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乌孙返回敦煌,一路走了两个多月,进入玉门关已经是九月初,路上又耗五日,赵西平跟隋文安走进敦煌郡的城门。
常校尉一行人住进驿站,赵西平从驿站出来后去拜见曲校尉。
“回来了?”曲校尉走出来,他是七月初随大军回来的,半个月前听闻乌孙大败匈奴,但具体情况不清楚。
“来,跟我说说战况。”曲校尉捶他一拳,说:“我从乌孙回来才知道你遇到常校尉,又跟他去乌孙了。如何?又立功了?”
赵西平摸了摸鼻尖,没忍住笑,他得意地点头,语气诚恳地说:“多谢大人之前给我训练的机会,若不是前两年接二连三出任务,也不会发现我在箭法方面有些天分。没有这两年的积累,我这次去战场不死也要残,哪还能立功。”
曲校尉满意他的态度,继而打听战场上的事。
从抵达乌孙,到常校尉率领乌孙大军抄道北上堵截匈奴,再到战场厮杀,以及匈奴溃败,赵西平一一讲给他听,末了还将功曹的话转述出来。
曲校尉不时点头,他目含探究地盯着赵西平,这是个聪明人,朝廷的封赏还没下来,已经先来铺路了。
隐约想起前年在官府外等他的愣头子,一见面就说要立功给媳妇和小舅子脱奴籍,曲校尉不免发笑。
“行,若是能提拔为千户,你到我麾下来做事。”曲校尉拍拍他的肩头,感叹道:“真是时也命也。”
赵西平挺认同这话,从十五岁到十九岁,他在战场上跑了四年,拼死拼活也就得了个十夫长的称谓。今年一场战事,他直接升为千夫长了,多少人从入伍熬到头发花白都得不来升迁。可不是时也命也嘛。
从校尉府出来,赵西平看见隋文安蹲在路边,很显然,这人是在等他,他不由皱眉。
听到脚步声,隋文安起身,脸上的刀伤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伤口虽然痊愈,刀疤却尤为狰狞。愈合的皮肉纠结成一道暗红色的大蜈蚣,伤疤牵动肌肉走向,左侧嘴角吊起,鼻翼隆起,让他看起来极为凶煞。
“我回来的事麻烦你不要跟隋玉提起,给佟花儿她们脱奴籍的事更不要说。”隋文安开口,封赏一天没下来他就提心吊胆一天。
赵西平点头,“我不会提,也不认识你,他们奴籍未脱之前你尽量少露面。”
隋文安明白,之前在乌孙时,赵西平虽然帮腔说话,但完全没提起他和隋慧隋灵。再加上赵西平跟他只在三年前见过一次,之后再没见过,往后就是事情败露,赵西平只要坚称没认出他,万事跟他沾不上关系。
“事情了结之前我不会再露面,了结之后,我会离开敦煌。”隋文安朝他颔首,之后偏着脸匆匆离开。
赵西平等他走得看不见人影了才抬脚往回走,在校尉府待了近半个时辰,离入城已过一个时辰,也不知道隋玉听没听到消息。
隋玉正在地里割麦,又逢秋收,她每天上午去开铺子做生意,下午来地里忙麦收。
四十亩地累死她也忙不完,麦子黄了她就去找屯长,屯长应允她会尽早给她多安排几个帮忙的人。隋玉想着她跟赵小米就是早出晚归多割几个麦捆,也不抵屯长多安排几个人忙半天。所以她就不急了,只在下午来干活,上午还去开铺子,做商队的生意。
“隋玉。”
日思夜想的声音传来,隋玉扭头望去,地垄上站的人可不就是离家半年的男人。
“三哥!”赵小米激动大叫,“你回来了!你活着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赵西平笑了下,说:“对,我回来了。”
隋玉嗔他一眼,她放下水囊走过去,说:“该晚回来半个月的,你这一回来,家里有男人了,屯长就不会安排人来帮忙干活。”
赵西平敛起脸上的笑,脸绷起来,看着有些凶。
隋玉伸手轻轻抱住他,仰头说:“欢迎回家。”
男人这才气顺,他伸手箍住她,力气极重。
他深深吸口气,说:“你真没良心。”
“胡说八道,我就是心疼你回来就要干活,四十亩地呢。”隋玉察觉他有些不对劲,她放弃挣扎,任由他在弟弟妹妹面前抱着她。
赵西平偏头看向地里金黄的麦子,炽热的太阳炙烤着麦穗,麦地散发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味道。他紧绷的心神松懈下来,这时突然觉得累了,想要躺在杂草丛生的地垄上睡一觉。
“我不怕累,收庄稼怕什么累。”赵西平松开怀里的人,说:“你回去做饭,我来割麦,我想吃青菜鸡蛋汤饼。”
“青菜鸡蛋?”
“对,就要青菜鸡蛋。”
隋玉言好,她又抱男人一下,转身迅速跑开。
赵小米跟隋良脸蛋红红地看着这两口子,见他们终于分开了,两人这才不好意思地挪开视线。
赵西平拿起水囊灌一肚子水,他捡起镰刀下地,沿着隋玉之前割的地方继续割。
拿惯了杀人的刀,再掂起干农活的镰刀,赵西平竟然觉得不顺手,磨合了好一会儿,割麦的速度才快起来。
“三哥,之前你走了,我三嫂托商队往酒泉带口信,一直没有回音,我估计爹娘没收到信。你现在回来了,记得再往老家捎个信。”赵小米交代。
“好。”
“三哥,你立功了吗?”赵小米又问。
赵西平短促地“嗯”一声。
赵小米嘻嘻笑,“又能大口吃肉了。”
“姐夫,你受伤了吗?”隋良出声。
“对对对,三哥,你受没受伤?”赵小米踮脚看过去,嘀咕说:“半年了,就是受伤也长好了。三哥,往后你别再上战场打仗了,我们在家好担心你。每逢有商队回来,三嫂就跟人家打听战场上的消息,有消息她不开怀,没消息她还是不开怀。”
赵西平耐心地听她嘀嘀咕咕,等她说完了,他开口说:“匈奴打跑了,乌孙也归顺我朝了,以后不打仗了。”
“好耶。”赵小米欢呼一声,“三哥,你们太厉害了。”
隋良重重点头,他骄傲地说:“我早就说了,我姐夫很厉害。”
赵小米又巴巴一通,把之前隋良夸他厉害的话学一遍。
赵西平直起腰看过去,隋良生性内敛,他红着脸目光闪烁,不好意思跟他对视。
赵西平弯下腰,心情极好地继续割麦。他一个人顶隋玉和赵小米两个人,小半天的功夫割两垄麦,不是隋玉来喊吃饭,他还能继续割下去。
锅里的水已经沸腾,人回来了就下面条,油滋滋的鸡蛋和嫩绿的萝卜秧菜心倒进去一起煮,面汤煮得浓白,面条熟了就能吃了。
隋玉端一碟剥了壳的卤蛋出去,说:“尝尝味道,我又改进了配方,过来吃饭的客人都说咸香入味。”
赵西平一口就是大半个卤蛋,他喝口面汤顺顺,说:“够味。”
不过他还是最喜欢鸡蛋青菜汤饼,在外他突然馋这个味道,越吃不到越是惦记。
“三嫂,我三哥说匈奴打跑了,以后不会再打仗了。”赵小米说。
隋玉惊喜地看过去,“真的?”
赵西平点头,“往后我都在家。”
“真好。”隋玉会心一叹,又重复道:“真是个好消息。”
饭后,赵西平拿着衣裳挑着扁担去河里洗澡,回来时披着一头湿发。搭衣裳的时候见隋玉从骆驼圈出来,他嘱咐说:“我带回来的那头骆驼你们远着点,短时间别靠近,它在战场上受惊了,找回来后时不时大叫,也就近段时间才安稳一些。”
隋玉瞬间明白赵西平身上的那点不对劲来自哪里,是战后创伤,他也需要时间来平复。
躺在床上,无言的撞击又重又疾,隋玉好几次险些杵到床柱上,又被他迅速扯了回去,她紧紧抱着他,整个人挂在男人身上。
圈里的骆驼突然大叫,一声接着一声,像是做噩梦惊醒一般。
隋玉抚上男人的头,十指缠着潮湿的头发,身体里乱窜的欢愉让她失了力道,紧绷过后,无力的双手垂了下来。
隔壁门开了,隋良站檐下喊:“深更半夜叫什么叫?”
赵西平轻笑一声,他哑声问:“深更半夜叫什么叫?”
隋玉朝他轻踹一脚,她盘坐起来,听隔壁的门又关了,她伸手下去,娇媚地问:“你半夜会不会叫?”
“我又不像你。”
虎口收劲,男人倒抽一口气,他睨着她,警告说:“别乱动,你受不了。”
“真凶。”隋玉撇嘴,手上动作,嘴上依旧问话:“以前从战场上下来也是这样?”
赵西平没说话,那时候比这个时候还严重。
“难怪我遇到你的时候觉得你脾气古怪。”隋玉感叹。
“从战场上下来的人,多数都是性子古怪的人。”赵西平解释一句。
隋玉探身吻上男人的眼睛,温柔地呢喃:“没事,我不嫌弃你了。”
下落时,坐了上去。
说说闹闹,一直到后半夜,潮热的房间才安静下来。
隋玉饿了,两人大半夜又钻进灶房生火煮酸菜疙瘩汤,疙瘩汤里飘着嫩黄的蛋花,煮好后鸡都打鸣了。
“烦人,都怪你,我明早肯定醒不来,铺子要关门一天了。”隋玉嘟囔。
赵西平将碗筷递给她,坏笑道:“睡到男人了,还赚什么钱。”
隋玉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在外面都学了什么东西?
赵西平闷笑出声,他端碗出去坐院子里喝疙瘩汤。
夜风徐徐,繁星点点,整座城池陷入沉睡,远处的田野里有虫鸣传来。
吃饱喝足后,公鸡打鸣了,鸡叫声盖过虫鸣鸟叫,疲累的两人倒床就陷入昏睡。
……
之后的日子,隋玉照例是早上开铺做生意,下午回归到庄稼地干农活。赵西平则是天天耗在地里,他是容易知足的人,很踏实的性子,隋玉和赵小米时不时为剩下的二三十亩没收的庄稼犯愁,天天觉得无望,赵西平不是,他立足于脚下的每一寸庄稼地,做着重复繁琐的动作,从没见他烦躁抱怨过。
麦子一垄垄倒下,再一捆捆运走,割了麦子割黍米,割了黍米拔杆子,日复一日。
在这琐碎而繁重的劳动中,赵西平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日出而作,日落归家,抛却戍卒的身份,他就是个劳作的老农。
就连那头从战场上下来的骆驼也在日复一日的农活中平静下来,不再夜夜嘶鸣。
秋收结束,两份公文抵达敦煌驿站,啬夫长做好登记后派驿卒给郡守送去。
公文下达,曲校尉传令升赵西平为千户,赏肉百斤,年俸千钱,移居新房。
胡监察传令隋氏一族的人销去奴籍,可返原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