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亮,隋玉被敲门声扰醒,神思还没清醒,她下意识坐起身,一手往枕下摸,一手忙着抓衣裳,两眼刚睁开,眉头已经皱起来了。
“爹,开门。”小崽气愤地拍门,“娘,你给我开门。”
隋玉一瞬间清醒了,这是在家了啊,她身上失力,歪倒在床上吁口气。
赵西平面色复杂地望着她,问:“还没回过神?以为还在关外?”
隋玉没回答,她朝外喊:“别敲了,你爹给你开门来了。”
说着,她穿上衣裳,稍稍整理下头发又坐了起来。
赵小崽怒发冲冠地蹬蹬跑进来,恨不得一脚踩个坑,进门了却不上床,他像个木柱子似的直板板地杵在门口,瞪向他爹的眼睛里冒大火。
赵西平拉他一下,他张嘴要咬。
“一大早闹什么?”赵西平往床边一坐,解释说:“你昨晚自己说要跟你舅舅睡,你不记得了?”
“不可能。”一开口,小崽的眼泪掉下来了,他气得大喊:“肯定是你趁我睡着了把我抱过去的。”
呦,还掉眼泪了,气性还挺大,赵西平又倾过身子扯他,不顾这小子死命挣扎,他强行把孩子掳到床上。
小崽放声大哭,他躺在床上谁也不理,张着嘴使劲嚎。
隋良在门外闪过身,瞄一眼迅速逃了,生怕被赖上。
隋玉跟赵西平俯过身,二人双双撑着胳膊观察气哭的孩子,也不哄,就淡定地看着,还不时点评一句:“小崽的牙长得挺好”、“你有没有发现,他的耳朵长得像你”、“他的眼睫毛长还是我的眼睫毛长”、“他的”……
“我生气了!”小崽受不了他们,他咽下哭声,泪眼婆娑地瞪着上方的爹娘。
“你生气怪谁呢?怪你自己,是你自己说要跟你舅舅睡的。”赵西平面不改色地倒打一耙,“不信你问你娘。”
隋玉昧着良心点头,“你舅舅昨晚还跟我炫耀了,说你最喜欢跟他睡。”
小崽开始怀疑自己,但仍不相信,讷讷说:“肯定是我做梦了,我说梦话了。”
“那你今晚跟我们睡,不过跟我们睡一起肯定是更热一些。”隋玉说。
小崽听到这话有些相信了,夏天的时候他喜欢跟他舅舅睡,因为他舅舅比他爹瘦,不占地,瞌睡也更大,一觉能睡到大天亮,不像他爹,夜里总是醒来给他盖薄褥,能把他热醒。
赵西平下床穿衣裳,说:“太阳出来了,你俩也别再睡回头觉了,早点起来,我们去放马。”
隋玉瞄小崽一眼,他抹着眼睛自己坐起来了,嘴里使唤道:“爹,给我拿衣裳,我今天要穿我姑姑给我做的那件绣小猫的短褂。”
气性消了,这会儿不哭闹不发浑,又是个乖宝宝了,隋玉想到刚刚那一出,忍不住发笑。
小崽有些不好意思,他讪讪解释说:“我不好哭的,我不生气的时候就不哭,爹,你说是不是?”
“对。”赵西平把衣裤递给他,说:“自己穿衣裳,待会儿让你娘给你梳头发。”
小崽又开心了。
隋玉打理好自己,她站小崽旁边比了比,又去看了下衣箱,孩子长得真快,衣箱里的短褂和长裤不知道换几茬了,都是她眼生的衣裳。
“家里还有帛布吧?我给小崽再做两身衣裳。”隋玉说。
赵西平清楚隋玉的针线功夫,她缝出来的衣裳还比不上往狗牙上缠绳子让狗咬,于是阻拦说:“入夏了,我就用你留下的布料给他做了四身衣裳,上个月,小米又给他送来两身新衣裳,够他穿了。他现在长的快,今年做的衣裳明年就小了,到时候都送给阿宁,阿宁净穿旧衣裳了。他不缺两身衣裳,你也别为难自己,心里要是难受,你给他多做两顿饭,跟他去地里摘胡豆,多带他玩,他就高兴的不得了。”
隋玉扭开脸,待眼里的酸意消了,她才瞪男人一眼,嘀咕说:“你太讨厌了,看破不说破不懂吗?”
“娘,给,梳子。”小崽从隔壁跑来,他攥着一把头绳,兴高采烈地问:“娘,你喜欢哪个?绑几个小辫?”
隋玉想了想,她牵着小崽去院子里坐下,母子俩一高一低坐在光亮处,她接过梳子给他梳顺头发。
“你的头发像你爹,黑亮黑亮的,发量也多,我给你编两个辫子,然后盘成包包头,就绑那两根带铃铛的红头绳。这头绳是谁买的?还挺好看。”
“我舅舅给我买的。”
“你舅舅真好。”
小崽嘿嘿笑。
包包头盘好,隋玉走到前方看了又看,小孩一脸的稚气,水汪汪的眼睛眨了又眨,又喜又羞又略带期盼,可爱死了。
“我儿子真好看。”她夸一句。
小崽立马像个花苞一样绽开了,他牵着隋玉的手蹦蹦跳跳地出门,迫不及待去炫耀他娘给他编的头发。
“吃饭,你跑哪儿去?”赵西平喊。
“来了来了。”
赵西平站在门外等着,见他三步就两步跑来,故意站自己面前仰着脸,他心领神会道:“好看,还是你娘手巧。”
小崽摸摸包包头,喜笑颜开地说:“我去吃饭了。”
“我去校场了。”赵西平侧身,见隋玉在灶房说话,他没再磨磨唧唧地去打扰,说:“跟你娘说一声,我先进城了。”
“不是说要放马?”小崽还惦记着。
“你们娘俩太能磨蹭了,这都什么时辰了。”赵西平摆手,“走了。”
小崽目送他走远,听他娘在叫他,他大步往屋里跑。
“娘,我爹进城了。”
“噢,快吃饭,吃完饭我们也进城。”隋玉说。
饭后,隋玉抱出木箱,又去仓房拿出两匹绸缎,红色的缎花锦裁剪五尺,石青色的蜀锦裁剪十尺,她想了想,以隋慧的身份,穿得亮眼惹人嫉妒,她让人抱两匹帛布出来,桑葚紫和月白色各裁十尺,除了布料外,她还吩咐小春红另拿两小罐蜂蜜,毛毯卷两张。
“再备半箱钱,钱箱里还剩多少?去找隋良,让他拿三百贯钱出来,给我凑够一千钱。”隋玉说。
“您这是要去找谁打点门路不成?”小春红纳闷。
“打点门路这些东西可不够看。”隋玉笑,“你待会儿和张顺跟我进城。”
钱凑够了,张顺牵来六头骆驼,两头骆驼驮货,四头骆驼驮人。
隋玉带着隋良和小崽,三人一起进城敲响胡监察家的门,她以千户娘子的身份进门,两个仆从留在外面看骆驼。
胡太太没见过隋玉,但清楚府中文姨娘有个从没登过门的堂姊妹,长归客舍的名头她有所耳闻,敦煌城里突起的两个女商更是各府太太茶余饭后的谈资,尤其是这个以罪奴出身的千户娘子,比她的商队更让人有谈兴的是她的美貌,据说把一个十夫长迷得命都不要了,要上战场挣军功为她脱奴籍。今日一看,她非常失望,眼前身板挺直、目光精烁的妇人怎么都不像传闻中的狐媚子,倒是能从她腿边的小孩身上看出几分她年轻时的姿色。
“冒昧登门,还望胡太太不要见怪。”隋玉将折叠整齐的红色缎花锦放矮榻上,说:“来之前,我听人说胡太太肤色白净,长得慈眉善目,我就想着红色的缎子指定衬你,如今一见,果真不差。”
胡太太一乐,余光瞟见竹帘动了,她往外看一眼,是文姨娘过来了。
“你们走南闯北的人果真是生了张巧嘴,几句话就把人哄得高高兴兴的,难怪能从别人的兜里掏钱。”胡太太挂着淡笑,说:“你们姐妹好些年不见,我就不做恶人了,让文姨娘带你去文竹院说话。晌午留下吃饭,我安排人送桌席面过去。”
话里话外,她压根不把隋玉当做千户娘子,是个靠嘴卖笑的商人,是府中姨娘的娘家人。
隋玉敛了敛脸上的笑,这傲慢的嘴脸可真难看,幸亏她没多备礼,不然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不过也没法生气,她是商户是真,隋慧做小也是真,她又是登门看望隋慧的,想让胡太太客客气气说话也难。
寥寥几句,可以料见,隋慧在大太太手下的日子不好过。
“不必破费了,我们晌午要回家的。”隋玉拒绝了留饭之说,说:“不打扰了。”
隋慧在门外撩开帘子,跟隋玉对上视线,她挤出个难看的笑,还强撑着进门,低眉顺眼地说:“太太,今天能不能让安哥儿去文竹院一趟?他长这么大了,奴家的妹妹还没见过他呢。”
“我已经让人去喊了,他兄弟来了,他自然要出面招待的。”胡太太说。
“谢太太。”隋慧面露感激,她退出门,又冲隋玉笑一下,这才领着娘家人离开主院。
“玉妹妹,可是有我哥的消息?”隋慧迫不及待地问。
隋玉点头,“去你的院子详说吧。”
“哎!哎!”隋慧喜极而泣,“他还活着吗?他回来了吗?”
“活着,没回来。”
“活着就好,活着就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