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商队走进玉门关,绿洲的出现,缓解了酷暑的炎热,隋玉和宋娴商量过后,打算在此歇个两天。
尤大当家的商队在玉门关短暂地停留一个时辰,补足五天的干粮和清水,又马不停蹄地出城东行。
回程的路一路顺遂,没耽搁时间,当下还不到秋收时节,离下雪至少还有两个月,足够他们翻过洪池岭,赶在枯水季横渡大河。在年前回到长安,正好能大赚一笔,过个肥年。
找到落脚地后,隋玉让甘大甘二撬开药材箱,这是她用羊皮跟尤大当家换的,她明年去长安正值盛夏,羊皮卖不出高价,索性换成药材,在敦煌或是长安都能出手。
宋娴也换两箱,她撬开药箱,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扑面而来,又呛又刺鼻,她掩面侧过脸,示意仆从撬开另一箱。
隋玉过来看一眼,说:“我俩换的药材种类差不多。”
宋娴隔着布拿起一块麻麻赖赖的灰黄色小石头,皱眉说:“这是什么?这也是药材?”
“没药,我在龟兹的时候看龟兹商从尤大当家手里买走两箱。”隋玉说。
“我还以为是石头。”宋娴放下手里的东西,又拿起一个像发霉的树根的东西,她捏了捏,松软的,像是用骆驼粪捏成的。
“这个叫阿魏。”隋玉再次介绍。
“看来这些都是药材了,长得奇形怪状的。”宋娴接过仆从递来的一个木匣子,里面装着白色的粉末,她递给隋玉看,问:“这个是什么?”
隋玉摇头,这个她就不清楚了,应该是什么矿砂碾磨的粉。
除却这三样,其他的都是常见的,类似丁香、豆蔻、胡麻、桂枝、黄芪这些既能入药又能做菜的药材隋玉都认识,除此之外,箱底还有两块龟板和两大坨雄黄,鹿角和鹿鞭各一根。
这些东西凑够三箱,最后一箱是便宜的药材,一半苜蓿种子,一半是色泽鲜亮形状饱满的大红枣。
“三十张羊皮只换了这四箱东西,我们是不是亏了?”小春红问。
“能卖到六千钱就不算亏。”隋玉说,“对了,你跟甘大出去一趟,去农家买四只肥鸡回来,用大红枣和五片黄芪炖锅鸡汤,大家补一补。”
“好嘞。”小春红一跃而起,她跑去拿钱。
离开敦煌时带了两箱铜子,没进玉门关时还剩一箱半,走进玉门关,交了进城钱和商税后,钱没了一半。
隋玉又累又困,她拿上狼皮褥子进屋反铺在地上,倒下就睡。
农家床少,篾席也紧缺,商队住过来就是自己准备东西席地而睡,相应的,房钱也便宜,一间房一晚只要二十文。
黄昏时,鸡肉炖好了,小喜进屋叫人,隋玉正是困的时候,睡意正浓,她眼睛都睁不开,含糊几句又睡过去了。
“我们先吃,给她盛两碗先留着,等她夜里饿了再吃。”宋娴安排。
小春红往屋里看一眼,担忧道:“主子不会是病了吧?之前一路再疲累,她也没像今天一样喊不醒。”
“在关外她提着心,哪敢睡死。”宋娴多盛几颗大红枣放碗里,说:“她可不轻松,我们这么些人能全头全尾回来,还拉了这么多货,全靠她操心。”
都是一样的赶路,除了身体受累,隋玉要操心分辨方向,一路上羊皮卷和做了标注的木板不离手,她要负责做决定选择往哪个山谷哪条岔路上走。除了这些,她还要费心跟遇到的商队打交道,买货、卖货、问价、商量一起同行,样样都费精力。
宋娴有时觉得,她们这么些人,主要起一个给隋玉做伴壮胆的作用。
隋玉一觉睡到天光大亮,睡醒了肚腹空空,饿得手软腿软。
“主子,这是昨晚给你留的鸡肉,我添水热了热,还煮了一碗汤饼,你填填肚子。”小春红端来两碗鸡肉汤饼,说:“昨晚喊过你,没喊醒,我还担心你生病了。”
“没有,太困了。”隋玉接过饭碗闻了闻,鸡汤味很香,她抿一小口汤,迟疑道:“天这么热,放一晚会不会坏了?”
“没有吧?我没闻到酸味。”小春红不确定,余光瞟到二黑抱柴进来,她招手说:“二黑,你来尝尝鸡肉坏没坏。”
二黑应好,他放下柴,低眉顺眼地走到檐下。
隋玉看他一眼,又瞥小春红一眼,放下筷子说:“算了,我出去吃。这两碗鸡肉汤饼倒去喂猪,我记得主家养的有猪。”
隋玉拿钱出门了,小春红拿起筷子挟起大鸡腿,想让二黑尝一下,又怕糟践了肉,她自己咬一口,下一瞬“呸”的一声吐出来。
“酸了,放坏了,倒去喂猪吧。”
二黑在她走后,他挟坨鸡肉快速喂嘴里,是有点酸,但他都吃过臭馊饭了,这点酸味算什么,又死不了人。他悄悄端走两碗鸡肉汤饼,倒进他自己的碗里全吃了。
宋娴听小春红说昨夜留给隋玉的鸡肉放坏了,她上午去农家挑两只老母鸡,让小春红用红枣和黄芪再炖一锅。
晌午喝到香浓的鸡汤,隋玉咂咂嘴说:“早上喝的那口鸡汤还是变味了,跟晌午的鸡汤不是一个味。”
“现在天热,饭菜坏的快。”宋娴说。
“早上的两碗鸡肉汤饼是喂猪了吧?”隋玉问小春红,“可别让人误吃了。”
“我让二黑去倒的。”小春红站起来看一圈,问:“二黑呢?怎么没看见人?”
“不会又跑了吧?是没看见他来吃饭。”甘大接话。
“上半晌的时候,我还看见他在挑水饮骆驼。”张顺说,“进关了,他能往哪里跑,又不是个傻子。”
隋玉没再留意,她吃饱了出去溜达一圈,消食了又回来继续睡觉。
在玉门关多留两天,她主要是想补补觉养个好精神头,免得一脸憔悴地回去,家里的三个人看见了都不好受。
一觉睡到日落西山,醒来已是晚霞满天,隋玉出门舀水洗脸,见小春红和柳芽儿在忙着做饭,她过去问:“晚饭吃什么?”
“宋当家想吃大白馒头,晚上蒸馒头,再煮个酸菜豆腐汤,可行?”小春红问。
“行。”
“主子,二黑病了。”青山大步跑进来,顾不上擦汗,他语速极快地说:“他吃了你早上没吃的鸡肉汤饼,又吐又泄大半天,现在躺在外边的荒地上起不来身。”
隋玉垮下脸,心生厌烦,她想了想,说:“抓把铜子,带他去找大夫看看。”
“让他自己出钱吧,他以前在客舍干活攒的有钱,离开龟兹后,我没让人动他的包袱,他回来后,他的包袱我也没还给他,现在还在我手里。”青山说。
“行。”
得到答复,青山进屋掏出一兜铜子,又疾步跑出去。
一直到天黑,众人吃过晚饭了,青山和阿牛才搀扶着二黑回来,大夫给他扎了针灌了大蒜水,止住泄吐后,又抓了两包药。
因为贪嘴吃了两碗变酸的鸡肉,前两年他在客舍攒的赏钱一次性花光了。
青山过来汇报情况的时候,隋玉交代说:“你受些累,费心照顾下他,我们晚走一天,后天再出城回敦煌。”
“你倒是心慈。”宋娴感慨,“你不像官家养大的小姐,你爹娘也是如此善待奴仆的?”
隋玉支吾两声,笑笑没回答。
“如果是我,二黑在龟兹的时候就被发卖了,卖得远远的,别来碍我的眼。”屋里睡的还有三四个女仆,宋娴不顾忌她们,随心所欲道:“还有在天山上,那丫头既然有背主的心思,我就用她多换两匹马,管她是死是活。你啊,我很多时候都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
“活生生的人,两条人命呢,还是跟我日日相处了两三年的,就是猪狗也有感情了,更何况是人,跟我一样的人,都是人……”隋玉有些恍惚,她喃喃说:“我哪有权利处置人的生死。”
“你说什么?”宋娴没听清楚。
“没什么,我是说活着多好。”隋玉回过神,按下浮动的心绪,她解释说:“谁都有犯错迷障的时候,我也有过,若是当时那些人执意一棒子捶死我,我哪还有今天。像小喜,她只是短视,我多费几口唾沫讲几句,拉她一把,她能想明白再好不过了,好好一个丫头,不至于当个货物买来卖去。至于二黑,以后他就在家给我种地,我只供他吃喝,不再给工钱,当做是我救他两次的报酬。”
宋娴嗤笑一声,“还发工钱,你把他们的心都养大了。”
隋玉无法反驳。
“真的,你不像世家大族出来的小姐。”宋娴再次感叹,“你爹娘莫不是也如此善待奴仆?我真是好奇,什么样的父母能养出你这样的人。”
隋玉笑几声,说:“你无法得知,也无法想象。”
“看来的确是家传了?”宋娴惊诧地支起身,问:“真的假的?”
“算是家传吧。”隋玉不欲多说,“睡了睡了。”
考虑到隋玉的爹娘都死了,家也败了,宋娴按下好奇心,不再过多打听,免得触及她的伤心事。不过得益于隋玉的心慈手软,宋娴是极放心她的,跟这样的人合伙做生意,她永远不用担心被算计。
在玉门关多留一天,二黑的身体也好多了。
隔日,隋玉带着商队离开玉门关,走进沙漠奔向敦煌。
敦煌西城门,小崽跟大壮坐在城门外的树下望着西边,二人挎着水囊,渴了喝点,饿了就进城买包子啃。
在得到尤大当家捎的口信后,小崽就按捺不住了,他嚷嚷着要出城迎接他娘,但赵西平和隋良都不得闲,只得把他跟大壮送到城门外,托付黄安成看着。
“赵明光,到城墙根下站着,这边有阴凉。”黄安成走出来喊,“莫不是个傻孩子?树下没阴凉了,你还坐下面挨晒。”
“我在逮蚂蚁。”小崽晒得小脸红扑扑的。
“过来。”黄安成又喊一声。
小崽拉着大壮走过去,他贴着城墙根站,抠抠墙砖,没意思了,又探头探脑打量城门内的守城官。
突有隐隐约约的驼铃声传来,小崽精神一振,他站直了,踮着脚往西看。
骆驼跑过,踏得黄沙飞扬,烟尘滚滚,一看这仗势,守城官就明白这是回来了个大商队。
“肯定是我娘回来了。”小崽高兴地大喊。
大壮拽着他不让他走,“你爹说了,我们不能离开城门口。”
“我去树下。”小崽挣着要走,“大壮,我不乱走,就去树下”
大壮还是随了他的意。
商队靠近西城门,慢下速度,烟尘慢慢回落,能看清人形和骆驼了。
小崽踮着脚抻着脖子看得仔细,奈何骆驼上的人都戴着头巾,他眼睛瞪得溜圆也辨不出是不是他娘。
隋玉先看见他,半年不见,孩子长高了,长相也有细微的变化,脸上懵懂的稚气少了许多,眼睛很是灵动,一看就是个机灵鬼。
她驱着骆驼靠近,清了清嗓,问:“这孩子是怎么卖的?”
赵小崽盯着她,眼中满是疑惑和忐忑。
大壮警惕地盯着她,一手紧紧拽着小崽,不让他上前。
隋玉揭开头上的头巾,笑着问:“小孩,跟不跟我走?”
隋玉黑了,也瘦了,不是小崽梦中的样子,他攥着手不确定地望着,迟疑地说:“娘?你再说句话。”
隋玉从骆驼背上跳下来,她哈哈大笑,抱起孩子转个圈,“看来你爹没亏待你,重了,娘要抱不动你了。”
“小崽,是你娘,我认出来了。”大壮激动地喊。
小崽也认出来了,他捧着隋玉的脸看了又看,笑着流出眼泪,又被他迅速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