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途经乱石丛生的河谷,众人的心情跟来时不一样了,很明显,大家都松快许多,多行一步路,离家的距离就少一步。
一整天,没人唉声叹气,隋玉跟宋娴不提停下歇脚,其他人也丝毫不提。
一直走到傍晚,趁着天色还亮,隋玉发令原地歇息。
“昨晚不是买了只风干羊腿?把羊腿拎去水里刷洗干净,今晚炖一锅肉,明早再用羊汤煮锅疙瘩汤。”隋玉说。
“全炖了?”小春红问。
“对,全炖了,饱吃一顿,吃完了,后面也就不惦记了。”隋玉笑。
“那还是只炖一小半吧。”小春红说,“主子你歇着,肉炖好了我喊你。”
“天热,羊腿剁开了坏得快,还招蚊虫,蚊虫爬过的肉,人吃了保不准要生病。”隋玉拎起裤腿选块平整的石头坐,说:“全炖了。”
“噢,好。”小春红去拿羊腿,路过小喜旁边,她抬腿踢一下,说:“傻子,过来帮忙,这羊腿还是从你婆家买来的。”
其他人闻言纷纷大笑。
小喜又气又羞,瞬间涨红了脸。
“别乱说。”她哀求。
“我可没乱说。”小春红得意洋洋地笑,“要不是主子劝你,你今晚就跟那龅牙金洞房了。”
这话就有点过了,隋玉大声斥一句:“少胡说八道,闭上嘴,口水别喷羊腿肉上了。”
小喜气得抹眼泪,她就在主子面前露了一次头,这小春红就气得恨不能刻薄死她。
隋玉不再搭理那边的眉眼官司,走了一天,她累得腿脚酸软,这会能歇歇了,她抬起腿搭在石头上,从腿弯一路捏下去,那滋味,又酸又爽。
疼归疼,腿上紧绷的肌肉推开了,人也轻松了许多。
晚饭已好,小喜拿走隋玉和宋娴的碗盛两碗羊肉送来,她小声跟隋玉道声谢,能遇到这个主子,是她命好,以后她什么都不想了,就跟着隋玉,子子孙孙给她当奴隶也是好的。
又睡在凹凸不平的石头上过个夜,能看清路了,众人继续赶路。
翻山越岭八天,隋玉和宋娴带着驼队原路返回,离开绵延不绝的天山,又站在一望无垠的草场上。
羊群咩叫,飞鸟喳喳,草丛里的虫鸣聒噪扰人,正处盛夏,裹挟着青草味的风浪是热的。
“这时候要是走在沙漠里,人都要烤焦了吧?”宋娴吁口气,“离开龟兹前往楼兰的路上要受罪了。”
隋玉点头,她偏头吩咐甘大甘二离开龟兹时多准备水。
不再翻山越岭,也不用为骆驼减负,在山中徒步大半月的主仆又骑上骆驼,跟着远处的商队一起往东行。
快六月了,关外的商队到了折返的时候,从北边温宿国乃至更北边的大宛过来的商队成群结队,驼铃声在这片广袤的草场上日夜不绝。
在靠近龟兹国的时候,隋玉追上前方的商队,她好奇地打量,看见了熟面孔,她还写过他经商闯荡的故事。
“尤大当家,你这趟出关走得远啊,去大宛了?”隋玉搭话。
尤大当家没认出她,但听声音耳熟,他正仔细回忆着,余光瞄到甘大甘二一干奴仆,他震惊地看向隋玉,不确定道:“玉掌柜?”
“是我。”隋玉点头。
“宋当家?”客商看向宋娴,“是你吧?”
“是我。”宋娴对他有印象,她看向他的驼队,问:“我的骆驼好使吧?”
“脚力不错,我正打算跟你买下来。”说罢,尤大当家拿起酒囊喝口葡萄酒,他定了定神,问:“你俩这是……也出来走商了?”
“是啊,今年二月动身的,途经楼兰、尉犁、龟兹,本打算还去乌孙的,走错路,又返回来了。”隋玉说,“你们这是打算回去吧?我们一起同行?”
尤家商队震惊得说不出话,他们看向隋玉的驼队驮的东西,上百头骆驼,一半用来载人了,剩下的四五十头骆驼驮着毛毯、羊皮、羊绒布、腰鼓、木筝、还有四五个木箱,听木箱里发出的声音,里面装的不是银器就是铜器,噢,还有一大一小两匹马,大的还是汗血宝马!这些东西拿去长安,转手就是上十万钱。
收获不少啊。
尤大当家不知道说什么,索性不说了。
“你们是从大宛过来吗?”隋玉问。
“对,去年从车师绕道去乌孙,他娘的,倒了血霉遇到匈奴兵,我们带出关的货折损了小半。”
隋玉和宋娴俱是目瞪口呆,双双震惊道:“遇到匈奴兵了?”
“之前不是联合乌孙把匈奴赶走了吗?”隋玉问。
“赶走了还能回来啊,车师国一直不太安定,三五不时有匈奴兵去骚扰。”说到这儿,尤大当家嘱咐:“你们在西域南道跑跑就行了,车师和乌孙那边就别去了,遇到匈奴兵,你们商队有女人,拿商货换命都逃不了。”
隋玉听劝,她老实道:“行,我们不去。”
唏嘘过后,隋玉反应过来:“你们折损了小半的货,此行回去还打算买骆驼,看来在大宛赚了不少。”
“侥幸。”尤大当家笑了。
“怎么说?”隋玉打听,“说说,回去了我再编写个戏本。”
“货没了,为了赚钱我们在大宛给当地的商行拉货,忙了一冬,结识个药材商,这趟我们运回来的多是药材。”尤大当家简略地说几句。
“这是机遇。”隋玉说。
尤大当家点头。
说说笑笑,傍晚时,龟兹城的城池已经不远了。
尤家商队不打算赶夜路,隋玉也停止赶路,一行人原地歇息。
“张顺,主子找你。”小春红过来传话。
张顺拍拍身上的灰,见隋玉一个人在给马驹刷毛,他走过去问:“主子,你找我?”
“嗯,我给你安排个事……”隋玉低声吩咐几句,说:“你连夜就去,这两天我们在阿古巷等你。”
“好。”张顺毫不犹豫地答应。
“嗯,去吧,带上钱,吃喝别受穷。”隋玉继续给小马刷毛。
张顺从钱箱装一兜钱,牵着骆驼连夜离开。
“咦?他这是要去哪儿?”青山问。
“不晓得,他没说。”李武摇头,“我刚刚看见小春红来找他,估计是主子安排他出去做事了。”
“不会是去找二黑吧?二黑还在龟兹城。”柳芽儿路过接话。
甘大嗤一声,“找他做什么?收尸啊?”
“你安排他做什么去了?”宋娴问。
隋玉摇头,说:“过两天跟你说。”
“行。”
……
次日晌午,两个商队先后走进龟兹城,熟门熟路往阿古巷去。隋玉的商队在前,靠近阿古巷,她一眼看见瘫坐在墙角的人,短短不过一个月,二黑变得面黄肌瘦,人也没有精神,在看见熟人时,眼里才有了光。
“主子,我知道错了,求您带我走。”二黑双膝跪地,匍匐着靠近骆驼,他痛哭道:“求您再救我一次,我做牛做马报答您,我再生歪心思就一头撞死。”
隋玉淡漠地挪开眼,驱着骆驼拐进阿古巷。
“主子……”二黑跪地磕头,又跟其他人央求:“青山,甘大,主子喜欢你们,你们帮我说说情,带我回去,我想跟你们一起回去。”
“呸。”甘大唾一口,“做什么白日梦,你就死在关外吧。”
青山没说话。
尤家商队路过,个个好奇地张望。
张顺悄无声息跟在尤家商队后面,看二黑像条死狗一样跪趴在巷口,他沉沉吁口气。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你怎么跟在我们后面?”尤家的客商诧异。
“路上拉屎,刚追上来。”张顺糊弄一句。
“主子,我是今早进城的,靠近阿古巷就看见巷子里的人驱赶他,我没靠近,之后花钱跟人打听了下,二黑是半个月前过来的,来的时候还带伤,应该是被人打的。之后他一直守在这边,最开始还想给巷子里的人干活换饭吃,但他跟人家套近乎他是我们商队的,人家一听就觉得不对劲,觉得八成是犯事了,商队把他赶走了,没人让他做事。他就在巷子里捡剩饭活到现在。”张顺交代。
隋玉面露嫌弃,这也太没用了。
“让青山或是小春红出去打听打听,看他之前经历了什么事。”隋玉说。
一个月前,隋玉带着商队离开龟兹城之后,二黑独自一人在城内流浪,他身无分文,又言语不通,为了不饿肚子,他尝试过给商铺扛货,言语中泄露他是一个人在龟兹,扛了一天货拿工钱的时候,人家把他打了出去,他空着肚子带着伤在草场上睡了一夜。
第二天的时候,他找去商队汇集的地方想自荐当镖师,镖师的活儿没找到,又倒霉碰上牙人,一通忽悠,二黑险些被卖去挖矿。看出端倪他逃了,不可避免,又挨一顿毒打,这下胳膊折了,干苦力都没人要他。
饿得没法,二黑只得去找驻在龟兹的汉军,汉军不管鸡毛蒜皮的事,但让他吃了两顿饱饭,后来又察觉他身份有问题,把他丢进大牢关了十来天。
讲到这儿,小春红忍不住哈哈大笑。
隋玉也笑了,这日子过得是真精彩。
“从大牢放出来之后,他就吓破胆了,一头钻进阿古巷,再也不出去了。”故事落尾,小春红啧啧道:“真是蠢啊。”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隋玉问。
“我可不会逃,不会是我。”小春红趁机表忠心,“跟着主子哪点不好了,我是昏了头才想着跑,外面的日子可不好过。”
“假设一下。”隋玉问。
小春红拧眉想了想,说:“我可能一开始就来阿古巷,这里汉人多,我看能不能在这儿找个事做。”
“汉人也不是全是好的,我刚刚听说,这里的人也有几个想把二黑捆了卖去矿山。”宋娴大步走进来,说:“二黑也是运气好,几次都让他逃了,他现在白天在这儿捡馊饭,天一黑就跑了,不知道钻在哪个旮旯里睡觉。”
小春红出去了,宋娴坐下问:“你要把他带走?”
隋玉点头,“好好的一个劳力,我傻了才会扔了,家里还缺种地的,以后他就留在敦煌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