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黄昏,赵西平一路快跑去校场晚训,他到的时候,十个千户已经来了八个,正拿着武棍对打,穿着武服的驻兵绕着校场练腿脚,只有一个闲人靠在树下躲阴凉。
赵西平大步走过去,胡都尉的目光移到他身上,想到听到的传闻,他先开口问:“你在城北盖了座六进的客舍?是我眼拙,赵千户你家底不薄啊。”
“家底空了,还倒欠七八千钱的工钱。”赵西平沉重地呼口气,说:“是我们高估了自己。”
“七八千钱?”胡都尉惊得站直了,忽而大笑,“赵千户,挺有胆啊,这六进客舍岂不是投了上万钱?你倒是挺敢。”
赵西平强咽一下,苦笑着说:“都尉,我找你是想告三天的假,明天打算带着两个仆从出城采摘芦花。”
胡都尉乐得厉害,这还是他头一次遇到穷到亲自去摘芦花的千户,他挥了挥手,没有为难,说:“允了。”
赵西平拱手告退,他过去指点驻兵的箭法。
顾千户绕了几步走过来,问:“你跟他说什么了?他笑得像只雀子。”
“我告了三天假,要出城摘芦花。”赵西平没有隐瞒。
顾千户摇头,“你可真是不让自己闲一天,不是打猎就是摘芦花,花钱买不就成了?你卖猎物的钱呢?”
赵西平不知道为什么也想笑,他乐了一下,说:“都砸到客舍上去了。”
“缺钱?我借你一点?”
赵西平笑着拒绝了。
次日一早,顾千户出门去早训时,赵西平带着甘大甘二骑着骆驼往西去,此时城门刚开,他们主仆三人是头一个出城的。
甘大甘二是官奴,本来不能出城的,但有赵西平做保,做好登记就牵着骆驼走出城门。
赵西平的目标还是沙漠里的湖泊,他骑着骆驼走在前面,带着甘大甘二一路向西,再沿河往上游走。
此时天色已然大亮,隋玉的食铺也开张了,八月已有商队入关,这些商队在城内都是暂住一夜或是半日,补齐粮草就立马出城往东走,会赶在初雪落下之前,翻过洪池岭进入关中地区,将西域的商货卖向中原。
“掌柜娘子,我们要的饼子可都准备好了?”一个粗犷的大汉大着嗓门问。
“准备好了,两百个干饼子,两百个鸡蛋酸菜包子,六十斤干菜,还有五十斤酸萝卜,都准备齐全了。”隋玉指了指靠墙放的一堆东西,说:“你点一点。”
男人粗略地看一眼,他拿个饼子咬一口,是纯面的,没有掺杂豆粉,他满意地点头,结清十五钱的尾款,他用自己带来的包袱将东西一装扛上肩头就往外走。
在他之后,一行十五个客商进来,他们走到水缸边舀水洗手,嚷嚷道:“掌柜的,拌十五盘凉水面,再来十五碗卤水汤饼,快点啊,我们急着要出城。”
隋玉应好,凉面已经煮好了一盆在凉水盆里泡着,胡瓜丝和酸萝卜丝也切好了,拌起来很快,赵小米跟殷婆子一起动手,半盏茶的功夫,十五盘凉面端上桌。
“这个月月底我们就搬去城北的客舍了,你们明年再来,要是想尝我三嫂的茶饭,你们就去城北。”赵小米生怕隔墙有耳,她小声说。
嗦面的客商摇头,说:“我们不久住,吃饭是小事,主要是给骆驼买粮草,或是买成衣,城北的那座客舍我们也听说了,不过太远了,不方便。”
“方便,怎么不方便,我们那边也会卖粮草,想买成衣可以打发跑腿伙计,你们奔波几个月,躺客舍里吃吃喝喝多舒坦。”
“小米,来端碗。”隋玉出声打断她的话。
殷婆子一下端走两碗卤水汤饼,没有用得上赵小米的地方,隋玉斜她一眼,说:“老实坐着。”
“干嘛?”赵小米不痛快,“我说得不对?”
“提一嘴就行了,别上赶着,说多了惹人厌。”隋玉将一碗卤水汤饼递给她,说:“送过去。”
“你们也在啊?看样子又要走了?”又一队客商风尘仆仆进来。
“洪大哥,这边坐。”先来的客商招呼,说:“我们昨晚天快黑才进城,你们慢了一步。”
一个矮个客商作势要添饭,他端盘进来,侧着身背着外面的人,他掏出一贯钱丢桌上,说:“后来的那桌人的饭钱我给了,够不够?”
“也是卤水汤饼和凉面?够了。”隋玉点头。
又拌十三盘凉面端上桌,煮卤水汤饼时,隋玉在每个碗里放两个卤蛋,一贯钱有一千文,若是只吃卤水汤饼和凉面,够招待四十五个人,这两单她赚的多。
最先来的客商走了,后来的那十三个人吃完面,得知饭钱已经结了,他们寒暄着就准备离开。
隋玉喊住人,说:“各位,你们要不要在我这里补充干粮?先走的那个商队在我这里买了烙饼、包子、干菜、酸萝卜,还在隔壁老秃那里买走一坛卤蛋。”
“那就按他们买的量给我们也准备一些,我过了晌来拿。”
“可以,不过要先压给我五钱,万一你们不要了,我也不至于亏本。”隋玉说。
隋良颠颠跑过去,说:“大哥,给我就行,我跟你们出去,看你们住在哪儿,干粮备齐了我去吆喝一声。”
“小子机灵。”挨着他的大汉拍了下他的肩膀,紧接着递钱过来,说:“太瘦了,多练练,等你长大了,我带你去走商,别窝在这个小食铺跑腿。”
隋良不做答,他攥着钱跑到隋玉身边,又跑出去看他们住在哪家。
等他进来,隋玉抬手用胳膊压了压他的头,问:“怎么不回答人家?”
“我就想跟你在一起。”
“想跟我待一起也要回答人家的话啊,他是随口一说,还真等到你长大给你捆走了?傻不傻?”隋玉笑骂一句,“胆子大点,人家夸你机灵,要带你走商,你再嘴巧一句:谢大哥看得起。你看大家乐不乐。”
“他说不来,他太古板了。”赵小米嘀咕一句,偏头说:“三嫂,这话适合我来说。”
隋良不服气,反驳说:“你才古板。”
“你不古板你倒是说一句。”赵小米挑衅。
隋良动了动嘴,他学不来那轻快的调子,刚漏一个音,脸就红了。
赵小米嘻嘻笑。
隋玉也失笑,“这不是个能插科打诨的性子。”
过了晌,送走一队汉商,又来一队胡商,胡商进门就嚷着要吃肉,吃肉好啊,吃肉赚钱。隋玉拎着铜板去割二斤五花肉,先卤后炖,肉炖得肥而不腻,端上桌,她纯赚八钱。
傍晚时,赵西平跟甘大甘二牵着骆驼进城,销去出城时做的登记,三人直接回家。
主仆三人耗三天的功夫,将沙漠中芦苇荡子里的芦花都折了回来。
之后的日子,每天晚上关了铺子之后,隋玉跟赵西平带着全家人坐在院子里撸芦花填充褥子。
“还要再买布,做成被罩套在褥子上,脏了方便换洗。”隋玉啧啧两声,说:“这边的布太贵了,在中原买布估计会便宜很多。”
赵西平不清楚,他打个哈欠,说:“该睡了,不弄了。”
……
六十床褥子还没填充完,月底已经到了,隋玉如约将铺子里的东西都搬走,陶釜、火炉、桌椅、木盆、水缸、篾筐、干菜……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通通搬到城北的客舍。
“我记得才来的时候也没这么多东西,摆在铺子里不觉得,收拾起来可不少。”隋玉念叨着。
“这两年添了好多东西,碗碟都装了两筐子。”赵小米接腔。
隋良牵着骆驼进来,这是带崽的母骆驼,它出来干活,它的崽子也蹦蹦跳跳跟来了,养了半年,长大许多,两个驼峰也长起来了,毛色不再是蛋壳白,是卤蛋的颜色。
两头揣崽的母骆驼已显怀,它俩驮些轻省的干菜,剩下的六头大骆驼纷纷捆上筐,将堆在墙根的东西都运走。
至于水缸,甘大和甘二用草绳捆上挑着走。
赵西平和隋良跟着驼队走了,隋玉带着赵小米和殷婆子留下清扫房子,墙上落了油污,用粗硬的扫把扫下来一层灰,这下就看不见了。
老秃过来看一眼,挑不出毛病,他归还之前扣押的两个月的租子。
“想当初为了八钱的租子你跟我磨嘴皮子,现在可看不上这点钱了。”老秃唏嘘,“我这个小院是个宝地,助你发大财了。”
这点隋玉承认,她能赚这么多钱,跟这个位置脱不开关系。
“我打算把这个小院租给另一家做吃食生意的。”老秃说。
“比改做牲畜院划算。”隋玉说。
“比不得你那里。”老秃锁门,说:“不能让你把客商都招走了。”
“你把这事想得太轻松了。”隋玉摇头,“要真那么容易就好了。”
说罢,隋玉抬脚朝西去,往后她们就换个地方赚钱了。
“三嫂,以后我们是住城内还是住在客舍?”赵小米问。
“今年先住客舍,让你三哥来回骑骆驼。明年这边安稳了,找到可靠的人守着,我们还回城内住,来回有骆驼代步,不耽误事。”
刚走出城,就看见赵西平跟隋良带着骆驼奔来了,隋玉、赵小米和殷婆子各骑上一头骆驼,五头骆驼掉头朝远处的客舍奔去。
路边的麦地已呈丰收之色,映着霞光铺地,掺着水流湍湍声,临河而建的客舍如一支土黄色的麦穗伏在地上,饱满,带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