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放下,赵西平快步走出去,他关上门,自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出神。
屋内,隋玉瞪圆了眼睛盯着漆黑的屋顶,过了许久,她无声笑了,今晚虽然急促了些,但至少确认了两件事,也是有收获的。她撑着胳膊坐了起来,她一动,门外也有了轻微的动静,听着声音是去灶房了,她又躺下闭眼睡觉。
赵西平的确是躲她,想着灶房里有猫才推门进来,然而油盏点燃后,不仅没看见猫,他还发现隋玉忘发面了。他思索了一会儿,掏出面盆翻出酒糟,出门舀水的时候看见一条屋顶上垂下来的尾巴,他仰头看过去,猫官端端正正坐在屋顶。
“喵。”猫短促地叫一声。
人舀水进屋,它也跟着跳下去,又跃上灶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怕惊出屋里的人,赵西平瞪它一眼没有出声,他慢吞吞地倒水和面,一点点消磨时间。
一盆面和匀,男人出门看了下月亮,见时辰还早,他又发一盆。
猫官又喵一声,继而张大猫嘴打哈欠。
“你不睡还在等什么?”赵西平发问,“你什么时候上的房顶?乱跑什么?看见什么了……她不是个好东西是吧?蹬鼻子上脸,贪心太过。”就像卖包子,摊子还没摆,她就幻想日进斗金,太过贪心。
赵西平用剩下的水搓手上的面,搓洗干净了,他拎起猫官坐灶前,学隋良的动作给猫摸毛。猫在他腿上睡着了,他盯着晃动的火苗发呆。他恨隋玉贪心,但她若不是因为贪心,又会是另一个死气沉沉的自己,甚至会因出身而终日胆怯畏缩。
二十年,二十年后,赵西平默默念叨,西域能安定二十年吗?若是开战,他能活过二十年?他若是死了,隋玉一个罪奴……
“啪”的一声响,猫官惊醒,它盯了眼拍自己巴掌的人,一溜烟蹿上灶台。
“大半夜谁让你胡思乱想的……”赵西平按下纷飞的心思,心想他的命也是命,要多为自己考虑。
鸡鸣一声,已经是后半夜了,赵西平吹灭油盏走出灶房,夜里下了露水,风又凉又湿,他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推门进去。
床上的姐弟俩都睡熟了,赵西平站在门口停了一瞬,他走到墙边去取下狼皮,快走出门又站住,他转身将狼皮又挂墙上,抬脚朝床走去。
……
隋玉心里搁着事,天不亮就醒了,她一起身,半睡半醒中的男人乍然惊醒,他听着窸窸窣窣的更衣声,闭着眼睛装睡,等人出去了才睁开眼。
这个早上赵西平睡懒觉了,隋良睡醒发现他姐夫还在床上,他惊讶极了,在这之前,他醒得再早,外侧都是没人的。
“醒了,起吧。”赵西平长吁一口气,可算把人等醒了。
一大一小开门出去,在院子里喂鸡的女人看过来,隋玉无事人一般,说:“我熬了芋头大米粥,你尝尝腌的萝卜够不够味,腌入味了就开饭。”
紧绷的皮陡然一松,赵西平沉默着走进灶房,他挟两根萝卜喂隋良吃,“够味了?”
隋良点头。
“够味了就吃饭。”他自顾自说,在隋玉进来前,又跟着隋良出去舀水洗脸。
隋玉从背后乜他一眼。
吃饭的时候,赵西平端碗走出大门站外面吃,隋玉盯他一眼,也跟着走出去。巷子里有不少人端着碗聊庄稼地里的事,她走过去听。
一碗饭吃饭,隋玉端碗回家,恰好迎面撞上男人牵骆驼出门,她如往日一般问:“吃饱了?”
“嗯。”
“记得回来帮我揉面。”
赵西平点头。
隋玉趔过身,放他出门。
揉面的事有人操心,隋玉洗过锅碗就着手剁萝卜炒馅,刮猪油的时候发现油罐见底了,她让隋良看着家,她拿钱去集市上买肥油。
回来的时候碰巧遇到在巷子里乱转悠的隋灵,隋玉撇过眼,当没看见人一样径直走过去。
“你在卖包子?”隋灵问。
隋玉不搭理,她快步回家,进屋了来不及放肉,她俯身在水缸上对水左照右看。
“良哥儿,你过来,你看我是不是跟水里的一样黑。”隋玉喊,她自言自语说:“才多长时间没见,隋灵怎么就养白了?”
隋良朝屋里指了下,隋玉探头过去,是赵西平回来了,她解释说:“只是在路上碰见了,没说话。”
赵西平走出门,他瞟她两眼,说:“前几天我也看见她了,你是比她黑了不少。”
隋玉气闷,又说:“我也比她瘦。”
“你没闲过。”让她歇她不歇,吃进肚的东西不贴膘不长肉,能长胖才是见鬼了。
隋玉长叹一声,说:“以后我多吃一碗饭。”
一来一往两句话,赵西平自在了些,既然她能装,他也能装。
“你揉面,我来切萝卜。”隋玉给他安排活儿。
赵西平没意见,他拍了隋良一下走进灶房,他将菜板递出来,说:“垫着树墩子,你就在院子里切。”
两个人各行其事,互不打扰,隋良见没有他的事,他折根树枝走出门,在墙根下的腐土里挖虫喂鸡。直到隋玉喊他去烧火,他才进门。
猪肥油下锅,肉香随风飘了出来,巷子里没下地的人闻到味肚生馋虫。
“卖包子还是赚钱,他家时不时就买肉。”
“我去看了,包子馅是猪油拌的,估计是买猪肥油炼油。”好事者早在知道隋玉摆摊的时候就去探了个明白,分明没外人,她却压低声音掩着笑说:“赵夫长娶了个罪奴还是遭罪,之前他的日子过得多阔绰,动不动就买坨猪肉或是羊肉回来炖菜。但从他领了人回来,就没见他买过肉了。你不知道,半月前我婆子病了馋肉,我男人去买肉,猪肉佬跟他打听赵夫长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话一出,其他人都掩嘴笑,又摇头说:“这事落谁身上谁都好不了,隔壁巷子那家,为了口吃的喝的天天吵。”
“要说还是李百户坏,他手下就十个十夫长,一下被他祸害了俩……”
“嘘!”年长的人拦下话,保不准谁就将话传出去了,到时候又有人倒霉,她收拾了手上的活儿,说:“家里还有事,我先回了。”
“那我也回了,快晌了,我去菜园拔两根萝卜。”
“是该准备做饭了。”
四五个人一哄而散,出门正巧看见隋玉牵着骆驼带着猫出门。
“勤快人,今天出门的早啊。”见到闲话的正主,她们又是一番好脸色。
隋玉跟猫齐齐回头,她摆手说:“我可不勤快,勤快的人在太阳还没露头的时候就开张了。”
说罢继续走。
听着蹄声远去,赵西平从内栓上门,他将凌乱的灶房收拾一番,洗洗脸洗洗脚进屋睡觉,人都走了,这张床可算是又归他了。
一觉睡到后半晌,赵西平坐在床上琢磨了一番,他将竖在檐下的高粱杆都摆院子里,横竖也没事,不如先将稿卷打出来。
“开门,我回来了。”隋玉拍门。
天色已昏,赵西平做事太入神,忘了时辰。他走过去开门,两人眼神对上,他先挪开视线。
“你关着门在家捣鼓什么?做饭了?”隋玉一脸好奇。
“没有。”
隋玉立马垮脸瞪人,“我在外赚钱你竟然还要等我回来做饭?”
“你又没说,我哪知道你要做什么饭。”赵西平狡辩。
隋玉气出一脸假笑,她阴阳怪气道:“没娶媳妇前你知道吃什么饭吗?”
赵西平不吭声,他让开位置让骆驼进门。
“瞧瞧我把你惯的。”隋玉啧啧其声,她怪声怪气地学话:“我哪知道你要做什么饭?”
“得了得了,见好就收啊。”赵西平笑了,他推她进门,说:“你歇着,我来煮饭。”
隋玉满意了,她背着手大摇大摆走路,见墙根铺着高粱杆,她“呦”了一声,“看样子是我错怪你了。”
赵西平也被她说昏了头,他从骆驼背的筐里扛下蒸锅,说:“家里没锅我煮什么饭?”
隋玉讪笑,她连连道歉,又跟进灶房帮忙烧火。
“煮疙瘩汤?”
“行吧,我吃包子也吃干了。”
赵西平沉默。
“你晌午吃的什么?”隋玉意识到问题。
“不干活的时候我一天只吃两顿饭。”
隋玉没说信不信,又柔声问:“你白天在家都做什么了?晌午饭都忘了吃。”
果然,她安分不了多久,又跃跃欲试地开始试探,赵西平一直悬着的心又开始鼓噪。
“……睡觉。”赵西平停下搓面的动作,他正眼看过去,认真地说:“老实点,别招我,惹到我你得不了好。”
这下换隋玉沉默了。
赵西平也沉默着,但脑子里却是思绪繁杂,他纠结了好一会儿,还是选择把话说破。
“我十五岁年轻气盛上了战场,翻过雪山爬过沙漠,为了活命吃过土喝过血,从死人身上踩过,也在死人堆里睡过,那时候我没想过什么荣华富贵,建功立业,只想着活着就好。今年我二十一岁,我还是那个念头,能活着就好。”赵西平难得一次说这么多话,跟人讲道理更是生平头一次。他盯着隋玉,火光照亮了她的脸,他说谎了,她不丑,虽然瘦得吓人,但五官生的好,一双眼睛尤为出彩。
“隋玉,我自身情况不差,今年是大手大脚把钱喂嘴里了,手头显得拮据。明年俸禄发下来后,你就是坐家里什么都不做,我也能养活你跟隋良。你的身份我不介意了,我之前说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罪奴也就二十年,只要活得年数长,你早晚恢复自由身。”瞥见隋良进来了,赵西平收了话,最后说一句:“少胡思乱想,你就是想太多才不长肉。”
最后一句话让隋玉笑出声,她埋怨说:“要不是你看不起我,我哪至于这么介怀罪奴的身份。”
赵西平不管她说的话是真是假,只笑笑说:“我看不起的不是奴,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