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到脚收拾干净后,晚霞已经散了,暑热也消退大半,此时风从东南方向吹来,捎带着庄稼成熟的味道。
客舍的客商趁着凉快出来走动走动,站在河水湍急的河边,或站或坐地聊着闲嗑,余光留意着慢吞吞走来的骆驼,它们毫无畏惧地闯进人群,站在人旁边埋头喝水。
“娘,你看,这是我跟舅舅种的麦子。”
客商听到声,纷纷扭头看过来,看见隋玉,挨得近的人出声打招呼:“玉掌柜,听说你也出关了?”
“是啊,今天刚回来,你们是什么时候到的?”隋玉牵着小崽走过去。
“我从关内过来的,前两天进城的,正琢磨着什么时候出关。你们回来的时候,路上没遇什么事吧?”
“没有,在龟兹国的时候遇到尤大当家的商队了,我们结伴回来的,一路顺遂。”提及尤大当家,隋玉问小崽:“之前跟你们说我要回来的商队走了吗?”
小崽点头,“过个夜就走了。”
隋玉抬头,问刚刚说话的那人:“你们是打算去楼兰国还是车师国?我听尤大当家说,他去年从车师国去乌孙,路上遇到匈奴兵,货被抢了不少,那边好像不太安定。”
“看来消息是真的,我们渡河的时候也听闻车师北边有匈奴人活动。”说话的客商又思索几瞬,说:“那我们就绕远路算了。”
“玉掌柜,这趟出关,你大概能赚多少钱?”另有人打听。
隋玉笑着摇头,“我本钱少,去年去长安一趟,买的货不多,出关又能换多少货?赚得不多,勉强对得住这两年的辛苦。”
“能赚钱就不错了,我们头一次带商队出关,结了镖师的镖钱,最后还亏了一千钱。”有人失笑。
“你一个女人,就带了二十多个奴仆,一半还是女奴,出关没遇到什么事?”有人诧异她的走商之路过于顺遂。
“不止我们二三十人,宋当家也同行,她还带了二十个家仆。”隋玉解释,“一行四五十人的商队,大半是男人,我们还只在白天出门活动,倒是没遇到地痞无赖。再一个也是运道好,在楼兰的时候遇到秦大当家的商队,买货卖货他帮忙牵线了,之后在龟兹也遇到了相识的胡商,回来的时候又遇到尤大当家,一路得贵人相助,我们全头全尾地回来了。”
听她这么说,无人不羡慕,这的确是运道好。
正说着,张顺一行人回来了,库尔班和安勒走在其中尤为显眼,二人发色不同,库尔班是棕褐色的头发,安勒是浅金色头发,但都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和白皙的皮肤,站在一群黑发黑眸的男仆中间,像是会发光。
“这是你买回来的?”跟隋玉隔了两步的客商问。
隋玉摇头,“我请回来的,茶舍缺能弹会跳的伎人,我从关外花了大心思请回来两个。”
“主子,有没有要我们做的事?”张顺过来问。
“没有,回屋歇歇吧,饭好了喊你们。”隋玉说,“对了,腾个空房出来,安排库尔班和安勒睡一间屋,床褥、木盆、布巾子这些也准备齐全。得空了,你带翠嫂给他俩量个尺寸,让翠嫂给他们各做两身衣裳两双鞋。”
张顺一一应下。
“娘——”小崽扯着隋玉的手晃了晃,他不想听客商说话,扯着她要走。
“你们聊着,我去看看孩子要做什么。”隋玉跟客商说一声,跟着小崽走了。
“对了,玉掌柜,过两天我们要去长安,要不要一起同行?”一个胡商问。
隋玉摆手,“不去,要在家陪孩子,明年开春了再去长安。”
说话没有避开小崽,隋玉对上他的视线,笑着说:“接下来半年我一直在家陪你好不好?”
小崽点头。
“那我还要走的哎。”隋玉语带试探,“你是不是要伤心了?”
小崽摇头。
“真的吗?”隋玉有些惊讶。
小崽把她领到他跟隋良种的一小块麦子旁边,说:“明年我、我还要种麦子,麦黄了,你就回来了。”
隋玉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小孩一脸认真,看不出伤心的痕迹。
小崽也睁大眼睛看着她,母子俩像是比眼睛大小似的,使劲瞪大了眼睛。
隋玉先笑了。
“我会在家陪你跟你爹半年,然后离开半年,这半年虽然不在家,但会托商队给你送好吃好玩的东西回来。”隋玉认真地跟他解释,“娘虽然不在家,但天天都会想你,小崽不要伤心噢。”
“崽崽也会想娘。”小崽扑进隋玉的怀里。
“嗯。”隋玉托着他的屁股抱着孩子站起来,说:“等麦穗黄了,我陪你一起来割麦,碾下麦粒,我给你蒸大白馒头。”
“爹带我在地里也种了麦子。”
“那我们割完这里的,再去地里割麦,如果有多的,娘明年带走路上吃,这可是我的崽崽亲手种下的麦子,我谁都不给吃。”隋玉亲昵地说。
小崽又高兴又满足,自己的劳动成果有被珍视,他浑身上下都冒着欢喜的泡泡。
“娘,我明年还种麦子,种多多的,都给你吃。”
“好嘞。”
正要走进厨院,隋玉听到驼铃声和蹄声,是隋良买豆腐回来了,她牵着小崽去迎接。
靠近客舍,隋良勒停骆驼,他把桶递给隋玉,一个翻身蹦下来。
“城里来往的商队多,豆腐紧俏,我过去的时候豆腐卖完了,好在豆腐佬家里还有豆腐,我跟他回去一趟买了一桶,就耽误了时间。对了,我姐夫回来了吗?”隋良落地就噼里啪啦一堆话。
“回来了,正在杀鸡。”隋玉从桶里拿块豆腐掰一半,她掰一坨喂嘴里,有半年没吃这东西了。
骆驼抻着脖子过来,隋玉塞它一坨,讨到食了,它心满意足地离开,自己回牲畜圈。
隋良提着豆腐桶往厨院走,问:“姐,你想吃煎豆腐还是拌豆腐?豆腐包子吃吗?明早让殷婆蒸两锅。”
“都想吃。”
“那我跟殷婆说。”
三人走进厨院,赵西平也提着五只鸡进来了,梦嬷和阿水跟在后面各端一碗鸡内脏。
“嫂嫂。”阿水抿着嘴喊人。
隋玉察觉到不对劲,这表情有点眼熟啊,她觑着阿水多看两眼,听到隋良在灶房说话的声音,她恍然道:“阿水,你掉牙了。”
阿水下意识捂嘴。
“是掉牙了,才掉一颗。”翠嫂笑着接话,“牙掉的那会儿,她哭了半天,让我们好一顿笑话。”
“良哥儿掉牙的时候也哭。”隋玉掌着阿水的头,说:“日子过得真快,我还记得良哥儿掉牙的样子,现在他比我还高了。”
“姐,你记性差点,不该记住的事就忘了吧。”隋良有些不好意思。
“没办法,我就是记性好。”隋玉耸肩,见赵西平出来,她快步走过去,问:“饭还没做?”
“饿了?”赵西平问,“给客商准备的饭差不多都好了,锅灶腾出来就炖鸡。”
“那先给我们各煮一碗卤水汤饼,晌午饭在路上吃的,吃得少,早就饿了。”隋玉说。
隋良一听就抬腿进灶房传话。
隋玉带着小崽去客舍喊奴仆们出来吃饭,赵西平也跟上去。
“今年你没买种地的仆从?”隋玉问。
赵西平摆手,“没有,请的有帮工。”
隋玉抬眼睨他,她心里有数,他大概是舍不得钱。
“春种的时候你也跟着天天下地干活?”她问。
赵西平没说话,默认了。
“累死你算了。”隋玉恨恨踩他一脚,“真是个犟牛。”
小崽见了,他也抬脚去踩,赵西平反应快,后退一步,又轻轻踩住他的小脚。
小崽动了动,鞋拽不出来,他蹲下去抱着他爹的腿往上拔,拔不动,又去抠他爹的鞋底。
隋玉和赵西平都低头看着,见他要上嘴咬,赵西平赶忙挪开脚。
“傻孩子,你是小狗啊?”隋玉拽起他,“脏不脏啊?你爹的鞋踩过狗屎的,哪能用嘴咬。”
小崽歪头哼哼两声,得意道:“我吓他的。”
赵西平拧了拧他的耳朵,一手提起孩子去河边洗手。
隋玉跟了过去,望着水波荡漾的河面,她交代说:“小崽,你可不能往河边跑,更不能下水,河里水深,又流的快,你下去了就被冲跑了。”
“冲跑了就淹死了,你就见不到你娘了。”赵西平补充。
赵小崽知道,他舅舅和老牛爷爷都嘱咐过好几次了。
“我把二黑留家里帮你打理庄稼地。”隋玉说。
话转变得太快,赵西平还愣了一下,他本想说请帮工忙得过来,稍稍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
“怎么是二黑?”他问,“甘大不行?他是干活的好手。”
隋玉把二黑的事说了,“再带他走商我不放心,也无法再相信他,索性留在家里,让他种地算了。”
“狗东西,真他娘的……”
“咳!”隋玉打断他的话,她看了看小崽,瞪着男人说:“好好说话。”
“行,以后让他在家种地。”赵西平按下恼火的情绪,又问:“其他人呢?其他人有没有这个心思?你下不了手整治他们,我给他们立立威紧紧皮。”
隋玉摇头,这事她已经处理好了,对于其他奴仆,不再需要打骂立威。
“姐,汤饼煮好了。”隋良出来喊。
“你拿二黑杀鸡儆猴吧,但也不要下手太重。”隋玉嘱咐,她抬头应道:“这就来。”
到了客商吃饭的时辰,厨院里已经有不少人了,也有人嫌院子里挤,端着碗拎着长凳坐在外面吃。
赵小米跟黄连正踩着天上最后一缕亮光来给商队送粮草,做粮草生意是脏活累活,夫妻俩脸上披灰,出汗了又干了,脸上一道道灰印子。
跟商队结了账,赵小米走到河边撸起袖子洗脸洗胳膊,偶然听见侄子喊娘的声音,她顾不上擦脸上的水,快步走进厨院,惊喜道:“三嫂,你回来了?”
隋玉抬头,她起身迎过去,说:“今天下午刚回来,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给商队送粮草?”
“对。”赵小米拉住隋玉的手,叹声气,说:“你遭罪了,瘦了,也黑了。明天去我家,我给你炖两只老母鸡补补。”
赵小米也瘦了,大概是累的,脸上疲态很重,完全没了当姑娘时的跳脱和精神气。
隋玉拉她坐下,说:“西平,你去外面喊妹夫进来,晚上让他们在这里吃饭。良哥儿,你进屋再盛两碗汤饼。”
“不用不用。”赵小米按下隋良的肩膀,说:“我们来的时候,他奶奶在做饭了,我还要回去哄孩子,他这两天晒到了,不舒服。”
“孩子带地里去了?”隋玉问,“你们忙的时候把孩子送这边来,让阿宁跟小崽玩。”
“算了,我家那个跟他爹一样的性子,认生还黏人,也不懂事,离了我就哭。”赵小米起身,说:“三嫂,我回了啊,过两天闲点了我来请你去我家吃饭。”
“行,过两天我去看阿宁。”隋玉送她出门。
“赵掌柜,明早早点给我送二百斤粮草来,我们明天不过晌就要出城。”之前在河边说打算绕远路去乌孙的客商从饭堂出来吆喝一声。
赵小米应了,转瞬消失在夜色中。
“小米挺累的。”隋玉跟赵西平说。
“嗯,一年到头不得闲。”赵西平点头,“之前我让她买两个仆从帮忙,她舍不得钱。”
“你们兄妹俩一个样,大哥别说二哥。”隋玉嗤他一声。
“请帮工能忙得过来,再说了,咱家的仆从不少了。”赵西平狡辩。
隋玉不理他,吃完碗里的面,锅里的鸡肉还没炖好,她拿走桌上放的油盏,说:“良哥儿,你跟我来,姐姐给你带了个宝贝回来。”
“我吗?”隋良一跃而起,他快步跟上,雀跃地问:“什么好东西?”
赵西平牵着小崽跟上,老牛叔和阿水好奇,父女俩也跟了上去。
“你来牲畜圈看到过马驹吗?”隋玉问。
隋良摇头,他都不知道她带回来的还有马驹。
李木头听到动静走过来,两只黑狗跟在他左右。
“我带回来的马驹在哪个圈关着?”隋玉问。
“第五个圈,我带你过去。”
赵西平嫌儿子走得慢,他抱起孩子大步跟上。
半大马驹吃饱了躺在干草上,见有人过来,它站了起来。
隋玉举着油盏绕马走一圈,说:“先看个大概,你明早再来看,这匹马驹是生在天山下的,我买来送给你。你好好养它,培养出感情了,它往后只听你的话。”
“我也要。”小崽嚷嚷。
“只有一匹马吗?”隋良太震惊了,“给我的?没有小崽的?”
“他一个萝卜头,还没马驹高,送他一匹马也不中用。”隋玉起意买马驹就是为了送给隋良,他才十来岁,天天帮她照顾孩子,实在是为难人。
“我明年就长大了。”小崽不服气。
“等你长到你舅舅这么高了,我再给你买马。”隋玉许诺。
隋良高兴得合不拢嘴,整个人都是飘的,他伸手摸摸马头,大声说:“小崽,我的马就是你的马,以后我俩一起养一起骑。”
“那好吧。”冠了个马主的名头,小崽就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