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离开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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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怀全扛着泥砖埋头往烽燧走,压弯的脊背凹凸出已定型的弧度,木棒敲在背上,骨头梆梆响。

“隋怀全?”监工喊一声。

隋怀全瑟缩一下,他熟练地抬手抱头,就怕抡下来的棍子砸在头上。

“你是隋怀全吧?”监工不耐烦地又问一遍。

“是、是……”

“你脱奴籍了,你去将你们一族的人都喊下来。有人用战功为你们脱奴籍,即日起可返回原籍。”

此话一出,隋怀全僵住了,他缓缓放下护着头的手,扭头朝监工看过去。

城墙上扛砖的,挑沙土的,砌墙的,抬木头的,纷纷停下手上的动作看过来,饥瘦的脸上充斥着麻木,死气沉沉的眼睛渐渐燃起狂热的火苗,他们如荒野上的孤狼,恨不能将隋怀全吞吃殆尽再取而代之。

“看什么看?干活。”监工如一个持弓的猎人,他挥起棍棒威吓,棍棒落下,声声击骨。

奴隶弯下脊骨,眼中的火苗熄灭,继续之前的动作。

隋怀全将泥砖放下,他脚步匆忙去寻找族人,激动呐喊道:“新林,解民,谷兄弟,我们自由了,我们脱奴籍了。庆余叔跟大侄子呢,他们呢,我们脱奴籍了!”

沿路的奴隶纷纷偏头看向他,艳羡地目送他们跑下城墙,看他们倒地痛哭,又快步往远处跑,去寻找还活着的儿孙。

另一边,妓营里的女管事正在接待来传信的小吏,她接过五片竹简,面色复杂地走向后厨。

“春奴,你出来一下。”

春大娘忙应一声,她盖上锅盖走出去,笑着问:“管事娘子,可是要添什么菜?”

“你脱奴籍了。”女管事将手里的竹简递过去,说:“这是你们一族五个女人的户籍,拿着这个,你们可以返还原籍。”

春大娘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接过竹简,手里攥的东西不是虚的,她喜极而泣,咸苦的眼泪划过沟壑丛生的脸颊,泪水浸入干瘪的皱纹。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单单是我们五人,还是我儿子孙子他们也放出来了?”春大娘反应过来急切地问。

“应该是你们一族都放归良民,有人用战功为你们脱奴籍。”女管事解释一句,说:“你现在回屋将你们几人的东西都收拾收拾提出去,等地里的人回来后就走,不要影响到其他人。”

春大娘忙点头,她捧着户籍去前院收拾衣裳,她们也只有两身换洗衣裳,再一个就是三年前隋玉留下的两张羊皮和一个罐子,罐子里存着今年新编的草鞋。

走出那道任由男人进出的破败大门,春大娘拎着老腿跑了起来,一口气跑到河边,她回头看了眼那座由女人的眼泪堆砌起来的房子,转眼看向营妓回来的路。

营妓一天只吃两顿饭,早上出门,黄昏回来。当日落霞光起,疲累的营妓扛着农具沿着河流慢步往回走。

“阿吴,过来。”春大娘看见人了,“小田跟红霞呢?快过来。”

营妓闻声都看过来,她们看见春大娘挎着包袱,抱着羊皮,脚边还放着陶罐,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意,她们心里涌出猜测,慢慢停下脚步。

“大娘,这是……我们……”隋红霞怕心里的猜测是妄想,她攥着裹着泥的手指,眼含期盼地望过去。

“我们脱奴籍了。”春大娘从怀里掏出捂热的竹简,说:“给,这是你的,这是小田的,阿吴,给你,我们不再是罪奴了。这是佟花儿的,也不知道她得没得到消息。”

“大娘,我们呢?”不远处的营妓尖着嗓子问,“是朝廷大赦吗?我们也能离开吗?”

春大娘脸上的喜意退了些,她摇头说:“不是朝廷大赦,是男人们用战功为我们脱奴籍的。”

等待的时间里,春大娘仔细思量一番,她知道之前发生了战事,以为是上战场的男人挣军功了。

“我们该走了。”春大娘提起罐子,说:“我们该去哪儿找怀全他们?他们从战场上下来,也不知道如何了。”

四人纷纷快步离开,没人再回头,将那座吃人的妓营远远抛在身后。

天色黑透时,春大娘领着另外三人站在长街上,街上已经没人走动,铺子都关门了,只有嘹亮的孩子哭声从街后的巷子里传来。

“我们去哪儿?”隋红霞问,“去找隋玉吗?”

春大娘摇头,“我不知道隋玉住在哪个地方,先找个地方睡一晚上,等天亮了,我们去长城根下找人。”

进入十月,敦煌的夜晚已经有些寒凉,春大娘她们寻个麦垛,扒出两个洞,四人缩在麦垛里睡一夜,天不亮将麦垛整理好就离开了。

此时,隋氏一族连大带小九个男丁也从长城根下离开,六个佝偻着背的男人牵着三个瘦骨嶙峋的孩子,一步一步往城池矗立的方向走。

从天不亮走到天色漆黑,路程将将过半,荒野里除了石头土堆,再无遮挡。两方人都不敢在秋风萧瑟的荒野里睡觉,只能连夜继续赶路。

呼哧呼哧的呼气声消失在夜风中,探出洞穴的兔子听到沉重的脚步声又缩回去,夜出捕食的鸟雀粗噶大叫,给荒凉的夜色又添三分神秘。

童哥儿咳嗽两声,隋新林脱下自己身上的单衣给他穿上。

“爹,我不冷,我身上有娘给我送来的坎肩,可暖和了。”童哥儿将破烂的单衣递回去,“爹,你穿上。”

“爹,等找到娘了,我们是不是就回老家?”童哥儿问,又念叨说:“娘说今年要给我做双新鞋。”

“童哥儿,你见过你娘?”隋怀全问。

隋新林捂住童哥儿的嘴,不让他再说话喝冷风,代答道:“春种的时候,佟花儿找到他了。”

隋怀全没多想,他也知道春种的时候营妓跟男奴都下地了,只是他家的两个孩子没有遇到阿奶。

“你们说,是不是隋文安上战场给我们脱奴籍的?”隋解民开口。

没人吭声,他们心里都清楚,能上战场挣军功为他们脱奴籍的也只有隋文安。

风将说话声吹向东南方,春大娘她们听到男人的声音吓得不敢动,在荒天野地,对于她们而言,男人比鬼还可怕。

“会不会是我大哥他们?”隋红霞小声问。

“我过去看看。”春大娘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她老了,多数男人都看不上她,她倒是不怎么害怕。

隋怀全一干人听到脚步声,停下脚步出声问:“是谁?”

“可是怀全?”

“是我娘。”隋怀全大喜。

“是怀全他们,你们快来。”春大娘回头喊。

两拨人相遇,吴婶的男人已经死了,隋红霞的大哥小弟也死了,只有田二嫂的男人还活着。

春大娘抱着大儿子哭,哭自己死不见尸的二儿子和老头子,又搂着两个孙子哭,庆幸两个孙子还活着。

吴婶跟隋红霞没有眼泪,眼泪早就哭干了,她们是命硬还没死,死了反而享福了。

“我娘没来吗?”童哥儿问。

“佟花儿没跟我们在一起,她在前年就从妓营出去了。”吴婶将之前发生的事粗略地讲一遍,“算着日子,那个孩子估摸着已经两岁了。我们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从妓营离开后没去找她,先来找你们了。”

隋怀全看向隋新林,问:“还去找吗?”

隋新林低头看向童哥儿,说:“去,看她愿不愿意跟我走。”

童哥儿一时反应不过来,喃喃道:“我娘没跟我说啊。”

一行人继续往城内走,路上,春大娘问她儿子:“怀全,我们之后要回舆县吗?还是留在敦煌?”

关于是走还是留,隋怀全六人昨晚就商量好了,他们打算离开,但不是回舆县,而是去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你们有没有想去的地方?”隋怀全问。

没人开口,这些人在这之前从没有想过离开的事。

“我们脱奴籍是怎么回事?”隋红霞问,“我们还以为是你们上战场挣了军功。”

“应该是隋文安,他早早就脱奴籍了。”隋怀全说,“我们是上战场了,差点没死在路上,幸好是匈奴逃了,一旦开战,我们六个没一个人能活着回来。更别提挣军功了,奴隶不如牛马,就是杀敌了,功劳也是主子的。”

“算他还有担当。”春大娘叹一声。

隋新林讥讽一笑,“不是他爹,我们也落不到这个下场。”

这话是真,没人反驳他。

天色即明时,一干人走出荒野,老老小小靠坐在地头歇息,眯眼望着微暖的日光洒向大地,这是新的一天啊。

歇过气,隋新林牵着童哥儿站起来,说:“我们先去找佟花儿,之后在哪里碰面?”

“城门口吧,我们去问问,官府有没有给我们安排落脚的地方。”隋怀全说。

其他人也站起来了,打算一起进城。

又行没多远,他们看见一个脸上缠布的男人走过来。

隋文安吁口气,幸好被他赶上了。他解下遮住伤疤的布巾,开口说:“是我。”

看着他的脸,隋怀全一干人目露复杂,沦为罪奴是因为他爹,脱去奴籍却是他的功劳,有怨又有恩,他们释怀不了旧怨,也无法感激他。

“你走吧,往后我们再无干系,不想再见到你。”隋怀全开口。

隋文安也有此意,不过他过来是另有目的,问:“你们打算回舆县吗?之后打算去哪儿?还是留在敦煌?”

“这不关你的事。”隋新林攥紧拳头,愤恨地盯着他。

“脱奴籍的事其中有隐情,若是哪日事发,我们大概又要恢复奴籍,所以我打算离开敦煌,往西去,随便找个小国住下。”隋文安看向他们,说:“我能做的只有这些,最后怎么选择看你们自己,我只提个建议,建议你们找个汉朝律法无法触及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怎么回事?”隋怀全心有忐忑,他可不想自己的儿子和侄子再沦为罪奴。

隋文安不肯说,“你们若是愿意离开敦煌就此西去,我能送你们一程,再给些安身钱。若是不愿意,从此山高水远,不再相见。”

隋怀全他们低声议论一阵,觉得可行,关外他们走过,见过关外的牧民放牧,鲜少有聚集的村落,应该也没人探究过往,恰好适合他们。

“行。”隋怀全开口,“你送我们走出戈壁滩就行,剩下的路就不跟你同行了。”

隋文安让他们跟他走,城外有小村落可投宿,“你们先养养身子,年后我们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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