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劲风席卷着荒野上散落的碎雪追随着驼铃声而去,雪地里凌乱的蹄印覆上一层白,在驼队走进城门后,自东向西而来的一趟印记在风雪中缓缓消失。
凌厉的寒风在入城后变得温和,宋娴捋了捋结了冰霜的发丝,她左右看一眼,目光又移向长街,街上零星游走的身影中没有来接她归家的。再看坠在后面亲亲热热说话的一家人,宋娴宛如被烫了一般,她迅速收回视线,冻得失去知觉的耳朵快速升温,心里的恼意和失望让她耳根发烫。
没跟隋玉打招呼告别,宋娴径直带着八个仆从往回走,驮货的骆驼留给隋玉。
隋玉无意抬头看一眼,顾不上多想,心神又回到小崽身上。
民巷,老秃听到驼铃声,他从墙上取下帽子扣头上,吆喝一声,三五个人一起快步往外跑,半道看见商队往北去,老秃刚慢下步子,又看见后面还有一个商队。
“你俩快跑过去,把后面的那个商队截下来。”老秃使唤年轻小子跑腿。
两个年轻小子涉雪跑个一丈远,正准备出声叫住人,他们看见牵着骆驼的赵西平,两人一下就蔫巴了,总不能还从千户手里抢客人。
“怎么回事?”老秃大声斥道。
赵西平看过来,他跟隋玉说两句,隋玉抬头,见到故人,她有些激动地打招呼:“老叔,好久不见啊。”
老秃怔了一下,他慢下步子,出声道:“是你啊?听说你组个商队去走商了?”
“刚回来。”隋玉答。
老秃没再说话,他望着一群骆驼驮的东西,有几头骆驼背上还披着骆驼皮,也不知道藏着什么好东西。
“有时间去我那里坐坐,我先回去了。”隋玉说。
老秃点点头,等驼队拐弯了,他转身原路返回。
“玉掌柜一个女人还敢翻山越岭去走商,也不怕出事。”一个年轻的小子愤愤道,“又是盖什么茶肆,还出去走商,全天下的钱都让他们一家赚了。”
老秃瞪他一眼,斥道:“没用的东西,有胆子你也出去跑商。”
他现在是明白了,隋玉这人是走一步看三步,每一步都稳打稳扎,买奴隶的时候恐怕就有组商队的念头,所以敢入关经商还能带着货物齐齐整整回来,都是早有准备的。若是说在盖客舍抢生意方面,老秃对隋玉还抱有些许怨念,这下是彻底没什么好说的了,他得承认,隋玉虽比他年轻,虽是一个女人,但确实比他有胆有谋算。
靠近长归客舍,隋玉一眼发现荒野上多了一座房子,她看赵西平一眼,问:“这是新盖的茶舍?”
“对,你走的时候给家里留六千钱,我没买奴仆,全用来雇人盖房了。”
隋玉蹙了眉,问:“那地里的活儿都是你一个人忙活的?”
赵西平笑了声,秋收时人手不够,他去黄安成家借了四个男仆,加上他跟隋良,还有四个负责送水送饭的小孩,倒是没耽误秋收。
“姐!”隋良大步跑来,“你可算回来了,我担心死了。”
隋玉腾出一只手抱了下弟弟,说:“半年不见,你长高了些,还壮了。”
隋良搂住她比了比,他比他姐高了。
小崽从隋玉怀里抬起头,睁着一双哭红的眼睛看向他舅舅。
“你娘回来了,你又娇气了,多大的孩子了,还让抱。”隋良敲他一下。
小崽抽下鼻子,扭头又埋在隋玉怀里。
“姐姐谢谢你替我照顾小崽啊。”隋玉拍拍隋良。
隋良不高兴了,“谁让你谢啊,小崽是我外甥,我该照顾他的。”
“你不仅尽了舅舅的责任,还操着当娘的心。”隋玉推了隋良一下,说:“小崽的爷爷奶奶来了,还没认出来吧?去打个照呼。”
“进屋再说吧。”赵西平开口。
隋玉抱着小崽先进屋,骆驼驮回来的货交给赵西平收拾。
殷婆送来一桶热水,她看看隋玉,又看看小崽,说:“这下小崽可高兴了,不用再念着你了。”
隋玉放下怀里的孩子,说:“去跟爷爷奶奶说说话,娘去洗手洗脸。”
小崽看眼赵父赵母,隋玉一动,他紧紧跟上,生怕她又不见了。
隋玉索性也给他洗个脸,她笑着问他:“还记得我?”
小崽瘪着嘴点头,清澈的大眼睛又浸满泪水。
“再哭就成一个水娃娃了,天这么冷,出门就结冰,我还要抱你去灶边烤火解冻。”隋玉用微烫的棉布蒙上他的眼睛,哄道:“不哭了,娘给你带了好吃的果子,待会儿带你去拿。”
正说着,小春红提着两背篓板栗和一釜桑果干送进来,“小崽,你可还记得我?”
小崽盯她几眼,认真地摇头。
小春红失落地“啊”一声,转头跟隋玉说:“娘子,小崽不爱说话了。”
“估计是想在他娘面前好好表现,在装可怜。”隋良揭穿小崽的伪装,说:“他就不是个安静的性子。”
小崽偷偷瞪隋良一眼,隋玉瞧见了,她忍不住笑了。
赵父慢吞吞走到门口,转身看着小崽,这个孙子长得像隋玉,除了个子,一点不像他爹。
隋玉抠坨驼油搓化涂抹手脸,末了又在小崽脸上搓了搓,她指着赵父说:“这是你爷爷,你爹的爹,叫一声。”
“爷爷——”小崽稚声稚气地喊,他好奇地盯着这个老头。
赵父应一声,说:“孩子两岁了,我们还是头一次见。”
“隔的太远了,来往一趟不方便。”隋玉又拉着小崽去跟赵母说话,说:“妹妹家的阿宁满周岁了,今天天晚了,明天让西平带你们去看小米和阿宁。”
赵母点点头,她伸手牵住小崽,想了想,什么也没说,老三一家的事她是插不了手了。
赵西平从门外大步进来,看着隋玉说:“洗澡水烧好了,你要不要去洗洗?腿脚又生冻疮了吧?”
隋玉下意识缩了缩手,手上也长冻疮了。
赵西平当做没看见,他回屋给她拿换洗衣裳,今年给小崽做新袄的时候,他也给隋玉置办了两身,一套羊毛填充的袄裤,一身兔皮袄和一条芦花裙。
隋玉跟赵父赵母说一声,她牵着小崽出门。
“嫂嫂——”阿水从外面跑回来了,“嫂嫂,你回来了啊。”
“是啊,我回来了,想我了吧。”
“想了,我可想你了。”
“我带回来了好吃的好玩的,待会儿拿给你。”隋玉松开小崽的手,说:“跟你姑姑玩,我去洗澡。”
小崽紧跟两步,又被阿水拽住。
赵西平拿着一沓衣裳进来,路过时问:“赵明光,你喊你娘了吗?”
小崽支吾两声,没有说话。
赵西平轻哼一声,他推开仓房门进去,转手迅速关上门,还拉上门栓。
隋玉抬头看他,隔着升腾的水汽朝他撩水。
赵西平垂下眼,放下衣裳,他提着热水桶过去,沉默地给她洗头发。
仓房里安静的只有水声,夫妻二人没有说话,时隔半年再见,两人心里都藏着许多话,但这时什么话都不重要,说什么话都表达不了心里的情愫。
“爹——”小崽敲门。
赵西平没理。
阿水把小崽牵走了,不多一会儿,小崽又偷跑过来,他靠在紧闭的木门上等着,像个小驴似的在门外打转。
水凉了,隋玉从浴桶里走出来,赵西平给她挽着湿发,一手帮她快速套上厚衣裳。
最后套上芦花裙,隋玉坐在椅子上由着他看腿脚上的冻疮。
“今年冬天你又难受的厉害。”赵西平攥着她的脚拍一下,快速给她套上足袜穿上鞋。
“不是有你嘛,我不怕。”隋玉俯下身,捧着男人的脸亲一口,说:“我在外面好想你。”
“吃苦了吧。”
“还好。”身体受苦不难熬,就是想家想孩子的时候,情绪低落得让她想哭。
“爹——”小崽听见说话声了,他又开始敲门。
“他一直不肯开口喊我。”隋玉捂住眼睛,有些哽咽道:“小崽还是跟我生疏了。”
“过两天就熟了。”赵西平拉她往出走,说:“我让他喊。”
“别,别逼他,我又不是明天就走了,我能等。”隋玉赶忙阻止他。
门开了,小崽仰头望着爹娘,他犹豫着伸出手,牵住赵西平的手。
隋玉轻轻吁口气,说:“阿水呢?小崽去找阿水,还有阿羌和花妞,大壮去哪儿了?我请你们吃桑果。”
阿羌和花妞从灶房跑出来,阿水和大壮在外面看甘大甘二挖坑栽桑树,隋玉从灶房拎走一壶开水,牵着小崽带着一帮小孩回屋。
桑果晒的时候落了灰,隋玉倒水将桑果干冲泡开,水沾到桑果立即变色,阿水惊呼一声,她趴桌上认真盯着。
“嫂嫂,水能喝吗?”阿水问。
“能,你去拿一摞碗过来,我给你们一人泡一碗。”隋玉捻一颗桑果喂给小崽,她也抓两个嚼,剩下的让阿羌她们自己拿着吃。
估摸着舌头染上色了,隋玉吐舌给小崽看,“你的舌头也变色了,你吐出来看看。”
“我的舌头也变紫了,像狗舌头。”大壮扯着舌头含糊不清地说。
大黑狗的舌头上有紫色的胎记,大壮就认为狗舌头是紫色的。
小崽看看其他人的舌头,他也吐出舌头垂眼看,又看看隋玉,他嘻笑一声,又抓三颗桑果喂嘴里嚼。
这下不仅舌头是紫的,牙也成了紫色。
隋玉这时拿出挂满蚕籽的布,十个蚕茧只有七个破壳出蛾,下了两张布的蚕籽,她用剪子剪成五份,说:“明年春天的时候,今天种下的四棵桑树发芽了,你们就把蚕籽夹胳肢窝里捂着,捂出小蚕,蚕吃桑叶,你们吃桑果,蚕长大了就会结这样的茧子,这个茧子能卖好多钱呢。”
小崽一听,他拿走最大的一块布。
吃了桑果还有板栗,隋玉让赵西平提个火炉子过来,她用剪子剪破板栗壳再放在炉边烤,烤熟了总是先喂给小崽。
小崽欢喜极了,依偎在隋玉怀里不挪步,出门撒尿还要牵着隋玉一起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