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陪花妞喂鸡回来,就见小崽挎着个很是显眼的兜在客舍外蹦哒,不等她发问,小崽抢先开口炫耀:“阿水姑姑,这是我娘给我的。”
阿水有些迷茫,花妞也是,二人盯着小崽,见他脸上的兴奋不做假,花妞疑惑道:“你娘回来了?”
“没有噢。”
“那这是哪来的?”阿水走到小崽旁边,她伸手捏起两掌大的挎兜,在他紧张防备的神色下,她将这个挎兜里里外外看个仔细。
“我舅舅也有。”小崽小声道。
阿水瞟他一眼,木着脸说:“我偏要看你的。”
小崽含糊地嘀咕几句,一脸心疼地盯着包,阿水一松手,他下意识后退,小手轻轻拍打挎包,生怕沾灰弄脏了。
阿水瞪他一眼,生气道:“把我的蚕还回来。”
小崽赖皮地吐下舌,嘻嘻哈哈地跑了。
他挎着包往南走,牲畜圈那边的大黑狗和小黑狗看见他,吠叫几声追了上去。
“小崽,你去哪儿?大壮呢?你舅舅呢?”李木头看见他,出声叫住人,“你别乱跑,到我这儿来玩。”
“我等我爹。”小崽走到一棵树下不走了,他坐在树根上盯着赵西平早上离开的方向。
两条黑狗甩着舌头哈哧哈哧跑过来,热情似火地舔小主子一口,小崽嫌弃地推开它们,怕它们弄脏了包,他把干干净净的挎包顶在头上。
两条狗绕树转一圈,大黑狗对树尿一泡就跑了,小黑狗回到小崽身边,伸个懒腰趴下睡觉。
夕阳西下,隋良扛着锄头从菜园里出来,他回屋提个桶出来去河里打水,仔仔细细给播种下的麦粒浇水。
小崽在树下站累了,顶包也顶累了,他拿下挎包抱在怀里,两腿一盘,挨着小黑狗坐下,双手托腮望着金黄的落日跑出城。
“啊!”他恍然惊叫一声,“太阳去追我娘了,天、天要亮了,她要睡醒啦。”
小黑狗睁眼,翻个身摇摇尾巴继续睡。
“小崽,我们去捡鸡蛋了,你去不去?”阿水提着篾筐出来大声喊。
小崽回头,大壮和花妞都提着筐要去草丛里翻找鸡蛋,他爹怎么还不回来,他不想等了。
“快点来,用你的兜装鸡蛋,看你娘给你做的兜结不结实。”阿水拿捏一句。
小崽嗖的一下站起来,他颠颠往回跑,誓要证明他的兜是好兜。
赵西平在日落时结束一天的劳作,他从高粱地里直接去校场练兵,一直到晚霞消尽,夜幕降临才往回走。
路上遇到在城北庄稼地里春种的农夫农妇,夫妻二人一人挑担,一人提水囊和食桶,错身时他听到农妇在跟男人商量晚食吃什么。赵西平不由想起隋玉,还在军屯的时候,农忙时节,他忙到天黑才回去,那时家里总有等他的人和一锅热乎的饭。
赵西平的脚步慢了下来,他驻足往西看,西边的天空隐隐还有亮色,出关的人不知道走哪儿了,现在又在做什么。
“哎——”赵西平吆喝一声。
路旁的地垄上突然走来一个人,赵西平脸热,不等人靠近,他迈开步子快速逃走。
“爹?”小崽看见人影,他大喊一声。
赵西平快跑几步,他记得有年冬天,应该是客舍才盖起的那一年,隋玉天天在这里等他回来。
“是我爹。”小崽高兴地蹦几下。
“怎么不在家里待着?晚上的风还是有些凉的。”赵西平蹲下抱起孩子,一手掌着大壮的头,说:“回去了,你们吃饭了?”
大壮点头。
“爹,你看。”小崽提起一直挎在身上的兜兜,喜眯眯地说:“我娘给我做的。”
“你娘?”赵西平下意识是觉得隋玉回来了,然而稍稍一想,心里漫上失望,他摸着挎兜问:“今天有西边的商队过来?你娘托他们捎回来的?”
小崽重重点头,“舅舅也有。”
“就两个挎兜?”赵西平追问。
“嗯。”
“没有我的?”赵西平失落,“真就只有两个挎兜?”
小崽觑他一眼,不吭声了。
赵西平去找隋良,找了隋良又去找秦文山的商队打听隋玉的情况。
“我们离开楼兰的时候,玉掌柜也要动身前往尉犁国了,算着日子,她现在估计已经在尉犁国,或许已经离开尉犁国,踏上去轮台或是龟兹的路了。”秦文山说。
尉犁国比楼兰国的人还少,其中一半还是大汉囤田官带着减刑人员在当地开垦土地种庄稼,以及修筑烽燧。当地百姓多是自给自足,做些沿途商队的生意,卖粮草和口粮,足够糊口。
隋玉从楼兰带来的咸鱼干在尉犁全部卖掉,全部换成人和骆驼的口粮,大概从中赚了三百钱。
在尉犁国短暂地歇息一天,隋玉带着商队继续西行,与两队胡商交错而行。
“大掌柜,其中一个商队要去敦煌,给家里捎带的葡萄干和三条裈裤托给他们了,约定他们去了敦煌,不管在长归客舍住多久,住宿不用给钱。”张顺过来交代。
“免住宿钱,吃喝还是要给钱的。”隋玉说。
“是,我也是这样说的。”张顺拿起水囊喝口水,说:“胡商说往西走五天,大概就能看见龟兹城。”
“听说龟兹城遍地金银珠宝。”小春红兴奋地接话。
“听谁说的?”宋娴问。
“难道不是?”小春红面露疑惑,“我在楼兰的时候听路过的商人说的。”
隋玉掩嘴大笑,“若是龟兹城遍地是金银珠宝,早就被匈奴攻陷了,它就是铁汁浇筑的城墙,也被砸烂抢空了。”
远处的农田里,一个老妇人听闻笑声看过来,缓缓升起的朝阳光芒四射,一行上百头骆驼组成的商队载满货物逆光往西走。
“奶奶,你在看什么?”一个细瘦的半大少年问。
春大娘摇头,弯下腰继续栽种水稻苗。
商队离开这片不缺水的绿洲,越往西行,土壤荒漠化的程度越严重,从南边沙漠刮来的风沙在草根堆积,一丛丛荒漠野草失了绿意,埋上枯黄之色。
骆驼低头嚼口草,沙砾在它们齿缝间嚓嚓作响,宛如嚼人头骨一般,让人头皮发麻,身上发冷。
“小姐,起风了,若是这阵风不停,这两天估计要扬沙尘,到时候商队容易迷路,还可能会走散,不如先找个背风的地方避避?”宋家的老家仆很有经验,他年轻的时候曾跟随家主出关闯荡过。
宋娴琢磨片刻,去征询隋玉的意见。
隋玉已经听到了,漫天黄沙,天已昏黄,视野受阻,可见之处没有背风坡。
陡然,风声加大,地上的沙砾和草屑纷飞,干涸的裂缝里,一大丛草被风卷着连根拔起,瞬间卷到半空中。
一丛杂草吹到骆驼头上,它受惊嘶鸣,小春红快速用箭簇挑走,它还是不安地踏蹄,扰得其他骆驼也跟着惊慌。
“所有人下骆驼。”隋玉有了决定,她掏出从楼兰买来的羊毛绳,先是安排人把骆驼的缰绳串起来,接着十人为一组,十人绑一串,每组人负责守住二十头骆驼,接下来就是原地不动,等着这场沙尘暴过去。
强按骆驼低头,逼着它们跪伏下去,在尉犁补充的粮草派上了用场,每头骆驼发一捆,安抚它们躁动的情绪。
人则是躲在骆驼背后,借以躲避凌厉的风沙。
隋玉和宋娴带着宋家的两个高壮家仆顶着风沙巡查情况,一些胆小的骆驼最初还想跑,被拽着缰绳狠抽几鞭才乖顺下来。
“都把骆驼驮的褥子拿出来盖身上,这场风沙不知道要持续多久,夜里可能会冷。还有,手边备齐水和粮,饿了就吃,渴了就喝,想拉想尿就地解决,不要离开驼队。”隋玉边走边吩咐。
确保人和骆驼都安排好了,隋玉跟宋娴又顶着风沙艰难地往回走。
匍匐在地的骆驼挡下来的黄沙已经埋住了蹄腿,另一边也落了浅浅一层黄沙,隋玉和宋娴将粮和水备齐,二人披着褥子依偎在一起。
褥子上落的黄沙迅速堆积,露在外面的头颅也积一层沙,稍稍一动,粗硬的沙砾顺着衣领下滑,如蛇爬在身上蠕动,让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陡然黑了下来,这下什么都看不见了,耳边只余风沙声和骆驼的鼻息。隋玉有些困了,她打个哈欠,嘴里吃进一口沙。
“呸。”隋玉歪头吐一口,头上的沙再次滑进衣襟,这下是彻底不瞌睡了。
这个漫长的夜似乎没有尽头,这片荒漠上似乎再无其他的生命。
宋娴睡着了,隋玉也熬不住了,她低头枕在膝盖上闭眼打瞌睡。
在风沙减弱时,隋玉因为膝腿发麻转醒,一睁眼,她看见星子繁多的夜空,今晚的星空清透如湖面,没有一丝云朵遮掩,纤毫毕现地展露在这片荒漠上。
“你要去哪里?骆驼留下。”
队尾传来的说话声让隋玉停下试图起身的动作,她抬起头望过去,一道身影背对着她,说话的人隐藏在阴影里,压低的声音让她分不清是谁。
“主家待我们不薄,你若是想逃,我能理解,我当做没看见,但你不能牵走她的骆驼偷走她的货。”
“你不想走?”
“我不能走。”青山站了起来,他举起弓箭,说:“你敢牵走骆驼,我保证你活不到天亮。”
张顺突然“哎呦”一声,似乎刚刚睡醒,他大声嚷嚷:“风沙停了啊,我快要被沙埋了。青山快来拉我一把,这鬼地方简直不想让人活命,还不如在敦煌,有吃有喝不操心不受罪。”
这下所有人都醒了,隋玉也扶着骆驼艰难起身,黄沙埋过腰,这一觉睡得累死人。
“收拾收拾,我们继续赶路,这个地方不能久留。”隋玉发令。
驼铃声又起,一行人一个不少地继续往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