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向南望,黄沙尽头雪色茫茫,雪山之巅笼罩着密不透风的白雪,蜿蜒而下的河水结冰,穿行在沙漠中的河流渐渐枯竭,河流下游,游鱼沉底,在混浊的泥浆里摆尾。
甘大甘二搬来石头垫在湿软的河滩上,二人踩着石头在冰冷刺骨的泥水中捉鱼,游鱼冻僵,一捉一个准。
“今天炖鱼汤?”一个穿着羊皮袄的客商走过来问。
甘大抬头看一眼,说:“不是,抓起来养水缸里,我们掌柜娘子快生孩子了,鱼养起来,等她坐月子的时候吃。”
“什么时候生?有四五天没看见玉掌柜了。”
甘大甘二也不清楚,只说是在腊月生。
“那也快了,难怪不见她再来客舍。”客商抖了抖肩上的碎雪,说:“你们得空去问问,她打算什么时候杀猪?我看猪圈里的猪不小了。”
这个甘大还真知道,说:“掌柜娘子说了,进了腊月就先杀一头猪,每隔十天宰一头。”
“那也没几日了,行,我晓得了。”客商搓了搓手,大步离开河边。
临近晌午,赵西平骑着骆驼过来了,他过来跟老牛叔打个招呼,问问客舍的情况,确定没什么问题,他又去找隋良。
“我姐一个人在家吗?”隋良将钱箱递给他,说:“这是昨天收的饭钱,姐夫你先给带回去。”
“你姐有小米陪着,她不放心这里,让我来看看。”赵西平接过钱箱,另一手接过甘大递来的鱼桶,交代说:“夜里你们带着狗多巡逻几次,客舍里住的人多,小心有生坏心眼的。另外,每次烧完热水一定要把炉子里的火浇灭,我会让老牛叔检查,若是发现有余火,谁烧的火谁挨军棍。”
甘大讷讷点头。
赵西平又去灶房一趟,灶房里有殷婆盯着,他倒是不担心什么,提走一篮烙饼和包子,他就带着东西又骑着骆驼回城。
千户所,隋玉跟赵小米正在煮羊肉锅子,她今早突然想吃羊肉,让赵西平去买了五斤鲜羊肉,跟小萝卜一起炖,汤色浓白,又鲜又香。
听到开门声,隋玉探头往外看,见赵西平两手满满当当的,她走出去接篮子。
“不要你搭手。”赵西平绕过她走进灶房,一手将水桶和篮子都放下,又快步回屋放钱箱。
“雪又下大了。”隋玉望天。
“今年下雪早,雪下的也不小,明年的庄稼长势肯定不差。”赵小米将鱼倒进墙角的水缸里,她偏头冲进门的人说:“三哥,等我有喜了,快生的时候你能不能也提前帮我养鱼?”
赵西平看她一眼,没说话。
“三嫂,你看他!”赵小米气。
“我不掺合你们兄妹俩的事。”隋玉笑。
赵小米气鼓鼓地瞪一眼,也不说话了。
锅里的羊汤沸腾了,赵西平揭开锅盖,将葱花倒进去,葱花好出味,烫一烫就熟了。他搅了搅汤,问:“小米,连正过不过来吃饭?”
“他不来,上山打柴去了。”
“那就拿碗筷准备吃饭。”
烙饼掰成小块儿码在碗底,碗里浇上浓白的羊汤,再铺上两勺羊肉和萝卜,三人各端一碗,捧着滚烫的羊汤坐在灶房里慢慢吃。
隋玉肚子大了,坐卧都需要东西靠着,赵西平在家时,他就是她的靠背,两口子背对着,男人佝着背方便她靠坐。
“连正对你还行吧?”赵西平问。
赵小米咽下软烂的羊肉,说:“问我?对我还行,不过不如三哥你细心体贴。”
“正常,你也不如你三嫂。”赵西平实话实说,“自己过得舒坦就行,跟我们比什么?怀娃了想吃鱼就让娃他爹去逮,别找我。”
赵小米翻白眼,“我就随口一说。”
赵西平没再理她,回头见隋玉碗里的羊汤喝完了,他让她坐稳,他起身再去给她添羊汤。
羊肉是隋玉要吃的,真正开吃的时候她又吃不了多少,喝两碗汤,半个泡馍,一小勺羊肉就饱了,碗里剩下的饭菜都是赵西平收底。
赵小米将锅灶收拾干净,羊肉羊汤还留在陶釜里,灶里温着火,方便隋玉饿了还能继续吃。
“三嫂,三哥,没事我就回去了。”赵小米取下墙上挂的羊皮袄,嘱咐说:“三哥,你得留个伺候的婆子在家,我三嫂要是见红了,你能打发人去喊接生婆。”
“我晓得,过两天殷婆和梦嬷就会回来住。”赵西平送她出门,人走远了,他将门从里面拴上。
隋玉已经戴上皮帽,她拉着大步走来的男人,二人走进落雪的院子散步。
赵西平垂眼就看见鼓起来的肚子,羊皮袄高高鼓起,遮住了雪地里的脚尖,他伸手摸一下,说:“快生了吧?再长大就不好了。”
“闭上你的臭嘴。”隋玉横他一眼,“什么不好了?不会说点吉利话?”
“肚子太大了。”赵西平讪讪一笑,说:“孩子不小了,该生了。”
隋玉偏头看他,这才咂摸出意思,“你是害怕了?”
赵西平不说话,他的确是害怕了,害怕隋玉会出事。
隋玉笑两声,说:“别瞎担心,大夫都说我身子骨好,瓜熟蒂落,孩子就落地,我跟他都不会有事。”
赵西平强打起精神,不该她安慰他的。
绕着院子转两圈,隋玉去茅房一趟,肚子空了,她进屋睡觉。
赵西平也躺上去捂被窝,等隋玉睡熟了,他挪到床尾躺下抱着她的腿脚揉搓,今年天冷,她脚上的冻疮又复发了,一捂热就发痒。
大概过了一柱香的功夫,隋玉醒了,赵西平快速挪到床头帮她翻身。
“你没睡啊?”隋玉含糊地问。
“我不困。”赵西平给她掖紧背后的褥子,拉起狼皮盖在褥子上,也半搭着他,他从狼皮下揽住她,低声问:“腰酸不酸?”
隋玉摇头,“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行,你睡。”
屋外风雪声加大,赵西平想到灶里的火,等隋玉睡熟了,他下床开门出去,去灶房添两把柴。
屋里光线昏暗,隋玉再次睡醒发现脚边塞了个温热的水囊,屋里没人,门外有铲雪的声音。她换个姿势平躺一会儿,等肚子咕噜叫了,她大声喊:“赵千户,我饿了。”
“来了。”
赵西平先端盆滚烫的水进来,说:“先擦擦脸醒醒神,锅里的羊汤还是热的,我去给你盛,吃不吃?”
“吃,我还想吃烤热的饼,用火烤的,有焦壳的那种。”隋玉说。
“行,想吃什么给你弄什么。”赵西平将水盆放桌上,他拎着羊皮袄让她穿上,再将拧干水的热布巾递过去。
“油盏点上。”隋玉嫌屋里光线太暗,让人没精神。
赵西平端着油盏去灶房,十来步的功夫又举着油盏进来了。
隋玉正在擦骆驼油,擦完脸又擦肚子,肚里的孩子也睡醒了,追着她的动作打拳踢脚。
赵西平看两眼,他出门去盛羊汤过来。
隋玉不想下地挨冻,她就靠坐在床上吃,褥子上铺件衣裳,饼渣掉落也脏不了褥子。
一碗羊肉汤没吃完,烤饼子也只吃了半个,隋玉又吃不进去了,剩下的还是赵西平收底。
“你怀个孩子,我一天至少要吃五顿饭。”赵西平无奈,“别到时候你生了孩子瘦了,我再胖了。”
“胖了也没事,胖了我也不嫌弃你。”
赵西平瞥她一眼,碗筷一丢,不吃了。
隋玉笑嘻嘻地看着他,伸手说:“来,拧布巾给我擦擦手。”
赵西平先将碗筷送去灶房,进来后门敞着散味,给隋玉擦洗干净后,他端水出去倒了,也坐上床陪着说话。
木门大敞,屋里的暖和气渐散,隋玉跟赵西平脱了羊皮袄躺下去,二人蒙着褥子在被窝里嘀嘀咕咕说笑。
外面越冷,二人缩得越严实,鼓起的被窝仿佛是二人的避难所,缩在里面听着呼啸的风声,竟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你说小崽在我肚子里是不是也是这个感觉?”隋玉问。
“那在他看来我是什么?是吃人的野兽?”赵西平敲了敲高高鼓起的肚子,自言自语说:“我是吃人的野兽,你是保护他的亲娘?”
这种想法倒是新奇,隋玉掀开褥子透口气,说:“可能不会是这个看法,小崽能听见我日日夜夜跟你说话,肯定知道你跟我们是认识的。”
赵西平弯腰凑过去亲了亲鼓起来的肚皮,认真地强调:“我是你爹。”
隋玉笑看着,一个不注意,腿又抽筋了,她哎呦一声,赵西平忙坐起来给她按腿。
此时屋外的天色已经黑了,不知不觉间,半天又过去了。
到了晚饭的时辰,隋玉还不饿,赵西平也就赖在床上不去做饭,等到深更半夜,整座城池安静下来,这两口子才穿戴整齐去灶房烧火做饭。
二人过着日夜颠倒的日子,饿了吃,困了睡。
赵西平早早跟胡都尉告了假,他守在家里一切循着隋玉的作息做事,一天天的,把她伺候得高高兴兴的。
腊月初一,客舍那边宰年猪,当天下午,殷婆和梦嬷提着十几斤猪肉回城,二人留在千户所一心照顾隋玉的吃喝。
腊月初二是个好天气,隋玉指挥着赵西平将孩子的衣裳和襁褓都拿出来挂在晾衣绳上晒着。
正午阳光正好的时候,殷婆将灶房烧暖和,隋玉靠在椅子上,赵西平给她洗头发。
当天晚上,隋玉在睡梦中发觉肚子隐隐作痛,她刚撑起身,就发觉身下一热。
“要翻身?”赵西平坐起来,他像是没睡一样,猛然转醒,声音里丝毫不见睡意。
隋玉掀开褥子,青布床单上果然有一滩暗色水渍。
“我要生了,你去找接生婆。”隋玉淡定地说,“让殷婆给我煮一碗糖水鸡蛋,我有点饿了。”
赵西平的心乱了一瞬,他跳下床怔了片刻,才紧紧攥着手开门往外走。
“穿上羊皮裤,外面冷。”隋玉提醒。
赵西平像是没听见,他先把殷婆和梦嬷喊醒,这才回来穿裤子。
“我去喊接生婆过来,你在家等我。”赵西平抱了抱隋玉,偏头在她额角亲了亲。
隋玉感受到他嘴唇发抖,她指着他笑,见他出门还差点绊一脚,她更是笑出声。
殷婆在灶房听见了,心里绷着的弦也松了,这个女主子着实是个厉害的,头一次生孩子也不害怕,像是个不知道怕的。
一柱香后,赵西平找来接生婆,接生婆洗洗手进屋,她检查一下,说:“速度倒是快,估计天亮就能生。”
“打个赌,你猜是男娃还是女娃。”隋玉还有心思开玩笑。
“我不猜,都听你的。”赵西平接过殷婆递来的糖水鸡蛋,说:“不是饿了,快吃点,我喂你。”
“可别了,你抖得厉害,我害怕你把筷子戳我鼻孔里了。”隋玉笑死了,看他紧张,她就不紧张了。
一碗糖水鸡蛋还没吃完,隋玉额头上已经冒汗了,她匆忙喝尽糖水,将碗塞给赵西平,说:“你出去,我要生了。”
赵西平不动,他守在床边,手里的碗渐渐没了温度,鸡蛋冷了发腥,混着浓郁的血腥味,这股腥味让他冷静下来。
接热水,倒血水,给接生婆打下手,给隋玉擦汗盖褥子,隋玉有心情说话的时候,他坐在一旁陪着她。
屋外天色即明时,屋内响起一声婴孩的啼哭声,赵西平从接生婆手中接过湿漉漉的孩子,第一时间抱去给隋玉看。
“是个小子,长得像你。”
隋玉看一眼就歪过头,“还是像你吧。”
长得挺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