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官对这夫妻俩的认错态度还算满意,他又告诫一番就打算走了,退出灶房,他站院子里打量一圈,猝不及防在昏暗阴黑的正房门内暼到一个直勾勾盯着他的小孩,他吓得变了脸色,踩着李百户的脚退了两步。
“你、你看见……”他想问李百户看不看得见门内站个人,就见那瘦巴巴的小孩扶门走了出来。
赵西平招手,说:“隋良过来拜见大人。”
隋良没动,他听明白了,这两个人是坏人。
“我小弟是个傻子,听不懂话,大人见谅。”隋玉诚惶诚恐地赔不是。
见是个活人,属官拍拍衣袖站直了,面色变了又变,因着失了仪态,心里很是发恼。
“真傻还是假傻?”李百户不放过膈应人的机会,他上前两步,赵西平横插过去挡住人,说:“这孩子从你塞到我手里的那一天起就没吭过一声,六岁大的小子,不会说话只能听使唤,不是傻是什么?他本来就是被吓傻的,你再摆脸色吓唬一通,吓破胆子屙床上尿床上你领回去养?”
李百户哼笑一声,他暼隋玉一眼,说:“他可不是我塞给你的,不过你要是嫌累赘,我待会儿走的时候捎走,把人送罪奴营里去。”
隋玉变了脸色,赵西平脸色也不好看,他忍了又忍,软了口气,说:“他太小了,送去罪奴营活不了几天,等长大了,不管是傻还是不傻,我亲手送他去罪奴营服役。”
属官一直盯着隋良,见他听到这话还没什么反应,木着个脸真像是个痴傻的,他摆了摆手,先一步转身离开。
李百户也顾不上再说什么,快步出去相送。
等脚步声走远了,隋玉大松一口气,她软着腿去关大门,转身看见隋良站在檐下无声地掉眼泪,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一脸的害怕。
赵西平不会哄孩子,更不知道拿什么话安慰,对于以后,他不敢想,也想不到出路,只能沉默地立在原地。
“下次再有陌生人进门,你躲家里别出来。”隋玉出声嘱咐。
隋良抹掉眼泪听话地点头,他心里也模糊地意识到,刚刚他不该露面的。
“离你长大还有好多年,你别害怕。”隋玉挤出一个笑,她走过去拉住隋良的手牵他进灶房,哄他说:“就是去服役也不怕,我把你养得高高壮壮的,你再跟你姐夫学一身功夫,十年后去修渠筑坝或是挑沙挖土筑长城,那叫一个轻轻松松毫不费力。”
隋良相信了,他擦干眼泪不哭了。
“流放的路上多苦多难你都熬下来了,还有什么怕的?是不是?”隋玉又鼓舞一句,也是激励自己,“什么都不怕,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干活。”
隋良重重点头。
“洗洗手吃包子去,多吃点。”隋玉不着痕迹地吁口气,她走到灶前坐下,抓一把干草塞进没了火苗的灶洞里,头凑过去吹火星捂火,一下又一下,吹得头发晕。
火苗飙起,隋玉戳坨牛粪丢进去,又架些干柴,她盯着橙红色的火苗慢慢失了神。
隋良捧着包子蹲她腿边小口小口地咬,猫官闻到香味伸个懒腰从食柜顶上跳下来,它夹着尾巴蹲人脚边,听着哔啵的干柴断落声又眯了眼。
赵西平受不了屋里死寂的沉默,他起身去骆驼圈铲雪清粪便,骆驼圈打扫干净,他转身去提鸡笼,打算用雪将鸡笼也洗洗擦擦。
灶房里,隋玉消沉了一柱香的功夫又恢复了精神,她将蒸好的包子挟进筐里,又开始包第三锅包子。今天的包子卖不出去可以自家吃,天天吃到撑,好好养膘长肉。
“赵夫长,你去菜园割两把韭菜回来,今天得闲又有面,我多炒两种馅,再烙些饼,我们换个口味,天天吃萝卜吃腻了。”隋玉从灶房里探身出来,说:“要是想吃豆腐馅的,你再去街上跑一趟,买两块儿豆腐回来。”
赵西平仔细打量她两眼,他放下鸡笼,顺从地点头,“你还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回来。”
隋玉想了想,她想吃鸡肉,但掂量了下手里的钱,又摇头说:“没什么想吃的。”
男人拿钱走了,隋玉将泡发的黄豆芽从食柜里端出来,“良哥儿,来择豆芽,芽泡炒了干巴不好吃。你看我,把这些豆芽皮都择出来扔了。”
择芽泡费时又费神,搁在往日,隋玉才不会讲究这个,现在拿这个来打发时间倒是极好。
赵西平去街上买了豆腐回来,又去菜园割两把带雪的韭菜,他也蹲在灶房里慢吞吞的择洗韭菜。
前几天才买的猪肥油和豆油,两个油罐几乎还是满的,油多,隋玉用着也不心疼,她又炒了豆芽、豆腐和韭菜鸡蛋,油汪汪的馅包进面胚,再摁扁放进锅底烙。
“我发现这平底锅很适合烙饼哎,也适合煎饼,烙出焦黄的壳,闻着都香喷喷的。”隋玉拿铲子给饼子翻面,看着饼壳的颜色,说:“火往西边来点,只要火星烘,别烧出火苗了。”
赵西平点头,依着她的意思,他拿烧火棍将草渣拨开。
一锅能烙七个圆饼,烙到第五锅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就黑透了,待最后一个饼起锅,隋玉舀水混一把草灰洗锅底,锅里油水洗净,她又舀水烧洗脸洗脚水。
灶台上的油盏明明灭灭,里面的油不多了,隋玉往里舀两勺灯油,火苗飙起,将猫官的影子放大无数倍投在墙上。隋玉盯着土墙上的猫影,一直到锅里的水冒出浓烟,她才回神揭锅盖。
赵西平出去拿木盆,洗脸的时候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细口黑陶瓶递给隋玉,说:“骆驼油,你洗完脸擦。”
隋玉看他一眼,她拔开瓶塞闻了闻,有些腥,像奶的腥味。
“什么时候买的?买豆腐的时候去买的?”
赵西平点头,他想让她高兴点。
“店小二说涂这个不冻脸,也不发红。”是不是真的他不清楚,他听小二跟其他人是这么说的,他就买了一瓶。
隋玉笑了一下,她擦干脸用指腹抠一坨出来在掌心搓热,涂抹在脸上时她疼得嘶了一声。她脸上有冻伤,还有寒风吹出来的裂印,骆驼油浸进去,火辣辣的疼。
“咋了?”赵西平不解。
隋玉摆手,她又抠一坨搓开,托过隋良的头,一把抹他脸蛋子上,他也疼得呲牙咧嘴,但没有声发出来。
“你也抹一点……”隋玉凑近盯着男人的脸,同样受寒受冻,他脸上既不见冻的红晕也不是干巴紧绷的,就连嘴唇也没有干出血。
“罢了,你不用抹。”隋玉收回细口瓶,说:“谢了啊,我心情好一点了。”
赵西平支吾了两声,他将洗脸水倒洗脚盆里,又从锅里舀热水兑上,跟着脱鞋脱袜泡脚。
今晚不发面,灶里也不用留火,但考虑到还有一只猫,隋玉离开前往灶洞里埋一腔草灰,有这点火熏着,灶台能暖到后半夜。
躺到床上,赵西平将狼皮平铺在褥子上,见脚头的两人闭眼了,他将油盏里的火苗吹灭,下一瞬,屋里陷入了黑暗,也安静得只余呼吸声。
慢慢的,其中一道呼吸声变得平稳,隋良睡熟了,另一道呼吸声却时急时缓,久久无法平静。
夜在寒风中急促流逝,挤了三个人的被窝捂暖了,隋玉腿脚上的冻疮又开始发作,她懒得起身,两脚隔着足袜轻轻搓动,然而痒意不解,她失了耐心,借着床下稿卷凸起的弧度狠狠蹭。
冻疮搓破流出水,又开始发疼。
“烦死了。”隋玉满心急躁地坐起来,她脱了足袜对着又疼又痒的地方狠狠扇巴掌,清亮的巴掌声在屋里响起,隋良被吵醒,他翻个身坐起来。
“没事,你睡,我在打蚊子。”隋玉拍拍他,她憋着气躺下去,腿脚上的痒意让她越来越烦躁,她失了冷静,将脚伸出去想在床沿上蹭破。
赵西平睁开眼,他伸手将两只脚捞回来,脚上没足袜,脚背热火火的,脚底却是冰的。他摸着凸起的疙瘩用指腹摁压,脚背、脚趾、脚踝、腿杆,没一处是平整的,他改为用掌心摁压。
“脚趾最痒。”隋玉压着声说,“我都睡不了一个完整的好觉,太折磨人了,还不如给我来一刀痛快。”
赵西平没出声,他两只手都用上,一手抓只脚用掌心搓。
“你明晚还给我抓痒吗?”隋玉问。
“嗯,你睡,你睡了我再睡。”
隋玉睡不着,反正明天没事做,她不用再强迫自己入睡。待那阵痒意暂时消失,她抽了脚,起身换到床尾睡。
“你别怕,我不动你。”隋玉掀开褥子和狼皮麻溜地躺下,男人这边是真暖和。
“回你那边睡。”
“我还不想睡,想睡了就回去。”隋玉叹口气,她轻声说:“你给我挠脚的时候我差点哭了,你陪我说说话,我今天不高兴。”
赵西平僵着身子往外挪了点,他盯着黑漆漆的房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能卖东西了,我还怎么赚钱?压力又回到你一个人身上了。”
“我养的起你们。”
隋玉摇头,她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岌岌可危的处境,罪奴罪奴,这个枷锁困住了她,不定什么时候就能要了她的命,真到了那一步,赵西平也保不住她。就像今天,如果属官暴戾一点要把她抓走,赵西平也没法阻拦。
“你不是想养猪崽子?等开春了,我再给你买两只羊,一只猪两只羊,到年底卖钱了,你赚的比我的俸禄还多。”赵西平缓缓开口,“你不是说什么困难都不怕?别丧气,不能做生意还有其他赚钱的路。”
隋玉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我赚的钱只能买一只猪崽子……”
“我给你买,卖的羊钱归你,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