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商队捎着腰鼓回敦煌时,已是五月初八,此时隋玉带着商队早已走进天山的崇山峻岭之间。
“再有两天,我们就原路返回。”宋娴坐在乱石上歇气,这一路竟然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再走下去也不知道能不能遇见牧民。
隋玉捧水洗把脸,这个河谷里布满乱石,人行走都艰难,骆驼走得更是艰难,一不小心就磕了蹄子,绊了腿。
张顺给骆驼擦掉蹄子上的血,过来说:“主子,我们要不在这儿歇半天。”
隋玉点头,说:“也行,都累了。”
乱石堆砌,不用再挖坑搭灶,铁锅架在石头上,木柴堆在两石之间,完美的一个灶台。
柴烟飙起,这片无人之境多了烟火味,隋玉甩甩手上的水往上走。
小春红看见了,她起身跟上去。
“主子,你等我一起。”
隋玉摆手,说:“歇着吧,我上去看看。”
小春红脚步没停,坚持跟了上去。
河谷呈上坡的形状,两边是陡峭的山峦,青草和鲜艳的小花朵沿着河谷一路铺上去,像条无边无际的绿色地毯。不过隋玉无暇欣赏美景,她垂着头留意着脚下,踩着石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
说话声远了,这片河谷除了脚步声只余风声。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清呖的鸟叫,“咻”的一声,余音绵长。
隋玉驻足,她遮着额抬头望天,碧色的天空上鸟的踪影极小,她一时分辨不出是不是苍鹰。
小春红气喘吁吁地靠近,她也抬头望天,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
“鸟在天上飞,我们在它眼里应该是极小的,它们会不会把我们当做猎物?”隋玉笑着问。
“额……”小春红思考着,说:“但也没听说鸟捕人的事。”
“那是因为我们见过的鸟飞得低,它们能看清地面上的情况,这里可能有苍鹰,它们飞得极高。”正说着,又一声清呖的鸟鸣传来。
隋玉不闲聊了,蓄着劲继续往上走。
“这里哪来的这么多石头?山倒了不成?”小春红走得脚疼,这一路走来,鞋底都磨烂了三双。
隋玉一时没答,待迈上一墩膝盖高的石头,她转身往下看,商队的影子已经看不见了。
“这里以前可能也是个高坡,跟两边的山峦连在一起,后来地动,中间震塌了,山倒了,泥土冲走了,只剩石头落在这里了。”隋玉说。
说罢,她继续往前走。
“主子,还走啊?饭煮好了。”
“再往上走走,我看看尽头是什么。”
隋玉跟小春红没影了,喊也没人应,宋娴不放心,她张罗着继续赶路,去追那主仆俩。
骆驼负重走在乱石滩上走得慢,驼队行进速度缓慢,天色半黑时,才迎上半道返回的主仆二人。
“河谷的尽头应该有座鹰山。”隋玉又疲累又兴奋。
宋娴也累了,她一屁股坐在石头上,问:“然后呢?你还想捉鹰不成?”
“没那个本事,不过这里既然有鹰山,附近应该有草场。”隋玉说。
柳芽儿递来水囊,隋玉接过大喝一口,解了渴她继续说:“鹰就像狼,它们活动的地方肯定是有猎物的,猎物少了,它们会迁窝,所以我断定附近肯定有放牧的牧民。”
“那明天过去找一找。”宋娴说,“今晚歇歇吧,人要累死了。”
“行。”隋玉答应得痛快。
盛夏的天,河谷里却没有暑意,过山风吹过,人睡在石头上还有些冷。宋娴冻醒,她多拿张毛毯盖在隋玉身上,隋玉今天是真的累了,睡得极沉,身上多个东西都没反应。
倒在石头上睡一夜,一觉睡醒,浑身上下到处都疼,隋玉怀疑背上硌得青紫一片。
“通往乌孙是不是还有其他的路啊?”宋娴问,“那些打仗的人真了不起,在大山里爬来爬去,到战场了还有劲打仗。”
隋玉颇为赞同。
“要是能一直和平下去就好了。”宋娴又说一句,“打仗太要命了。”
隋玉想起赵西平,若是再打仗,他岂不是又要上战场?
一声嘹亮的鹰呖回响在头顶,所有人抬头,隋玉看见一只雪色大鸟在河谷上方的天空徘徊。
苍鹰收敛翅膀俯冲,落在河谷东侧的山顶上,隋玉这才看清它的长相,锐利的眼神,流畅的身形,锋利的爪子,硕大的个头,它盯着人,不免让人心里发毛犯怵。
“主子,它是不是把我们当猎物了?”小春红问。
“我也不清楚。”隋玉见青山拉开藤弓,下一瞬,箭簇飞了出去,箭头插进山壁上,闷闷的一声响,山顶上的苍鹰动都不动一下。
“继续走。”隋玉开口,“不管它,它不是个傻的,我们这么大的块头,它叼不走。”
商队走了,苍鹰起飞,它又鸣叫一声,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又行大半天,河谷有了尽头,不出隋玉所料,河谷的另一端是一片草场,草场位于两山之间,其中一座山上时有鹰呖响起。
“我看见牧民的房子了。”宋娴喊。
草场正中间有三座木头搭建的房子,房子外埋着两根枯木,枯木上绑着绳索,晾晒着衣裳,所有的痕迹都显示着这里有人居住。
商队短暂地歇了歇,张顺和李武各带两人出去找下坡的路。
日近黄昏,放牧的牧民回来了,祖孙三代八个人,还领着五只凶恶的大狗,狗闻到陌生的气味,冲着正在下坡的商队狂吠。
“是干什么的?你们怎么走到这里来了?”中年男人问。
天色昏黄,隔得距离又不近,隋玉看不清他的长相,但听到汉话,她心里一喜。
“你们也是汉人啊?”她高声问。
祖孙三代,只有老头金大山是纯正的汉人。
“有二十来年没提起这个名字了。”老金坐在火边煮羊肉,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从敦煌。”隋玉回答,“您是一直生活在这里?”
敦煌?老金默念一遍,很陌生,他继续问:“现在还是汉朝皇帝坐高台?”
隋玉点头,“您来到这里没再出去过?”
“出去做什么?我在这儿放牧挺好的。”
羊肉汤煮好了,老金让商队的人各拿各的碗来盛,他这里没多余的碗筷,能用的陶碗只有两个,其他的都是自己打磨的木碗。
隋玉喝口羊汤,好鲜。
“您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宋娴问。
“打仗的时候逃过来的。”老金毫不避讳,“逃进天山的时候是十五岁,今年是多少岁我也忘了,大概是有四十年了吧。”
“这里不是商队来往的通道?”隋玉紧跟着问。
“你说的我不太懂,不过我们一家在这片草场上生活,已经有十几年没见过外人了。”老金继续添水,又剁只马腿丢进去炖,他朝外面看一眼,二三十个男人守在外边,人太多了,对他一家来说是威胁,他开口试探:“明天就离开吧,往回走,这里没有路了。”
一个老妇人提着一囊羊奶进来,她微笑着倒给隋玉她们。
“多谢。”隋玉扶住她的手,说:“您也坐下吃点吧。”
老妇人摆手,放下奶囊又出去了。
借着火光,隋玉粗略地打量下木屋的环境,除了铺在粗木上的床铺,屋里只有一个火灶,木屋是用圆粗木搭成的,如扎篱笆一样,缝隙里漏风严重。冬天的时候,他们大概会用羊皮或是马皮在木墙上铺一层挡风。
生活环境简陋又艰苦,但这一家人显然很知足,日子也很快活。
隋玉想起在龟兹国的时候,买银器和陶器赠送的有陶碗和火炉,她喊甘大甘二拎一桶陶碗过来,路上颠碎了不少,完好无损的还有十五个。
这些陶碗,她拿来送给老金的妻子,娅丽奶奶。
娅丽奶奶领着她的儿媳妇在天明时找到隋玉,她们想买她的粗布和毛毯,还有商队做饭用的铁锅和陶釜。
“你们有马吗?你们可以用马跟我们换。”隋玉说。
老金的牧草上只有五匹马,是他翻过三座山跟另一个草场上的牧民换的,他们养马是为了骑马追鹰。
正说着,一只鹰俯冲而下,一眨眼的功夫,它抓走一只离群的小羊羔,老金的儿子追过去,苍鹰已经飞到半山腰,转瞬没进林子里。
老金脸色很不好,他跟隋玉说:“这座山上最开始没有鹰,后来不知道哪一年,一只鹰路过,就在那座山上安家了,第二年春天,又来了一只鹰,现在每隔两年,它们就下窝蛋,今年又孵出崽了。”
“鹰很聪明,它们会在猎物多的地方安家。”隋玉说。
话头又回到交易上,隋玉想要老金家的那匹半大马驹,愿意拿两个火炉、一个陶釜、一匹布和三张毛毯换。
老金同意,他喊他儿子又牵来一匹马,想用一匹马跟隋玉换个女人,留着给他孙子当媳妇。
隋玉一口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