过去,把他吃了似的。

还好李敬并没有发脾气,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高崎在一旁奉承道:“殿下真是神机妙算,幸好早早让我设计绑了平阳公主。”

“呵。”李敬轻笑了一声,自嘲道,“这算哪门子的神机妙算,不过是想着。

先下手为强罢了。若是真神机妙算,也不会把城守丢了,还得靠掳人来谈判。”

高崎又干笑一声,惭愧道:“是,属下受教。”

李敬将白天长生来的时候自己写的那封文书交给他,道:“明日把这份文书拿去给那个宋安知,让他们好好考虑考虑。”

“是。”高崎和将军应下,连夜动身,去了长广。

与此同时,萧子律一行人也抵达了临川,发现谢麟和萧槿已经有惊无险地回到了谢府。

萧槿一见他来了,觉得很意外,告诉他,山贼其实并没有为难自己和夫君,

说是要一百石粮草,后来康乐侯给了他们五十石,他们也放人了。

萧子律听完始末,一皱眉,明白自己这是又一次被人算计了。

然而再快马加鞭赶回建康,也早已来不及。一到建康,他便得知长生失踪了,长沙王府已经乱成一锅粥。

渔夫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自责道:“属下无能,不但没能抓住百济的细作头领高崎,还让他绑架了平阳公主,属下罪该万死。”

勾栏后的小院中蜡梅发出阵阵幽香,萧子律依旧坐在原来的位置,半倚靠着椅子的扶手。因为日夜兼程,他感到有些乏累,揉着太阳穴,摆摆手打断他,道:

“承认错误的事儿以后再说,你只告诉我,有没有关于她下落的线索。”渔夫艰难地摇了摇头。

萧子律便叹了口气,一边用手杖一下下重重叩击着地面,一边沉思。

他知道掳走她的人是李敬,也知道李敬不会伤害她。可是只要一天不把她带回家,他就没办法吃得饱睡得香。正在他筹划着,要不要把能调动的探子都派出去,不遗余力地搜寻蛛丝马迹,从李敬身边再把她夺回来的时候,又有一名身在长广的密探快马来报,说刚刚打下长广的宋安知将军,有一封密信点名要给他。

萧子律接过密信一看,得知宋安知收到了一封来自屯兵在高密的百济人的文书,说平阳公主现在就在他们手上,若想让她回来,宋军不但要从长广退兵,还要撤出兖州。

这封文书暂时被他扣下了,还没有上报朝廷,想先问问萧子律怎么看。毕竟事关长生,他不敢冒险,万一朝廷一狠心说不换了呢?

萧子律读完他抄录在后面李敬所写的交涉内容,将密信揉成一团,冷蔑地轻哼了一声,咬牙道:“想得美!”

他就不信了,李敬本事再大,还能带着长生飞天遁地?只要长生还在地面,没飞到天上去,他的探子就不可能找不出来。到时候,可就由不得李敬开价了。

于是这边厢,接连被人戏耍了两次、怒从心头起的萧子律越是恨意丛生,越是沉稳有度,有条不紊地操持着。他一边加派了人手去高密查探;一边准备进宫与两位皇子交涉,请求自己出面,前去谈判。

而另一边厢,遥远的千里之外,作为人质的长生也过上了混吃等死,逍遥自在的生活。

处于软禁中的她为了显示出自己的乖巧温顺,每天都老实听话地做李敬让她做的事,那就是无所事事。

早上一觉睡到中午,起来梳洗上半个时辰,吃个饭,再在院内散散步,看看书,下午再喝喝茶,打个盹儿。晚上要是李敬在,就和他一起下下棋、说说话,要是李敬不在,就再散散步。

不出三天,她就默默地把整个宅邸的路径都摸清了,心中已然为逃脱开始了盘算。

只是,对于外界情况一无所知的她,还没想通李敬大费周章地把她带到这个地方来究竟有什么目的。于是她决定跟李敬谈一谈,刺探一下他的计划,心想:到时候若能带着点情报逃跑也不枉来这趟。

这天早上,起床梳洗的时候,她便对服侍自己的女子说,晚上想见李敬一面,有要事相商。

那女子从不言语,闻言只微微点了点头,并且由于平时就一直保持着卑躬屈膝的姿态,这个动作不仔细看也难以察觉。长生都不知道她到底听清楚了没,又会不会帮忙转达,再一次狠狠地咬着花生酥,感叹这个宅子里的人,实在是太奇怪了。

白日里,她还是按部就班地喝喝茶、看看书、弹弹琴、发发呆。到了傍晚,高崎来叫她,说是李敬回来了,让她过去。

这还是长生来到宅中后第二次看到高崎,一想到是他把自己绑来的,就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厌恶的感觉。她撇撇嘴,不大情愿地跟在他身后,故意保持了一定距离。

高崎显然对于她的态度并不在意,大步走在前面。

长生只得加快脚步,才不至于跟丢,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叫了他一声:“高崎,问你个问题。”

“公主请讲。”高崎头也不回,语气淡漠道。

“你既是百济的细作,之前为何在相亲大会上说愿意娶我?”她都琢磨了好几天了,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高崎一边步伐沉稳地继续前行,一边解释:“原本在下之所以会藏身在编撰院,就是为了能够接近公主。可惜公主后来不到哪儿去了,在下也就一直没有机会。于是便想干脆趁着相亲大会露个脸,让公主有点印象,日后也好方便接近。”

原来如此,长生觉得,回过头来看相亲大会这件事,自己真是倒霉得够够的。那么多人参加,只有一个对她表示出了兴趣,结果还是个别有用心、要把她卖了的。

在宅邸里七拐八拐地拐了几个弯后,高崎把她带到了正在书房的李敬面前。

李敬看上去好像刚刚出了趟远门,风尘仆仆的,还没来得及解披风,一见她,立刻笑脸相迎,问候道:“公主近来住得可还习惯?”

“还行吧。”长生挑眉道,“枕头硬了点、被子薄了点、屋子小了点、饭菜难吃了点,周围的人看着也都不顺眼,闷得要死还不能出去透透气。除了这些以外,都挺好。”

“哈哈哈哈——”李敬爽快地笑了一阵,道,“公主果然坦率,明天本宫就让人去换床舒服的被子。”

“顺便带我出去走走?”长生一边走进门内,解下自己的披风,一边顺其自然地接着话题问。

李敬帮她把披风接过去,笑意如冬天里的小炭火盆一般温暖,摇了摇头:“那不行。”

“没诚意。”长生嗔着,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假装好奇问道,“你去哪儿了,外面好玩吗?”

李敬反问她:“公主觉得呢?”

长生眨着眼睛想了想,道:“无非是做些什么背后放冷箭、耍阴谋诈骗之事。我说,你们要打仗,就不能光明正大地好好打?”

如果是萧子律,这个时候一定会回答“不能”,长生话音刚落,恍惚中以为他也会这么说。

李敬却坐下来,一本正经地给她分析起如果光明正大地开战,自己会如何如何吃亏,说得有理有据的,还挺令人信服。

长生也是无言以对,挠着头琢磨了一会儿,才接道:“所以你要绑架我,我还得配合你,对吗?”

“哈哈哈哈。”李敬笑道:“那倒不是。但是公主不配合,也没有什么办法,不是吗?公主放心,本宫也不图别的,只要宋军撤出兖州,本宫就会放了公主。”

长生一脸不相信:“好不容易抓来的人质,就这么点利用价值?”

李敬谦虚地点点头:“也没有多不容易吧?”

“……”长生默默翻了他一个白眼,拿起面前棋盘上的一颗白子把玩着,陷入沉思。

李敬倒是大方,前几天还不肯告诉她带她来的目的,今天便痛快地说了,背后应当有引起这一变化的原因吧。同前线的将军交涉过了?朝廷已经同意退兵了?长生暗自揣测着。说句心里话,想到自己成为两国交易筹码的这件事,她是几千几万个不愿意的。

她打心眼里觉得,李敬既然自己要在背后搞事情,败露之后,也应该自己承担相应的后果。明明自己先挑的刺,还要以她作为要挟,逼宋军撤兵,未免太不公平了。

他们大宋招谁惹谁了嘛,凭什么吃亏的总是他们?大动干戈,不需要花百姓的血汗钱吗?谁家军饷是天上掉下来的,哪能说开打就开打,说退兵就退兵?

但是已经身在敌营了,就是她主观意愿再不想被人当作棋子,又能怎么样呢?长生的纤纤玉指将白棋捏紧,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古怪的念头。那还是她听说皇帝伯伯想送她去百济和亲的时候,第一反应:皇帝伯伯哪里是真心想与人家交好,分明就是把她当个毁人社稷的祸根送人……毁人社稷……毁人社稷……她突然抬起头,看了李敬一眼。

李敬正在命人备菜,刚好也回过头来问她想吃什么。

长生迎上他的视线,忙摇摇头,咬着唇,犹豫了一会儿,又对他说:“你过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李敬便嘱咐仆从多准备点肉,命其退下了,来到她身边坐下,疑惑地问:

“什么话还得过来说?”

“天大的秘密,不能让旁人听去。”长生说着,招呼他把耳朵贴过来。

身着粉衫的娇媚少女慵懒地倚在软榻上朝他招手,李敬看得难免有些想入非非,对于要不要凑近产生了一瞬间的犹豫。

长生看在眼里,不满地问:“怕我咬你是怎么着?”

好嘛,感觉更奇怪了!李敬苦笑一声,摇头打消奇奇怪怪的想法,侧身将耳朵凑了过去,道:“说吧,我听着。”

长生拢手挡在另一侧的唇角,红着脸,觉得非常难以启齿,嘀咕了半天才小声问:“那个,我一直想问,你……你还想不想娶我?”

李敬闻言一怔,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长生也觉得,从问出第一个字的瞬间开始就后悔了,恨不能扇自己一巴掌。

心里预想了无数种结果,他要是说想可怎么办,要是说不想可怎么办……感觉每个回答都很要命。

二人保持这个彼此都很尴尬、还谁也不想先表现出来的姿势,一直到又一个步履无声的仆役骤然叩门,打破了空气的宁静为止。

长生轻咳一声,摆摆手叫他去开门,支吾道:“算了算了,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

李敬先佯装正常地起身去把门开了,从仆役手中接过几封密信后,再回到她身边,坐下来,很认真地对她说道:“我仔细考虑了一下。”

“嗯……”

“不想。”

“很好……”长生觉得有点没面子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又听他解释:

“公主不要误会,本宫的意思不是不喜欢你。”

刚落下去的一颗心再次悬了起来,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疑似表白的内容惊得一跳。

李敬继续道:“只是本宫以为,现在想娶公主,并不是一个好主意。你我二人有过一次机会,但是错过了。历史永远无法重演,我们再也找不回当时的机缘了。”

如此冷静、理智又薄情的话,从他的嘴里,用充满善意的口吻说出来,竟让人感觉不到有丝毫的不合理。

长生垂着眸,感到一阵唏嘘。谈不上失望,却有些难过。难过的不是他拒绝了自己,而是那句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是啊,逝者如斯,过去的某个瞬间,流走就再也无法重现了。即使还是当时的两个人,还是站在当时的那个位置,还是当时的风、当时的花香、当时的月亮,也再无法重复当时的心境。

想起他和自己曾经推搡着、嬉笑着,一同在大雨里奔跑的画面,她蓦然觉得鼻翼一酸,竟然有一丝丝想哭的冲动。

李敬看出她的失落,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叹道:“长生,利用你绝非我的本意,我宁愿在我面前的是另一个人,任何人都好。你不知道,我多希望换一种方式,重新与你相识。”

长生摇摇头,苦笑道:“我明白你想说造化弄人。事实上,我们之所以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我们自己选择的结果,从来怨不得他人。你可以不利用我,只是没有做出那个选择。所以,现在说这番话,未免显得有些惺惺作态了。”李敬动作微微一顿,似有感触,片刻后又更加用力地按了一下她的头,笑道:“好吧,这么说,你方才不是惺惺作态,是真心想嫁我了?”

长生又摇摇头:“不是,大概只是脑子里面抽筋了一下。”而后摊着手,无奈地问:“你说你又不想霸占我,为什么皇城根下那么多皇子公主你不掳,偏偏要掳我?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公主而已,甚至都不是陛下的女儿。”

李敬笑意中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醋意,道:“非也非也,公主对于赵将军和萧大人,还有堵在我门口虎视眈眈要揍我的宋将军来说,可绝不普通。本宫也不在乎旁人,能威胁到他们就够了。”

长生老脸一红,支吾道:“你这么说,也有点道理。”

又听他补充了一句:“而且公主耿直坦率,容易轻信于人,也比较好掳。”

“你……”长生气结。

“哈哈哈,本宫现在说的可都是实话。”李敬笑着,不再留恋与她难得欢愉的片刻对话,回到桌旁,去读方才拿到的那几封密信了。

长生远远看着他,心情起伏不定,暗自做了三次深呼吸,才打消了冲过去打他一顿的念头。心道是:人哪!还是不能惦记着做坏事,纵使他不仁不义,自己也不想做利用感情的坏人。

如果说一个人在乎你,就等于将一把可以从背后刺伤他的匕首交到了你手上,你会怎么处理?她问自己这个问题,而后得出的答案大概是,会丢掉吧。

然后另外拿起两杆长枪,与他正面对决。

所以,还是老老实实考虑怎么逃跑才是正事,她叹了口气,觉得一切思绪又回到了原点。

二人各自沉思了好一会儿,都没有言语,等到长生想通了,李敬已经开始专心地写密信了。

长生蹑手蹑脚地上前,想要偷看两眼。他发现了,大大方方地给她看了。可惜上面写的都是看不懂的暗语,看了也是白看。

长生不满地朝他翻了个白眼,开始在周围闲晃。晃悠到书架处的时候,她突然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气味,再仔细闻闻,回想起来好像是自己被黑衣人迷晕的时候,手帕上的味道。

莫非这里藏了迷药?她意识到这一点,有些激动,用余光瞥着李敬,见他没有朝自己的方向看,便在架子上小心地翻找起来。

为了不让他起疑,故意假装自己在这里乱转,只是想套他的话而已,问道:“你要以我作为筹码与朝廷谈判,进行的如何了?”

李敬头也不抬,回道:“你们派了使臣来交涉,你猜是谁?”

“萧子律。”长生几乎不假思索地便说出了这个名字。

李敬笑了一下,点点头,道:“我猜你也知道他会来。”

“对。”长生一边查看书中有没有夹层,一边道,“我还知道,他还准备好了交涉不成就打你。”

李敬的想法却与她不同,停下笔,摇摇头:“不,很可能同意交涉本身就是个幌子,他一开始的计划就是把你抢回去。我可听说,他把手下的探子都放出来了,在高密附近满世界地找你呢!”

长生听到这句话,觉得有点意思,玩味道:“可是你很确定,他找不到我?”李敬笑而不答。

她便当作他是默认了。

这时,仆役来通知,晚膳已经备好了,随时可以过去用膳。李敬便趁着吃饭的工夫,岔开了话题。

吃完饭回去,长生细细琢磨一番,拿起笔来,在纸上涂涂画画,分析着自己的所在地。

两军交战的战线在长广和高密一带,她本以为自己在高密,可是现在李敬说不是,那么会是在长广吗?她仔细想想,觉得也不是。既然李敬这么有信心能不被萧子律找到,显然是在一个更为意想不到的地方。但是又不能离高密太远,否则时间上不允许李敬经常在两地之间往返。

长生回忆着萧子律给自己画过的地图,根据自己的种种猜测,一番勾勾画画后,大致锁定了自己可能会在的位置——宋魏两国的交界地带,而且很有可能是在魏国内。

她在纸上写下“岐县”二字,这就是她推断的现在自己的所在地,而后思考了一下,如果从此地逃跑,该如何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安全获救。并以此为根据,开始筹备逃跑计划。

她的第一个计划,是想乔装打扮成这些低着头、不轻易以面目示人的黑衣人,偷偷溜出去。

但是很快,就发现这个计划行不通,因为她无论如何也模仿不出他们悄无声息的步调。自己暗暗地跟在人家身后走上两步,对比一下,反差巨大,很容易就会被发现。

第二个计划,是想偷偷爬上树,然后从墙头上翻出去。虽然院子里有人巡逻,但是通过连日观察,她已经摸索出了他们巡逻路线的规律,知道了什么时间、在哪个地点有空当,可以躲避巡逻的视线。

并且,她以为,树上应该是巡逻者的一个盲点。毕竟,一般人不会想到哪国的公主居然是个上树小能手。

想到这儿,她为自己当初没有给李敬表演过这个拿手绝活而感到由衷地庆幸。

接下来唯一的问题就是,如何能支开每天跟在自己身边贴身监视的那名黑衣女子。

算来算去,长生又想到了迷药的气味。于是她各种借口,又去跟李敬叙旧了好几次。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找到了一个散发出那股味道的瓷瓶,并悄悄地从中偷取了一些,用纸包好,收了起来。

而后她便借着散步的机会,暗中留意,哪棵树可以作为她逃出生天的踏板。就在她进行着紧张而周密的逃跑计划的同时,李敬和萧子律在被百济人占领的高密碰面了。

二人一如往日,友好地行礼作揖,互相问候,客客气气地坐了下来。

与萧子律同行的,还有好不容易才把长广夺回来的守将宋安知。同萧子律相比,他的脸色就要不好看得多了。若不是有萧子律镇着场子,恐怕他随时都会冲上去,拎起李敬的衣领,与他大战三百回合,逼他说出长生的下落。

萧子律却还能冷静地与这些人对坐饮茶,宋安知死死按着佩剑,心里对他的这份稳重也是十分佩服。

李敬带的人见宋安知显露出敌意,也纷纷做出一副随时可能拔刀出鞘的架势。

萧子律便是在这种剑拔弩张、好像一根头发丝飞起来都会被空气瞬间割断的压迫感下,从容地喝着茶,等李敬先开口说话。

李敬只好先退一步,笑着让自己人退回去,把手老实地放在一边。萧子律这才给宋安知递了个眼色。

宋安知一万个不乐意,沉着脸,先抬起一根手指,再抬起一根,费了半天劲才把手拿开。

李敬开口,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条件。其实也不麻烦,只要宋军撤军,将兖州一带割让给百济,他就可以放平阳公主走。

萧子律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而是问道:“不知太子殿下想要兖州一带有何用处?此地离百济本国甚远,又处宋魏两国交界,恐难治理。恕萧某愚钝,实在想不出太子殿下夺取的用意。”

李敬非常真诚地与他四目相对,两手交叉,食指互相碰了碰,道:“个中缘由,怕是不便与萧大人细数。再说,今日在此相会,条件恐怕轮不到萧兄来开吧。”萧子律淡淡一笑,显得很无所谓的样子,道,“长广我们已经夺回来了,如今兵临高密城下。谁来开条件,还真说不定。”

“哦?”李敬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来,轻轻在手上擦了擦,道:“萧大人当真这么认为?”

萧子律知道他是故意让自己看那块帕子的,也看清了那是长生最喜欢的、时常带在身上的一块。但只是视线淡漠地扫过一眼,便继续不慌不忙、语气无波地与他进行磋商。

萧子律开出的条件是,允许百济渔船在兖州沿海一带自由往来,亦可与我朝通商贸易,不额外征收税赋,以此来交换平阳公主。

李敬不同意,坚持要对方割让整个兖州。

二人谈了一天,谁也不肯让步,没有谈拢,萧子律先带着宋安知退回了长广。宋安知回到军营中,愤愤不平地一屁股坐下,直呼李敬贪心不足,已经给了他台阶下了,还不肯滚回百济老家。

萧子律也面色凝重地一下一下用手杖叩击着地面,不说话。宋安知见状,忍不住问他:“萧大人不急?”

“当然也急。”萧子律回答。

宋安知却觉得没看出来,叹道:“也不知长生怎么样了。”

提到长生二字,萧子律莫名觉得心被揪了一下,仿佛被人用那块丝帕紧紧勒住了一般,胸口闷塞难言。但是为了不自乱阵脚,他依旧保持着平静的面容,只有愈发冷峻的目光流露出他内心的狠厉。什么长广,什么兖州,他可不是来割地的。不过是想亲自来把她接回去罢了。敢抢他的东西,还得寸进尺,这个李敬恐怕是不想活了!

宋安知并不知道他的计划,还在惆怅地一步三摇头,甚至有些后悔立下这个战功,觉得如果不是自己打下了长广,逼退了百济人,长生也就不会被掳走,当作交换的筹码了。

当初他还设想过,好不容易晋封了将军,是不是就有勇气把一直藏在心底的话说出口了?并对她的回答抱有过期待,如今……

萧子律则思索着,不知道给渔夫的“秘密武器”能不能派上用场。

二人各有所想,一时宁静,只有军帐里的篝火发出木柴受热断裂的噼啪声响。

也是在这个晚上,长生第一次尝试上树了。

可惜刚爬到一半,就差点被发现,赶忙又滑了下来,假装只是靠着树发呆,表面不动声色,胸腔扑通扑通狂跳。

她总共尝试了三次,大概了解了自己爬树的速度,确认了从树冠上确实可以跳到院墙上之后,便赶忙一路小跑,在看管自己的黑衣女子睡醒前坐到桌边,假装自己一直在看书。

黑衣女子睡眼蒙眬地醒过来,揉揉眼睛,对于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一事显然非常讶异,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见长生正老老实实地坐在桌前,伸着懒腰看书,一副坐久了舒展舒展筋骨的样子,与平日并无任何不同之处,才安心地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打起精神来,继续缝补前日被她剐坏的衣物。

长生一直用余光瞥着她的动作,看到她没有起疑,暗暗松了口气。

她觉得萧子律大概能同李敬周旋一阵子,但最多也就两三天,谈判便需要有一个结果。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她偷来的迷药也不多了。因为这几天李敬都没回来,也没法再进去偷一次,没有机会再试了,最好明天就行动。

可是,今天爬树的速度并不理想。长生在袖中紧紧握着装着迷药的小纸包,紧张得额头都出汗了。

与此同时,萧子律手下的探子们也在行动,带着他从长沙王府借来的秘密武器——海盗,寻到了位于魏国境内的岐县。

他们在长广和高密周围盘查数日后,逐步把长生可能在的地方缩小到了三个地点,岐县便是其中一处。虽然萧子律寄希望于海盗能够像猎狗一般嗅到主人的气味,追踪而去,但是负责行动的渔夫本人对此并不抱什么期待,还是老老实实地按照传统办法地毯式排查。

他不知道的是,这些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已经引起了宅邸内高崎的警觉。高崎想与李敬商议一下该怎么办。然而李敬被萧子律拖着,传话说三日之内都回不来,让他自行处理宅邸中的各项事务,务必保证这三天内不出任何差池。

高崎一边在院中插着手踱步,一边暗想,这些形迹可疑的人定是宋国的探子,只是不知道来了多少人,有没有发现此处宅院的异样。

李敬走的时候带走了一批人马,万一这个节骨眼儿上,对方找到了长生的藏匿地,上门来抢人,不知自己防不防得住。思前想后,有人报告第三次在门口看见疑似宋国探子行迹的时候,他觉得,与其等着被发现,不如贯彻李敬一贯秉持的先下手为强的精神,派人去把宋国的探子做掉,免除后患。于是他叫来几个黑衣人,对其吩咐一番,在县城里设下了埋伏。

暮色降临,几名黑衣人藏身在人迹寥落的街道上,等待悄无声息中给“偶然”出现的宋国探子致命一击。

长生则掏出纸包,将最后一点迷药倒进了看守自己的黑衣女子平常惯用的茶杯里。

今日的她对院中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都格外敏感,不知道为什么,巡逻的人好像变少了,两段巡逻之间的时间间隔似乎稍微长了那么一点。也不知道是真的发生了什么,还是自己的错觉。

她不敢掉以轻心,在仆役喝完水、昏昏睡倒后,赶忙拎着裙裾,轻手轻脚地绕到树后,纵身跃起,使出平生最快的速度攀爬,心里默念着:长生你能做到,长生你可以的,你很棒,一定能爬上树,一定能逃出去!要是再逃不出去,就只能悬梁自尽了啊!总不能成为萧子律谈判时的拖累,被他嘲笑一辈子吧。

在这股强大的信念驱使下,她仿佛只用一瞬间就爬上了树顶,心脏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捂着嘴不让自己剧烈地喘息发出声响。她向下看去,发现巡逻的人还没有出现,才稍微松口气,又小心翼翼地爬上树枝,朝院墙挪去。

成功跳上院墙的一刻,她简直有种想哭的冲动,但不远处出现的人影让她没有时间停留犹豫。她紧张地翻过墙,抓着瓦片一动不动,连呼吸的声音都不敢发出。待到在心里默数了几十个数,确定那人应该走远了之后,才尽量纵身一跃,轻盈滴地。

她的胳膊酸痛不已,麻木的双脚踩踏在枯枝落叶上发出的声响都能令她心惊胆战。所幸,好像没有被人发现。

光秃秃的树枝在昏暗的天幕下显得狰狞可怖,好像索命的鬼手,一阵阴风吹过,她的身体不由得抖了一抖。她一刻也不敢停留,急急忙忙顺着小路跑开,远离这个恐怖的牢笼。

长生一边跑,一边觉得自己的计划还挺顺利。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行动的同时,两方的探子也在暗中展开了几场殊死搏斗。

一个人在不知不觉中被利刃割破了喉咙,一个人戳瞎了另一个人的双目。她只顾奔跑,赶快跑出城,确定自己在哪儿,该怎么往长广方向去。

而就在她刚刚跑到城门口,瞧见高悬的“岐县”两个大字,发现自己果然在魏国境内,并对自己的判断力沾沾自喜的时候,宅院内的高崎听说了院外发生的巷战,前来确认长生的情况,发现早已人去屋空。

“人呢!”气急败坏的他飞起一脚,踹在正在熟睡的黑衣女子脸上。

黑衣女子睡梦中骤然惊醒,惊愕万分地捂着脸,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整个身心都坠入了刺骨冰冷的深渊,嘴唇颤抖着,连连跪地磕头求饶。

“废物!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都看不住!”高崎厉声骂了一句,不由分说拔出剑来,狠狠地朝她挥去,以宣泄心头之怒,并喝道,“还不给我去追!”

黑衣女子的左臂被他划伤,霎时翻出血肉,却连捂一下都来不及,就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跑出去叫人了。

少顷,在宅院里仔细搜寻了一番无果后,宅邸内的黑衣人倾巢而出,兵分几路,前去追人。

长生此时刚刚跑出岐县,正在岐县外盘旋曲折的山道上迷茫地思索该走哪条路。

百济的探子行动速度飞快,很快就追了上来。远远地瞧见身后的人影,长生感到一阵心慌,急忙躲到树后。

她看了看身后的群山,觉得绕路到其中应该可以躲过探子的追捕,然而也很容易把自己绕丢。可是老老实实沿着官道走,又会被发现,这可怎么办呢?

此时此刻,她无比希望从天而降一匹千里神驹,载着她一路狂奔向友军的怀抱。

正当她提心吊胆地等着百济的探子走远的时候,突然,一道疾风自她背后掠过,似乎有人经过,却没有脚步声。长生心里一激灵,意识到了什么,迅速起身,拔腿就跑。

可惜她跑得再快,也不是百济探子的对手。尽管试图通过迂回蛇行来甩掉对方,甚至为此不惜翻滚下坡,也没有成功,很快被人追上,捉住了手臂。

“放开我!”长生不甘心就这样被捉回去,愤恨地飞起一脚,与他缠斗在一起。

二人扭打之中,探子吹着口哨,学了声鸟叫,向同伴传递消息。长生趁其不备,抄起早就藏在袖中的一块石头,狠狠地朝他的太阳穴上敲了一下。

探子闷哼一声,捂住了头,长生趁机挣脱,继续逃跑。可惜为时已晚,出来参与追捕的探子们听到同伴的报信声,纷纷赶来。

看着周围聚集得越来越多的黑影,长生一颗心沉了下去。一个人她都不好对付,更何况是一群?

正在这时,她惊讶地发现,树林中又出现了另一拨人。在黑衣探子们追逐她的时候,还有几个打扮奇怪的人从后面追上来,与他们纠缠在一起。

长生不知这些来路不明之人是敌是友,更加紧张,一时除了暂时躲起来也不知如何是好,打算观察一下再说。没想到十分倒霉,自己藏身的地方竟然又被百济探子发现了。

这次发现她的还是一个身强体健的男子,她抗争不过,被人挟持着走了出来、那人高喊道:“平阳公主在我手上,尔等还不速速停手!”

混乱的打斗渐渐停止了,由于长生被匕首抵住了脖颈,奇装异服的人都不敢乱动,纷纷受制于黑衣人一方。

长生这才知道,他们八成是萧子律的人,七上八下了一晚上的心稍微感到一丝喜悦。

渔夫警惕地看着黑衣男子一方人聚集在一起,押着长生一步步朝岐县的方向退,为她的安全考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良策。

毕竟现在在人家魏国境内,宋魏两国还在交战,不被岐县的地方官员发现趁火打劫就不错了,难道还想请人家出面主持公道吗?

长生朝他挤眉弄眼地使眼色,让他去长广搬救兵。他也不是没看见,他拎了拎手上的藤篮,冒出一个想法,悄悄地打开了篮子上系的绳结。

正在他解绳子之时,远处忽然又传来一阵马蹄声,紧接着一道亮光破空而来,利箭射在了长生身边的一棵树上,吓了她和挟持她的探子一跳。

探子一走神的工夫,又觉腿上吃痛,不知被什么咬了一口。长生朝他乱蹬的腿上看去,惊喜地唤了一声:“海盗!”

小雪貂正卖力地撕咬着欺负主人的坏人,从他的脚踝上撕下一片血肉模糊的肉来。

而就在他疼痛不已、手忙脚乱之时,又一支利箭不偏不倚地射过来,从他的前额射入,脑后射出。男子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双目圆瞪睁场毙命。

长生感觉到匕首沿着自己的脖子划了一下,割破一点皮,坠落下去,几乎来不及做任何思考,拔腿便朝渔夫跑去,海盗也迅速跟上。

从愣怔中反应过来的百济人急忙去追,又有几支冷箭射来,一箭一个黑衣人。别说长生,连渔夫都看傻了。

来者何人,箭法如此了得!长生回眸去看,只见夜色中出现了一匹暗色骏马,马上一人以纶巾包裹住口鼻,疾驰而来,径直跑到她面前,勒马停住,将手伸向她,道:“上来。”

这声音好熟悉,长生感到难以置信的同时,一股热泪湿了眼眶。

月色下,男子把纶巾向下拉了些,露出一张苍白清瘦的面容——正是失踪数月的刘义符。

渔夫也认了出来,赶忙拱手行了一礼。

刘义符也朝他一拱手,道:“这些百济人就交给你们处理了,长生由我照看,你们放心,一定在天亮之前赶到长广。”

“这……”渔夫干笑一声,显然有些犹豫。

然而还没等他考虑好,长生已经抱着海盗,扶着刘义符的手,上了马背,语气爽快,对他道:“放心吧,义符哥哥肯定能把我安全送到。我们先走一步,你照应好弟兄们,尽快跟上来。”

既然公主本人都发话了,渔夫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同意。

于是刘义符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调转马头,带着长生朝东南方向疾驰。

呼啸的北风阴魂不散地在身后追赶,长生冻得缩了缩脖子,惊喜地问他:

“你怎么会在这儿?”

刘义符在夜色中策马飞奔,专注地抓着缰绳,半晌才回:“我……其实离开建康之后,就一直向北走来着,想到处去看看。”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听起来没什么底气。长生疑惑地回眸看了一眼。

又听他叹道:“说实话,我心里有气,郁结难舒,觉得宋国之大,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便想干脆逃去投奔魏国,有朝一日也让我那父亲和萧子律吃点苦头才好。”

长生眸光暗了暗,将被风吹起、挡住视线的鬓发撩开,问他:“然后呢,你并没有那么做,是吗”

刘义符沉默一瞬,苦笑道:“我刚到魏地不久,宋魏两国便开战了。听说百济人出其不意,欲夺兖州,我内心片刻不得安宁,无论如何也无法置身事外。于是又打消了去平城的念头。回兖州的路上,遇到了从前认识的一个故交。那人是萧子律手下的一名细作,告诉我你被百济人掳走了,大概就藏在岐县一带。我便打算帮忙寻找,没想到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地点,他迟迟没有出现。后来我出门查看一圈,发现那些奇怪黑衣人的行踪,便也跟了过来。只是怕追不上他们,又去找了一匹马,耽搁了些时间。”

长生觉得这一切发生的可真是太巧合了,巧合得令她脑海中第一次浮现出“天意”这个念头,她感叹道:“原来如此,多亏了你的那位故交,不然我现在还不知道人在哪里。”

至于这位故交为何没有出现,二人虽然没有明说,但有着相同的猜测,于是都心情沉重,缄默了片刻。

长生有太多话想对他说,到了嘴边,又觉得说不出口,徒劳地灌了一肚子冷风。经过一夜的惊心动魄,天光乍破之时,二人一骑来到了长广。刘义符扶着长生下马,前去呼唤城门的守军,通知萧大人和宋将军,平阳公主回来了。

守夜的士卒一听“公主”两个字,盔甲都来不及穿戴好,急急忙忙地擎着火把一路朝城中快跑。

长生冻得站在原地搓着手跳来跳去,见刘义符又翻身上了马,蹙眉道:“你不与我一同回去吗?”

刘义符握紧缰绳,看了一眼初曙中披了一层金光的恢弘城楼,只觉得无论离乡多远,再看到这幅画面,还是忍不住心潮澎湃,面上露出淡淡的笑意,道:“不了。”

长生停下来,依依不舍地看着他。

他低下头,深深望进她的眼底,温声道:“我已经知道父皇病重的消息,若是回去,那两个弟弟定不容我。眼下又正值战乱……我与其一辈子隐姓埋名,做个游魂,不如去别处,做点更有意义的事,你说是吗?”

长生的目光错综复杂,一时也不知该支持他还是劝他。她摸着海盗的小脑袋,纠结半晌,才问:“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当细作很苦,你当真愿意就此漂泊零落,根无所依?”

刘义符郑重地点了点头,而后扯动缰绳,掉转马头,笑道:“不过你不要误会,我这么做不是为了萧子律,也不是为了朝廷,是为了我大宋的百姓。毕竟,我是宋人,我的根永远在建康。”说着,他回眸,朝她温然一笑,策马远去。如同沧海一粟、尘沙一渺,消失在越来越明亮的晨曦里。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城门洞开的吱吱呀呀的声响。长生丝毫没有在意,只是久久地凝望着他离开的方向,看着他比当初分别之时更加瘦削的肩膀,心中为再一次离别而感到阵阵酸楚,亦不禁感慨,他果然还是她的义符哥哥,历尽沧桑,俗世刁难,未曾改变。

此行凄苦,愿君珍重。她把手拢在嘴边,高喊了一句:“记得给我写信啊!”北方吹来萧瑟的寒风将她的声音吹得发抖,也不知道能不能冲破阻碍传达到对方耳中。

海盗从她的怀里探出头,也朝远方看去。长生抬手抚摸着它暖暖的绒毛,轻轻叹了一口气,忽然感觉到一双手臂自身后环过来,二话不说将她轻柔地拢在怀里,一双温热的手掌捂住了她冻得通红的素手,一股熟悉的香气在她的鼻翼边萦绕。

一怔,便听到萧子律的声音在她头顶温柔平静地轻叹:“长生,你回来了。”

噙了许久的泪,在这一刻潸然而落。她转身,不由分说地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哭此行艰险,哭为了救她而死去的人,哭与刘义符短暂的重逢又分别,哭对这个熟悉的声音的思念……她也说不清楚缘由,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萧子律任她在怀中放肆,抬起手来,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拍了一会儿,长生终于不哭了,揉着眼睛,又推着他的胸口,嗔了句:“都怪你!”萧子律一脸平静地应着:“对,怪我。”

长生一听,反倒破涕为笑:“怪你什么?”

“什么都怪我。”萧子律说着,拉着她的胳膊,转身朝城门内走去,温声哄道,“快进去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谁丢人……”长生不满地嘟囔了两句,唇角的笑意却不知为何一直未退却。只要一侧眸,见到他,就忍不住想要向那还尚未露面的东君借来三月的春风,描绘在芙蓉面上。仿佛心里的所有不安都在这一刻,霍然消散了。

萧子律察觉到她的视线,稍微转头,眉眼低垂,稍加思索,问道:“你该不是被掳了一趟,傻了吧?”

“才没有。”长生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觉得,自己八成真是傻了。不然为什么被他戗了一句,非但不生气,反而更加想笑了,还想拉着他的手,让他牵着自己走。这可真是太奇怪了!

心念一动,不知什么时候,她推搡着他胳膊的手向下滑落,被他顺其自然地牵住。二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保持这样的状态,直到将她送到驿馆。

长生简单梳洗一番,换了身衣服,睡了一觉,晌午又和萧子律一同出城去了高密。他们一同走进李敬会客前厅的时候,三个人的表情都非常好看。

长生和李敬,一个笑得春风得意,一个笑得满面无奈。

萧子律则若无其事地招呼着长生入座,那样子好像早就跟李敬说过了,今天会带她一起过来似的,语气淡漠道:“约好的三日之期已到,不知道萧某的提议,殿下考虑的怎么样了?”

还没等李敬作答,长生便晃着腿,笑眯眯地跟着问道:“几日不见,殿下可有想我?”

“自是相思成狂。”李敬苦笑一声,耸了耸肩。

萧子律在一旁,用手杖敲了敲她的腿,提醒她注意一下措辞和形象,不要过于嚣张。

长生乖巧地把腿老实放好,但嘴上还是得理不饶人地将李敬奚落了一番。

李敬手上仅有的筹码都被人夺了回去,这场“谈判”自然也就无疾而终了。

他迫于无奈,只得接受萧子律的条件,并于十日之内撤兵,退回百济。

他倒是输得痛快,并没有表现出狗急跳墙、气急败坏的情绪,只一如既往地挂着笑意,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愿赌服输,在下没什么可说的。”

该谈的都谈完了,萧子律站起身来,抖抖衣袖,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风度翩翩道:“如此,萧某和公主便告辞了。殿下慢走,恕不相送。”而后招呼长生。长生刚想跟上,突然想起来什么,看了一眼抱在怀里的海盗。

小雪貂眼巴巴地盯着原来的主人,胡乱蹬腿,看起来一副很想扑回他身边的样子。

她抬眸看了一眼李敬,再看看海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李敬的目光幽幽地系在她身上,一眨不眨地凝望进她的眼底,既没说把海盗要回来,也没说让她抱回去。

长生正在为难之时,听萧子律在旁边提点了一句:“还留着做什么?徒增伤感罢了,回去再给你买一只八哥。”

八哥哪有海盗可爱啊,暖暖的抱着多舒服,长生不悦地白了他一眼。但她心里明白,他说的是对的,留着海盗,她就忘不了李敬,忘不了他对自己做出的种种诱骗,只会不断催生心中的负面情绪。

最终,她还是最后一次怜爱地摸了摸小雪貂的头,极尽温柔地对它道:“该回家了,海盗。”说着,两只手将它放在了地上。

小雪貂先是往李敬的方向跑了两步,再停下来,回头看看她。长生怕自己后悔,故意不去与它对视。

小雪貂便可怜巴巴地,一步三回头地跑回了李敬脚下,轻车熟路地跳到他腿上,蹭着他的衣料,露出一脸舒服的表情。

李敬抬起修长的手指,戳了戳它的小爪子,目光依旧停留在长生身上。长生没有看他,只最后看了小雪貂一眼,便跟着萧子律走了。

李敬握着小雪貂的爪子,仔细一闻,还残留着一股她的味道,不由得挑了挑眉,笑容寂寞而灿烂。

长生跟萧子律一路出了高密城门,才从失去海盗的伤感中稍微解脱出来,摇头叹气,感慨地说了两个字:“完败。”

萧子律见她又露出那副小人得志的表情,可爱得很,忍不住抬手戳了一下她的太阳穴,叹道:“你啊,唯恐天下不乱。”

“我哪有!”长生侧过头,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解释道,“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天下太平。”

“才怪!”萧子律挑眉看了她一眼,半分也不相信。

长生撸起袖子就要去抢他的手杖,以示报复。萧子律抬手去挡,二人吵吵闹闹地,往留守在城外的部队走去。

而路的那头,特地前来相迎的宋安知看着嬉笑打骂的二人,低着头,久久不愿上前。

长生一直走到他面前,才留意到他的存在,热情地打了一声招呼。

宋安知的笑容与李敬有九分相似,垂眸道:“下官不辛苦,公主能平安回来就好。”

刚刚夺下长广的时候,他还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不会有勇气对她提起,自己一直想把她捧在手心,想要成为她的夫君,给心中多年漂泊不定的感情一个圆满的归宿。

然而今时今日,看到她和萧子律站在一起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建立再多功业都无济于事。

她的眼里只有萧子律,看着萧子律的时候,眸中如同凝聚了亿万星辉的光华。而萧子律调侃她的每一句话,语气里也满满的都是宠溺。

他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眼神,也知道她永远不会用那种眼神看向他。

红线的另一端根本无法延伸到她的手中,被她握紧,有所依托。只能被北风吹落,化作春泥,默默相护。

他沉默着,脑海中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来回闪过,仿佛看到小时候的她和现在的她同时存在,而那个小小的、甜甜的叫着他的身影,在朝现在的长生跑去,与她融为一体,而后变得越来越透明、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不见。

突然听她唤了自己一句:“宋将军。”他竟分不清呼唤自己的是现在的她还是过去的她,愣怔半晌,才发现,她和萧子律已经走出去很远了,在招呼他跟上。

而萧子律刚才还在同她斗嘴,惹得她撇嘴白眼,哼唧个没完。这会儿倒若无其事地牵着她的手,落落大方地站在那里,与她一起回头看。看样子二人都不觉得这个举动有哪里不妥。

长生嘴上还在念叨他讨厌,飞扬的神采却是半点骗不了人的。

宋安知在心里自嘲地笑了一声,心想:算了,只要她高兴,一切都随她去吧!便应着:“这就来!”匆匆跟了上去。

三人上马,往长广去,路上一起讨论起了打算吃点什么好的,当作庆功宴。吃完这顿饭,萧子律和长生就要启程返回建康了。宋安知还得留下来,直到百济的部队全部撤走。

他知道这一次道别,是与自己过去对长生情感的彻底告别。但是直至送行的最后一刻,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选择让这个秘密伴随着黄河的波涛,永远在心底长眠。

长生又啰里啰唆地叮嘱了一堆类似好好照顾身体、生病记得吃药、有需要找萧子律的地方千万别客气之类的话,确认他每一项都听进去了之后,才跟着萧子律上了马车。

萧子律先坐好了,随手拍拍自己身边的靠垫,笑眯眯道:“你刚才那番话说的,好像自己已经做了萧夫人似的。”

长生在他拍的地方坐下,声辩道:“我只是代表朝廷说话,教育他要与你通力合作而已,什么萧夫人,瞧你那龌龊思想!”

萧子律心里有数,也不与她贫嘴,只是笑。

长生觉得空气被他笑得莫名有些尴尬,忍不住抬手赶他出去,道:“快出去骑你的马吧。”

此去路远,他原本就打算只陪她在马车里坐一会儿就出去的,让她能好好休息。他闻言应了声好,便往外走,一条腿已经伸了出去,却又被她拉了回来,支吾道:“算了算了,就你那腿脚,逞什么能,还是老老实实坐着吧。”

萧子律回眸,挑眉问道:“那臣真的回来了?”

“回来吧。”长生故作大方地点头。

萧子律这才笑眯眯地说着:“是,公主。”又坐了回去。

一路上,为了避免相对无言、唯有面色发烫的尴尬,长生同他讲了很多话,

关于再次见到刘义符的激动,关于被李敬关押时的惶惶。

萧子律时不时抬手轻抚着她的头,向哄小猫小狗似的,温声道:“过去了,

都过去了。”

“嗯。”长生把一肚子的话都说完了,终于轮到最后这个问题。她红着脸,声音微弱,语气却坚定地问:“那,回建康之后,你还会娶我吗?”

萧子律想也没想,便答道:“当然。”

于是他再低头看她的时候,只见依偎着自己的少女扑扇着浓密的睫羽,星眸闪烁着点点辉光,满怀喜悦地与自己对视,向来调皮的目光变得格外乖巧。他下意识地抬手,揉着她的发,唇角勾起极为好看的弧度。

长生便又往他身边凑了凑,道:“那,那你亲我一下。”

萧子律讶异地一挑眉:“什么?”

“亲我一下嘛!我就信你是真心娶我,不是骗我。”

“谁要亲,一边儿去。”萧子律沉默一瞬,一脸嫌弃地抬手,糊在她脸上,将她推开。

长生嘴噘得老高,悻悻道:“看吧看吧!你果然不是真心爱我,就是为了拯救世界而已。”

萧子律眉心微蹙,很认真地回道:“老实说,臣时常怀疑公主出门的时候根本不带脑子。”

“我……当然带了!你到底亲不亲?”长生气得又开始挥舞着拳头敲他。

萧子律意志格外坚定,根本不管她的威逼利诱,随手拿出一本书来挡住她的脸,淡定道:“不亲。”

长生磨不过他,只好靠在一边,独自一人生了一会儿闷气,嘀嘀咕咕地说着萧子律的坏话,不多时,便被马车摇晃的车辙晃睡着了。

萧子律听着她没动静了,才放下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的书卷,凝视着她的睡颜,无奈地笑笑。他怕她着凉,特地将自己的大氅解下,细心地帮她盖在身上。

十二月的北方严寒入骨,小小的马车内,却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暖意。长生在温暖的包围中安然酣睡——并且因为之前太疲倦了,几乎睡了一路。

等到二人回到建康,分别给朝廷和家中一个交代后,便按照萧子律的安排,开始着手操办婚事。

对于这段石破天惊的姻缘,建康城里上到八十岁的老人、下到八岁的孩童,都表示不看好。更有无数倾慕萧子律的少女抹着眼泪,为他的生命安危感到担忧。朝中文武也不乏有私交甚好的同僚,苦口婆心地劝他三思三思再三思。

这一日,萧子律进宫觐见,碰巧长生也去探望皇帝,二人在宫中长廊上遇上了。长生走过去,在身后拍了他一下,问道:“你听说了没?坊间有人开了个盘口,猜你什么时候会被我克死。”萧子律一回头,饶有兴致地问:“本人可以下注吗?”

“可以呀!或者你匿名去。”长生系紧滚着雪白毛边的狐裘披风,白了他一眼,“押多久,要不要我找个人帮你投?”

萧子律装模作样地纠结了一会儿,拉过她微凉的手,握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勾唇笑道:“要不,一辈子吧。”

长生原本都想好了,不管他说一年还是十年都要数落他一通,闻言却面色一红,支吾了两声,没说出话来。

灰暗的天幕阴云低垂已久,终于下起雪来,纷纷扬扬的细雪落在宫墙边三两棵蜡梅的枝头。长生向长廊外看去,想起了去年的那个雪夜,自己把萧子律丢在荒郊野岭的深坑里,担心他会死掉而焦急不安的心情。

须臾间,就过去一整年了啊!这一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多到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长大了十岁。

长生又转过头去看披着黑色大氅。在冬雪中姿容清朗、皎如玉树的萧子律,不由得感慨,他大概也不会想到,一年前还是冤家对头的他们,如今竟然已经定亲了吧。

虽然她从不相信有什么命中注定,有什么天意安排,但是想起自己和萧子律在一起的种种过往,还是难免会产生一种冥冥之中自有一条神奇的红线,一直若即若离地将自己和他的命运牵绊在一起的感慨。

萧子律低头看她若有所思的表情,疑道:“怎么?”

长生想了又想,还是决定问问他:“话说……你当真不怕我克你吗?”

问完,她又因为担心听到不喜欢的回答,挣开他的手,想要故作轻快地快走两步,与他拉开距离。却又被他拉住,听他几乎不假思索,用极为平淡的语气说道:“这不是克过一次了,还没死吗?”

直击心灵的一句话,令她肩头一颤,怔在了原地。

萧子律便也跟着停下来,侧身凝视她,在她热切而深情的目光中,温柔地笑笑,抬手拂落被风吹到她肩头的雪花。

长生忍不住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扑到了他怀里,产生了一种不管外面的世界有多寒冷、有多危险,只要与他在一起就很安全的想象。

萧子律一只手柱着紫檀木马头手杖,一只手宠溺地拍了拍她的头,笑道:“好了,别闹,还在宫里呢。”

他的声线优雅淳厚,听得人阵阵酥麻,仿佛一股热流从耳根一直流遍全身。长生不由得燥热起来,轻咳一声,松手放开他,后退两步,又摆摆手,仿佛在说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萧子律也难得好心地没拆穿她,拉着她一起出宫去了。

年关将近的时候,二人终于在又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和铺天盖地的议论声中成了亲。

一袭盛装的长生惊艳了整个建康,萧子律微弯的笑眼始终凝视着她,眼里满是骄傲。

那一天,谢灵运特地带着谢麟和萧槿前来庆贺。隔壁公主府身怀六甲的广德也为长生终于嫁出去而松了一口气,由衷地道喜。

赌坊里的伙计们紧张得眼巴巴地朝萧府大门瞅,生怕萧子律立刻原地吐出三升血来。

长沙王和王妃哭肿了眼眶,连平日不善言谈、情绪内敛的刘义庆也在妹夫面前抹了两滴眼泪。

还有四样贺礼来自遥远的北方,其中一个是赵怀璧寄的长安特产,一个是宋安知寄的长广的海产,一个包裹上画着海盗的大头,一个则只放了一双银箸。

但是他们对于那天发生的一切都不在意,眼中只有彼此。

午夜洞房花烛,只剩下他们二人的时候,萧子律坐在长生身边,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大红的礼服,大红的纱帐,大红的鸳鸯锦,映得她面若桃花,格外娇俏可人。长生有些羞涩地低着头,抿唇笑。

他便抬手在她头顶摸了摸,笑道:“笑什么?”

长生摇摇头:“没什么,只是事到如今,还是觉得有点不真实。”

萧子律沉默了一瞬,道:“我也这么觉得。其实我有个秘密,一直没有告诉你。”

“什么秘密?”长生好奇地问。

萧子律眉梢一挑,笑眯眯道:“关于我当年从树上掉下来的事啊!其实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那天你走后,阿槿踢毽子,不小心踢到树上去了,要我帮她够下来。我的鞋底有些打滑,不小心掉下来,才摔伤的。要怪就怪自己,怪鞋,怪树,甚至可以怪阿槿,就是怎么也怪不到你头上。”

长生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嘴唇颤动,半晌才憋出来一句:“好啊你!你竟然……你……”

亏她还总觉得自己哪里对不起他,总在和他抬杠的时候让上三分。敢情他自己心里明镜似的,一直都是故意欺负她。于是她苦笑着摇头:“这么多年,你骗得我好苦,何必呢?”

“哈哈,”萧子律爽朗一笑,勾唇道,“因为觉得你被我欺负的时候特别可爱啊!”

“你……”长生扭过头去,不想理他。

他又拍肩哄着:“好了,不气,以后我换种方式欺负就是了。”长生抖抖肩膀,哼了一声,不屑于听。

萧子律便打着哈欠,压低声线道:“不早了,快睡吧。”声音听起来就很催眠,于是长生也跟着打了个哈欠,困倦袭来,点了点头,回眸指了指床榻,问道:“怎么睡?”

其实她想问的意思是,谁睡里面,谁睡外面。没想到萧子律的笑容中浮现出一丝危险的诱惑,俊颜缓缓靠近她,用淳厚优雅的声线低喃了一句:“这么睡。”便吻住她柔软的朱唇,不容拒绝地将她压在身下。

长生先是愣怔地眨了眨眼,而后缓缓合眸,害羞地发出了阵阵低吟。

一夜春雨绵绵,情到深处之时,她的脑海中闪过一幅图画,恍然大悟:原来那象牙碟上画的是这个意思啊!

婚后就是新年,又是一年一度的例行祈福,却因为皇帝的驾崩,失去了往日气氛的喜庆祥和。

觉得自己遭遇的一切挫折不过都是因为没有及时认清萧子律的真面目,并不存在什么所谓的“命运诅咒”的长生依旧不信佛,但还是跟着父亲母亲到瓦官寺去,替刘义符点了一盏长明灯。

也是在这个新年,赵怀璧与不能回家过年的将士们一同攻下了安定,在北国的孤冷中化身为比朔风更利的刃、比磐石更坚的盾,默默守护国家。

至于随后爆发的二皇子和三皇子的夺权之争,萧子律与她一同卷入其中,成功地助三皇子上位。非但没有缺胳膊少腿,反而加官晋爵,步步高升,不惑之年便官至太傅,还与长生每天吵吵闹闹地秀着恩爱。建康城的赌坊都赚了个盆满钵满,百姓叫苦连天地追讨血汗钱等事,便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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