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兹国的烤馕香脆,馕里还有羊肉,羊肉剁碎拌上胡椒面,包在面瓤里焖熟,羊肉和胡椒的味道完完全全锁在焦脆的面饼里,一掰开,浓郁扑鼻的香味直往鼻子里窜,醇厚的羊肉鲜香勾得人口齿生津。
这是隋玉吃过味最正的羊肉,她不确定是因为龟兹的牧草葱郁,所以养出的羊鲜香不膻,还是关内关外的羊品种不同,导致敦煌的羊肉不比龟兹的羊肉鲜嫩,抑或是烹饪的手法不同?
“要不是路途太远,我都想回去的时候买几十只羊赶回去。”宋娴说。
隋玉嚼着馕连连点头,路途远一点就远一点吧,关键是路途多沙,从楼兰到玉门关那一段路几乎没有草木,带羊群赶路,估计羊要饿死在路上。
吃个比脸还大的馕,再喝完杂菜汤,隋玉就饱了。她看陶盆里还有一摞羊肉烤馕,对食量大的男仆说:“还没吃饱的继续吃,不用省,把这些都吃完,放到下一顿就没才出炉的好吃了。”
“能吃饱就行,冷了也好吃。”甘大不挑嘴。
隋玉笑笑,说:“这个不算贵,我能供你们敞开肚子使劲吃。出了龟兹城不知道旁处还有没有,往后几天我每顿都买一炉馕回来,我们先吃过瘾,不然对不起路上的辛苦。”
“那算什么辛苦,多走点路罢了。”张顺伸手又拿个烤馕,说:“自从跟了主子,我们没受过罪。”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心。
烤馕见底时,隋玉和宋娴收拾东西准备去城内找商队,还没出门,就听到叮叮当当的驼铃声,有商队过来了。
隋玉和宋娴对视一眼,二人放下包袱走出去,这次过来的商队是三个商队同行,三个都是小商队,每年早春出关,初秋回关,回关时会在敦煌停留几天,销掉些货再回关内。
隋玉上前打招呼,得知她的身份,商队的人颇为震惊。
“玉掌柜?有所耳闻,听说城北客舍就是你的。”年长的老客商打量她一圈,说:“你男人是敦煌的千户吧?你怎么还出关走商了?”
“想多赚点钱。”隋玉半真半假道。
客商笑了,他不再探究,转而问:“你们来多少天了?”
“有五六日了。”
“噢。”
隋玉想了想,问:“你们接下来打算还去哪个地方?我们跟你们一起同行。”
“我们要回关了。”客商又惊讶了,“马上都五月了,你们还不回关?我们要赶在八月之前入关,在洪池岭下雪前离开西北。”
隋玉打算是九月之前回关就行,费了好大的劲出来一趟,她还想多走一两个地方。
“是这样,我们头一次来龟兹,不了解情况,害怕受骗,你们往后几天去买货的时候能不能让我们跟上?我们不插话,也不多打听。”隋玉不再兜圈子,直接说明目的。
这时,一个正忙着卸货的男人走了过来,他自我介绍是泗水郡人氏,明年想在敦煌安家,为了出关方便想在边疆住几年,但是住所没着落。
隋玉闻声知意,这人是想在敦煌搞个民房,但敦煌的房子和地都是官府的,分配到每个人头上只能住不能买卖,除非是当地的人买下荒地,在荒地上自己掏钱盖房。不过这种房子住的都有人,如果不是官府分配的房子住不下,没人愿意多掏钱买地盖房。
“不知道你在我的客舍住没住过?没住过?噢,你今年回去可以去城北的长归客舍住几晚,一间客房配一间大仓房和一个牲畜圈,一晚只要一钱,还有人照看骆驼,白天放出去吃草,晚上再赶进圈。你想买个民房为了方便住人和放货对吧?你可以在我那里租个房,一年算你三百钱,那间房除了你不再对外租赁。你的货放仓房也不会有人动,你不在的日子还有人守着,不会出现偷窃的情况。”隋玉说。
“这比你在某个屯买座小院要划算,我的客舍吃喝都有,不论什么时候回去,用十来个铜子就能买碗热汤饼,不用你生火烧水再费心煮饭。”隋玉语气缓缓地介绍。
“我明白,你是想通过我借赵千户的名头在敦煌买房,如果你是打算落户在敦煌,那肯定是买房划算,我也愿意帮忙。但你只是短居几年,住几年就走了,买房还要置家具,长时间不回去,家里落得满是灰,回去住几天,打扫都要耗两天的功夫,实在是不划算。”
“我要带妻儿过来住几年,还是想买座小院。”花岁春找到机会插话。
带妻儿?隋玉语塞一下,但她还是不想放弃这单生意,她又问:“你妻儿过来之后,你是在家陪着,还是继续出关?”
“要赚钱的,不出关还能做什么?”花岁春笑。
“那我建议你还是租住我的客舍吧,屯里的人有些排外,大家都是地里刨食的,唯有你的妻儿不劳作还衣食无忧,你想想会如何。”隋玉说。
花岁春若有所思。
“我的客舍常年有人,除了帮工奴仆,就是猫和狗,对了,我的家人也住在客舍那边。”隋玉又补一句,“不至于冷清,也不会热闹太过。”
“这事先不急着做决定,你再想想。”年长的老客商打断两人的谈话,他跟隋玉说:“罢了,看你是个热心人,也让你浪费不少口水了,说不准花小子还要劳烦你照料一二,你明天带人跟我们进城。”
“哎。”隋玉笑了。
宋娴也笑了,隋玉是真拉的下脸套近乎,她有些佩服。
“不打扰你们卸货了。”目的达成,隋玉告辞,她跟老客商说:“我知道有一家的烤馕特别好吃,晚上我给你们带一炉回来,你们晚上别准备干食了。”
客商点头,见隋玉回屋了,他也转身进屋。
隋玉跟宋娴脚步轻快地离开阿古巷,她这次点了五个男仆带上,这五人都是从胡都尉手上讨来的。
进城转一圈,隋玉又遇到一队相识的胡商,这队胡商从乌孙过来,买了七匹品相不错的天马准备卖去长安。
“那你们今年冬天就不在敦煌停留了?”隋玉问。
“对,后天就离开龟兹,要赶在入冬之前进长安。”胡商点头。
隋玉绕着天马看一圈,打听打听价钱,又跟宋娴买来的汗血宝马作比较,汗血宝马是大宛马,天马是来自乌孙的马种,大宛马的骨架更大,观赏性更强,不过也更贵。
“对了,不知道你们带来的有没有粮种,我想买一些。”隋玉想起粮种的事,龟兹国的粮种在大汉都能找到,现在想寻新粮种只能朝更远的地方跑。
胡商摆手,他们不做粮种生意。
跟胡商分别,隋玉跟宋娴去老地方买烤馕,那是在一个有些偏僻的小巷里,一个留着山羊胡须的老汉和他的老婆子在家做卖馕生意,客人都是附近的住户。她们前天闻着香味找来,跟着附近要去买烤馕的人一起找过去的。
打馕的老妇人看见隋玉和宋娴笑笑。
“我们要两炉馕。”隋玉比出两根手指。
老妇人明白了,她指了指自家的地毯,示意她们坐着等一会儿。
隋玉跟宋娴坐过去,五个男仆也跟过去找空地站着。
青石做基,黄土做墙,院子里种着一棵大枣树,墙边还爬着葡萄藤,一只老猫趴在墙头一晃一晃地摇尾巴,这是个生活气息浓厚的小院。隋玉坐在枣树下托腮望着进进出出买馕的客人,这里的女人高挑白皙,真是好看啊。
一个眼下长着小雀斑的棕发少年走过来,隋玉和宋娴无声望着他,他在二人之间打量几眼,脚步停在隋玉面前。
“你们汉人真会做生意,女人都出来赚钱了。”棕发少年会讲一口带着羊肉味的汉话。
隋玉点头,“对啊,我们大汉的人都极为大胆,敢想敢做。”
不然能把西域打下来?
棕发少年似乎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面上浮现一丝恼意。
“你会讲我们的话。”宋娴插一句,玩笑着问:“莫不是打算长大了去大汉做生意?”
“不,我打算把我们的乐舞传去长安。”少年激动地说。
隋玉和宋娴不由笑出声。
“你们笑什么?”他问。
隋玉摇头,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想笑。
“你们能带我走吗?”棕发少年低声说一句。
隋玉又想笑了,这人更是敢想敢做,也不怕她们把他卖了。
“你多少岁了?是不是见个汉人的商队就这么问?你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她问。
“十五了,你们是我问的第二个商队。对了,我叫库尔班。”
“头一个商队怎么没带你走?”宋娴好奇。
“他们往西去,说回来的时候带我去大汉,但他们走了之后,我没再见过他们,不知道是死在西方了,还是忘了我的事。”库尔班耸肩。
烤馕的阿婆探出头叽里呱啦一通,库尔班同样用龟兹语回话,不知道二人说了些什么,老阿婆搬出两炉馕,推着隋玉一行人往出走。
库尔班追出去,又被附近买烤馕的人拽走了。
“你的茶舍不是缺乐伎?你把这个小子拐回去。”宋娴出主意。
“他有家还有家人,我拐他做什么。”隋玉摇头。
快到阿古巷了,隋玉给宋娴递个眼色,说:“你去草场一趟,喊人回来吃饭。”
“噢,好。”
宋娴走了,隋玉带着五个男仆继续走。
然而一直到走回去,五个男仆没一个开口的。
“玉掌柜,我决定了,我这趟回去先去城北客舍住几晚看看情况,如果真如你所说的,我明年带上妻儿来敦煌长租你的房子。”花岁春听到动静出来。
隋玉示意男仆送一炉烤馕去对面,说:“不会让你失望的,我那里不会出现欺生排外的情况,你妻儿住我那里,你出远门也不用担心。”
“行。”花岁春看着隋玉,打听道:“你接下来还打算去哪儿?往后还出关走商吧?”
“再过三五天离开龟兹去乌孙,之后就回敦煌,明年入关去长安,后年开春再出关。”隋玉咂摸出些意思,这人似乎想加入她的商队。
花岁春没再说什么,隋玉也就没追问。
隔天,隋玉和宋娴各带二匹绸缎跟小商队进城买货,一个买银器,一个买铜器,直接将绸缎兑换完了。
一匹绸缎换十件银器或是十二件铜器,经过隋玉的讨价还价,龟兹商又另外送她们二人一人一桶夹砂陶碗和一个火炉子。
之后几天,隋玉和宋娴跟着小商队在龟兹城卖货,一是为了打探价钱虚实,二是跟龟兹商混个眼熟。
五天后,三个小商队收拾了东西离开龟兹往东走,隋玉和宋娴带队离开龟兹准备前往乌孙。
“二黑,你留下吧。”隋玉制止二黑牵骆驼的动作,“你不是想逃走吗?既然不想当有主的奴隶,我给你这个机会,你以后就留在关外。”
二黑愣住了,其他人也停下动作安静下来。
隋玉看向其他人,闪烁的目光,疑惑的眼神,坦然的表情,抿紧的嘴角,无不是表露着各自的心思。
“我知道你们这些人里也有人跟他有同样的心思,不想为奴为婢,想要自由身,只是你们比他清醒,明白自己的能力,知道靠自己在关外活不下去。或是有些良心,对我尚有感激之情,愿意护我此行周全。”隋玉平静地说,“我曾是罪奴出身,很是明白你们的心情,今天我放二黑自由,两年后我们再来,看他是什么境遇。是饿死在关外,还是被人打死在关外,再或是为了糊口自卖其身沦为烧陶的窑工。如果他能靠自己在关外立足,不说大富大贵,只要能有栖身的小屋,能吃饱喝足,能娶妻生子,不用你们劳心费力设法逃跑,我能舍钱放你们自由。”
其他人心中思绪万千,脑子清醒的人都明白,一个汉人在关外,没有家人相助,言语不通,没有律法管束,一没钱二没屋,这人就是行走在狼群里的羊。不过也有人对自己心有侥幸,总觉得自己有立足的能力,今天得隋玉一番承诺,他们的心踏实了。
两年,只需两年,只要二黑能活命能立足,他们就能得自由。
“行,就这样,我们走吧。”隋玉不再多说。
骆驼迈蹄,驼铃声响了,二黑看着熟悉的人离开,耳边充斥着陌生的龟兹语,他慌了,他连下一顿饭都没着落,他怎么活啊?
二黑追了上去,他求到隋玉面前:“主子,我知道错了,是我迷了心窍,是我心贪,我知道错了,您带我走吧。”
“不可能。”隋玉冷着脸,“趁我还没反悔你离开吧,把我惹毛了我把你转手卖了。”
“小人,呸。”小春红唾他一脸,“那时候主子就不该救你。”
二黑停住脚,他慌乱地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驼队走远了,二黑突然醒悟,他没有退路了,也没了生路,他瘫软在地,脸朝下闷在地上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