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载着人一步步出城,隋玉丢开缰绳捂住脸,眼泪从指缝滑落,她深吸一口气,慢慢擦掉眼泪。
“姐。”隋良大步跑来,他一早就没了踪影,是先跑到城外准备在城外送她。
“你别哭,小崽就哭这一会儿,待会儿我带他去买糖,他就不哭了。”隋良说。
隋玉拿下手,她吁口气,说:“那小崽就交给你了。”
“嗯。”隋良将手上的包袱递给她,这是他买来牛皮一点点钻洞再用麻绳绑好的坎肩,“我记得我姐夫出去打仗的时候,你给他准备了牛皮坎肩,你这次出关也很危险,怎么没给自己准备?”
隋玉愣住。
“家里的事你别操心,你多惦记自己,你跟我们一样,都是肉长的,会伤会死的。”隋良垂下手,他认真地说:“不赚钱也没事,你出关看看,看过了就回来,我们不用顿顿吃肉也行的。”
隋玉伸手摸摸弟弟的头,他长大了,有主意了,会操心她了。
“好,麦子黄了我就回来。”她郑重应下。
隋良退后两步,说:“我们在家等你。你走吧,太阳升得老高了。”
隋玉将胡笛别进包袱里,她单肩挎上包袱,看隋良一眼,又回头看,城门内已经看不见那父子俩了。
缰绳甩了下,骆驼迈蹄,隋玉跟着驼队,一步步离开敦煌城。
隋良抱着手臂定定地望着,浩浩荡荡的商队蜿蜒前行,叮叮当当的驼铃声由近及远,缓缓扩散开。
宋娴慢下速度,她回头往城门口看,风里扬沙,驼队后面烟尘滚滚,模糊了城墙外的人影,她不清楚她的丈夫会不会走出来目送一段路。
当商队在沙漠中变成一个黑点时,隋良深吸一口气,转身准备进城。
“黄兄弟,劳你去找下顾千户,让他帮我告个假,我出城一趟,十天内回来。”赵西平身前挂着孩子,肩上挎着弓箭,骆驼背上还绑着狼皮褥子和水囊干粮。
“你这是要送去玉门关?”黄安成问。
赵西平“嗯”一声,他出城门看见隋良,嘱咐说:“客舍的事交给你了,我十天内回来。”
“等等!”隋良大步跟上,他制止道:“送别一次还不够?姐夫你追上去,要惹得我姐和小崽再伤心一次。”
“你还哭不哭?”赵西平问身前的孩子。
小崽摇头,“不哭了。”
话里却还带着鼻音。
“他不哭了。”赵西平跟隋良说。
隋良无语,一个两岁小孩的话能信?谁是大人啊?
“舅舅,我不哭了。”小崽从羊皮袄里探出头,“我去哄娘。”
之前小崽大哭,哭出声就后悔了,想到他娘出城了没人哄,他就要追出去。
赵西平本来就有这个念头,在跟小崽再三约定后,他回去拿上路上要吃要喝要用的东西,行李准备充足,他要带孩子短暂出行几天。
“不跟你说了,我去追你姐了。”赵西平驱着骆驼跑起来。
“哎!”隋良气白了脸,他从地上抓把土用尽力气砸出去。
黄安成看见了,他不由笑笑,随即目光又移向远处沙漠里的黑影,他沉沉叹声气,转身回去继续当差。
“黄哥,怎么嫂子也出关了?”
“疯了。”黄安成淡淡说,“想钱想疯了。”
其他守城官笑笑,事情已无法回转,有人安慰说:“女子组商队走商,往后闯出名堂了,既得名又得利,攒下一番家业,你往下三代不愁吃喝了。”
“是啊,到时候给你儿子捐官捐爵,到了孙辈,但凡有个出息的,你家就改换门庭了。”另有人说。
隋良从一旁路过,他看看黄安成,大步进城。
此时已临近正午,耽搁了一个时辰,赵西平跟商队之间的距离隔得挺远的。若是只有他一个人,他能不吃不喝追上去,但带的有孩子,他要定时定点给孩子喂水喂蛋,时不时再撒个尿拉个屎,距离隋玉就越来越远。
天色微黑时,隋玉的商队还在赶路,但赵西平要停下歇息了,寻个有杂树的地方让骆驼去寻食,他折捆树枝,再用自己带的干草和火引子点火。
火烧着了,天也黑透了。
此时一个商队路过,小崽站在他爹怀里,眼睛瞪得大大的。
“小崽?赵千户?”商队里的人借着火光认出两人。
“你们父子俩怎么在这儿?”开路的镖师问。
“本想给玉掌柜送行的,奈何她跑得太快。”赵西平笑笑,“没事,我就当带孩子出来玩两天。”
“孩子还这么小……”客商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怕孩子吓着或是冻病了,这二月天的夜里可不暖和。
“你们两口子都是心大胆大的人。”镖师摇头,他劝道:“天亮了就回去吧,我们路上要是赶上玉掌柜的商队帮你递个话。”
“那谢了,她带人头一次出关,劳各位大哥帮衬点,你们关照她,回关了,有什么需要我的,只管吭声。”赵西平直白地说。
对于商人而言,能多结识一个当官的就多个护身符,他们欣然应下。
商队走了,沙漠无崎岖,天上还有圆月照亮,他们要连夜赶路。
赵西平把饼子烤热了,他把烤焦的地方掰下来自己吃,里面的白瓤喂给小崽。
“爹,有狼吗?”小崽望着无边的沙漠,脑子里有无尽的想法。
“没有。”赵西平往火堆上加两根柴,他用棍子拨开烤裂的鸡蛋,依旧是他吃脏的,干净的留给小崽。
“娘、娘天天……”小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站起来往西看,商队已经看不见了,但还能听见驼铃声。
“娘可怜。”小崽来一句。
赵西平赞同地点头,说:“你娘可怜,我们在家享福,她在外赚钱辛苦,以后她回来了,我们让她天天高兴,不让她哭了。”
“好噢。”小崽又坐回他腿上。
赵西平又喂他几口蛋几口饼,见他摇头不吃了,他把烤热的水囊打开尝了尝,水不冻牙了,是温的,他喂孩子喝几口。
吃饱后,赵西平搬下骆驼背上的草捆和狼皮褥子,干草铺地,他抱着小崽躺下,羊皮袄垫在孩子身下,身上再盖上狼皮褥子,旁边还烧着火,冷倒是不冷。
小崽趴在赵西平怀里,咂巴下嘴,含糊地嘀咕几声,慢慢安静下来。
赵西平也睡了,夜半醒来添五次柴,在沙漠里再次响起驼铃声时,他带着小崽吃完早饭,收拾了东西继续赶路。
赵西平明白,这一耽误是彻底追不上隋玉了,但他没打算停下,让小崽体验一下风餐露宿的日子挺好,坐在骆驼上看看沙漠,免得他回去了又哭。
晌午时分,后面来个商队,这个商队是住在城内民巷里的,两方互不认识,但商队的人还是友善地问需不需要帮忙,怎么带了个小孩在沙漠里赶路。
“我们去找我娘。”小崽先说话。
客商看赵西平一眼,问:“可要我们帮忙?”
赵西平摆手,“我们走到玉门关就回来。”
客商听不明白,但也不打算再问,商队越过他们父子俩,一路向前。
赵西平放慢速度,他驱着骆驼向北拐,拉开距离,不再吃烟尘了,他加快速度。
第三天晌午时,隋玉的商队出了玉门关,而赵西平带着孩子才隐约看见城楼的影子。
又在沙漠里行进一天,赶在城门落下的前一刻,赵西平带着孩子进了玉门关。
玉门关占地比敦煌小了许多,不过这里城墙高筑,城外还有硕大的粮仓草仓,里面囤的粮草是为战时准备的。
赵西平带着小崽在城内借宿一晚,第二天出城,他带着孩子在戈壁滩上遥望粮仓,这座粮仓高有三丈,东西蜿蜒四五十丈,宛如一条巨龙匍匐在地。
小崽“哇”一声,他手指着要过去。
“不能过去,离近了,我俩都要被箭射成个筛子。”赵西平笑。
当日头升起时,粮仓在戈壁滩上投下一个巨大的阴影,随着日头升起,阴影渐渐回缩。
又有商队从城内出来,驼铃声悠扬,小崽回头不错眼地盯着。
骆驼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踩在坚硬的戈壁上,踏起的灰尘在日光下闪烁金光。商人们头戴宽厚的麻布,罩住头发笼住脸,带有寒气的西北风呼啸而过,吹得布巾扬起,一双双坚定的眸子显露出来。
商队一步步走远,驼铃声在风中变了调子。
“我们该回去了。”赵西平开口,他坦诚道:“我们来晚了,你娘已经出关了。”
小崽收回视线。
“我们下一次再来这里送她好不好?”赵西平语带商量。
“好。”小崽痛快答应。
“那我们回去了?你舅舅还在家等着。”
小崽再次点头。
赵西平轻笑一声,这趟来对了,小崽起码不再排斥隋玉的离开。
赵西平驱着骆驼往回走,关外空旷,除了玉门关所在的一片绿洲,四面八方皆是戈壁和荒漠,站在关外看南边的雪山也比在敦煌看得真切。
进城门时,赵西平带着小崽再次回头,说:“跟你娘说,你不哭了。”
“嗯,崽崽不哭,娘也不哭。”小崽学着隋玉离开时的手势拜拜。
赵西平眺望一眼,扭头带着孩子入关。
“回去之后,我们就开始种麦子。”他跟孩子说话。
“麦黄了,娘就回来了。”小崽语带向往,话里带着笑。
“对,麦子黄了,你娘就回来了。”赵西平将孩子揣进怀里,他去街上买兜鸡蛋,又花钱托人煮熟,补充够粮草,他骑着骆驼离开玉门关。
他们往回走,路上遇到络绎不绝的商队往西去,在这个季节,敦煌城和玉门关之间的驼铃声久久不绝。
这是一条载满希望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