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三更,赵西平被身侧的动静惊醒,他翻身坐起来,褥子敞风,伸到他这边来的脚受凉风一击迅速缩回去,然而不过片刻,那双脚又伸了过来。
“你别太过分。”他低声说。
脚的主人没有反应,赵西平等了一会儿,他伸手将脚推走,又卷着褥子躺下,这次他侧身睡,对着门。然而刚有睡意,背后的脚又开始搓来搓去,寂静的雪夜里响起压抑的哼唧声。
赵西平恼了,他一股脑又掀被坐起来,正准备伸手打人,手举到半空对面的人也坐起来了。
“不装了?”他恼火地问。
隋玉迷迷糊糊的,压根没听清他说什么,她蜷起脚脱掉足袜,熟悉的灼痒让她大感不妙,脚趾脚背摸上去又烫又肿,手上也有同样的疙瘩。
“完蛋,冻疮复发了。”隋玉无奈。
赵西平不动声色地缩回手,他盯着黑乎乎的人影问:“长冻疮了?”
“流放的路上冻的,天暖了长好了,昨天一冻又复发了,痒死我了。”隋玉不敢挠,只能用手心搓。
“你怎么也醒了?”她问。
赵西平沉默了一瞬,说:“冻醒的。”
“我抢褥子了?那你快睡,我也睡了。”隋玉无心聊天,待那股百爪挠心的痒意过去,她重新系好足袜,躺下时将手脚放在褥子外面,冻疮这玩意儿就得冷着。
隋玉又睡了,赵西平却是睡不着。他躺了好一会儿,等床头的呼吸平稳了,他穿衣起床出门,蒸锅上架的那盆面已经开了,他洗手拌干面,揉成光滑的面团又放蒸锅上熏着。
猫官蹲在食柜上精神抖擞地盯着屋顶,人进门时它看一眼,人出门时它又看一眼,之后便一动不动地竖着耳朵待在食柜顶上。
夜又恢复了安静,藏在屋顶上的耗子钻了出来,刚上灶台,一团黑影悄无声息地扑过去,猫尾巴扫过灶台上的面盆,前爪一扭,凌空咬住耗子翻身掉下地,带着一身寒气的大耗子命丧暖灶前。
第二天隋玉烧火的时候在灶下的草渣里摸到一个耗子尾巴,她叫醒躺在灶台上呼呼大睡的猫,又拍一连串的马屁。
“家里没油了,我去买罐豆油再买斤猪肥油回来,你给我看着锅里的火。”隋玉说。
“我去买,你在家待着。”赵西平进屋拿钱,出来问:“一斤猪肥油和一罐豆油?”
“对,豆油去酒铺隔壁的那家,我昨天跟掌柜的说过了。”
赵西平冒雪出门,他脚程快,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就回来了。
之后家里的三个人就分工明确的各行其事,隋玉炒馅的时候隋良烧火,赵西平则是在一侧揉面。隋玉包馅的时候他也没走,他在一旁打下手搓饼。
蒸笼上锅,隋良继续烧火。
有赵西平帮忙,正晌午的时候包子就都出锅了,隋玉在家吃饱肚子,又将水囊里灌上热水,她揣着两个热水囊,又精神抖擞地出门了。
“我跟你一起去。”赵西平跟出来。
“不要你,你去了也帮不上忙,多一个人受冻罢了。你在家准备晚饭,让我回来了有口热饭吃。”隋玉坚定地拒绝,说罢生怕被他跟上了,她一手捂水囊,一手牵着骆驼迈开腿大步跑。
隋玉按照昨天的路线走,兜一圈后,两筐包子卖没了,剩下的两筐她只能去军屯里叫卖。种地的不如经商的有钱,冬天又没有进项,更是舍不得花钱,隋玉在巷子里一趟又一趟地吆喝,一直到天黑,还剩十来个包子没卖完。
隔天她就少做了一锅,但也还是卖到天黑才回来。
“明天再少做一锅,雪停了,做饭的人多了。”隋玉烤着火摇头,她在军屯里叫卖了三天,到底是漏了底,军屯里住的人在知道她是罪奴后一改往日的和善。今天她遇到几个不要脸的人甚至拿了包子不想给钱,还有人在别人买包子的时候大声嚷嚷她卖贵了。
赵西平盯着她红肿的手指头看,说:“明天不卖了,等天暖了你再去摆摊。”
“天暖了地里也要忙了,而且不卖包子又干啥?天冷没事做,天天缩在床上打哆嗦?”隋玉摇头。
赵西平不跟她犟,但吃完饭他不给她和面了。
隋玉坐在床上盯着进门的人,问:“面和好了?”
“明天不去卖了。”
“你好烦人啊。”隋玉急了,她不让他上床,说:“你去给我和面。”
男人站着不动。
“又没让你去卖,冻我又不冻你。”隋玉嚷嚷。
赵西平不吭声,但也不动作。
“还是说你喜欢上我了?舍不得我出门受冻?”隋玉激他。
赵西平不吭声,任她怎么说都没反应。
隋玉恨他是个犟头子,她唾他一口,自己穿衣裳下地要去和面。
赵西平快一步拴上门,他站门口堵着,沉声说:“我说了,不再摆摊了,你就窝家里养一冬。”
隋玉立他身前瞪眼,言词凿凿地说:“赵西平你完蛋了,你喜欢上我了。”
“我只是见不得你糟蹋身子,我也想睡个好觉。”说到这儿,男人的声音起了波澜,他恨恨地盯着面前的黑影,恼火地说:“一到深更半夜你就哼哼唧唧,在床上动来动去,不把人折腾醒你不罢休。”
隋玉语塞,这个她倒是不知道。
“冻疮已经复发了,你就是不让我去卖包子,以后的夜里我痒了还是要哼唧。”隋玉趁他不注意一把推开人,她手脚利索地推门出去,大笑着说:“我出来了。”
赵西平跟出去,隋玉又先一步关上灶门,她人抵在门后,说:“不下雪就不冷了,我以后少做点,蒸两筐包子在街上卖卖就行了,顶多一个时辰就回来。”
满口胡言,赵西平在敦煌六年了,冬天是什么破天气他能不清楚?一旦下雪就没有不冷的时候,人都能冻死。
“你开门。”他说。
“你回屋睡吧,我和一盆面就进去睡。”隋玉主意已定,她抵在门后跟灶台上的猫大眼瞪小眼,不理会门外的人。
赵西平在外面转悠一会儿冻得受不住了,只得如了她的意。
听脚步声走了,隋玉从门后离开,她将灶烧着,洗干净手掏盆和面。想到赵西平今晚的举动,她乐滋滋地笑,一块坚冰终于被她捂化了。
一盆面和好,隋玉往灶洞里又塞些草渣,为防猫官钻进去烧着了,她用木墩子堵着灶洞。
灶门关好,隋玉缩着脖进卧房,推门进去一股暖和气,她赶忙关上门,摸黑往床上走。
走到半途她突然起意,脚尖一拐走到男人睡的那侧,碰到床沿了就脱鞋上去。
“走错了。”赵西平出声。
“噢。”隋玉憋着笑从他身上翻过去,“你这边真暖和。”
赵西平不搭理她。
“我只和了一盆面,只能蒸三锅包子,估摸一个时辰就回来了。”隋玉蹲他旁边,说:“要不你明天陪我一起去?”
她不同意的时候他想去,她主动提议了,赵西平又不想去了。
“就这么定了,你明天帮我牵骆驼,我只动嘴吆喝。”隋玉拍板定音。
“睡吧。”赵西平同意了。
如隋玉所料,三锅包子在街上绕一圈就卖得差不多了,赵西平给她牵骆驼,有人买包子他拿筷子挟,钱也是他收,隋玉只动个嘴吆喝,出门不到一个时辰两人就带着一头骆驼回去了。
然而这落在别人眼里就是生意好的证据。
胡府,漫天的大雪下,一行三个人从扫出来的青石板路上走过,躲在檐下避风的小厮见到人,忙白着脸拎着扫帚去扫雪。
“天冷,躲着去。”胡大人摆了下手,他大步走到檐下,门内的丫鬟出来为他掸雪。
“老太太可醒着?”
“大爷来了?”胡老太太从暖榻上坐起来,伺候的丫鬟为她压好披着的狐裘。
“今日雪大怎么还过来了?”胡老太太见着儿子很是高兴,在屋里瞅了一圈,指着隋慧说:“去给大爷煮盏热茶。”
“诺。”
“这个丫鬟还是你给我送来的,她煮得一手好茶,你待会儿尝尝。”胡老太太说。
胡大人看过去,他模糊想起来是有这茬事,但面前低眉顺眼跪着的丫鬟跟印象里骷髅般的罪奴对不上。
“多谢大人肯带奴婢回府,大人的救命之恩奴婢没齿难忘。”隋慧伏身磕头,又跪坐着将一盏热茶送到胡大人手边。
胡大人多看她一眼,南人身姿玲珑,高门大家出身的女子举止温婉,看着颇为赏心悦目。他端起茶盏抿一口,点头说:“不错,茶香四溢。”
“大人喜欢便好。”隋慧垂首一笑,又安静的回到茶炉前拨火。
胡大人跟老太太说了一会儿话,关切地询问身体状况,以及最近饭食。
“对了,我想起来你还有两个姊妹?”胡大人突然问。
隋慧一愣,不等琢磨出他是什么意思,先答道:“奴婢是还有两个妹妹,一亲妹一堂妹,都嫁给了军中士卒。”
“隋玉是?”
“隋玉是奴婢三叔家的堂妹。”
“可是出了什么事?”胡老太太问。
“只不过是想起来了一桩小事,昨日有人来告她撺掇士卒经商。”胡大人放下茶盏,脸上的笑收了些许,说:“罪奴是戴罪之身,既无分地的资格,又哪能经商赚钱。”
隋慧暗暗咬唇,她抖着手又往茶盏里沏杯热茶,随后放下茶盏跪伏在地,求情道:“奴婢的堂妹是庶出,她不识几个字,更不懂律法,为人莽撞无知,望大人开恩,饶她一命。”
胡老太太抚了抚膝上的暖筒,说:“一个女子懂什么经商,只不过是胡打胡闹卖点小玩意罢了,让人去说一嘴便是,何必喊打喊杀要人命。”
胡大人笑着点头,“我已经派人过去说了。”
隋慧暗吁一口气,是她太不经吓了。
此时李百户带着胡大人的属官已经进了赵家的门,隋玉正在灶房蒸第二锅包子,属官进门一看,问:“卖包子?”
隋玉点头,她以为是来买包子的,刚捧起笑,就听对方说:“罪奴不得行商,这次便罢,再有下次没收行商所得,还要发配去戈壁滩上修渠筑坝。”
“这是胡大人的属官。”李百户笑盈盈地介绍,转瞬又变了脸,盯着赵西平问:“赵夫长,士卒经商,不想在军中待了?”
赵西平的确不清楚,军营里没有明确的规定,街上摆摊卖菜卖食的不少都是兵卒的家眷,这方面纯属是民不举官不究的事。
“他没有经商,他也看不上我卖包子赚的几文钱,卖包子的钱都归我了。”隋玉赶忙撇开赵西平身上的罪,她态度颇好地跟属官认错,又承诺道:“是罪奴无知,从今往后一定安分守已,不再插手经商的事。”
赵西平看出属官是想轻拿轻放,就是李百户故意拿捏人,他冲属官说:“往后我会看好隋玉,我们不会再卖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