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出发前,小崽又爬到桑树上摘一匣桑叶,打算作为赠品送出去。
“嫂嫂,你们去哪儿?”阿水从客舍出来,她随口一问。
“我们去卖蚕,阿水姑姑,你去不去?”小崽嘴快。
隋玉有些紧张,果不其然,阿水一口答应了,她不好拒绝,只能琢磨着不去十三屯,避开认识阿水的人。
“我回去拿蚕箱。”阿水跑了,“爹,我跟我嫂嫂去卖蚕了,你有事等我回来再说。”
老牛叔应一声,听着脚步声跑远了,他突然想起来,忙追出去问:“你们去哪儿卖蚕?”
“去军屯,你要买什么吗?我从城里给你带回来。”阿水回答。
“你不能去!”老牛叔反应有些大,见阿水不高兴,他放缓语气,打补说:“你不能去,我这儿还有点事要你做。”
阿水不听,她生气地嚷嚷:“为什么不让我去军屯?我就知道,你肯定有事瞒我,我偏要去。”
老牛叔看隋玉一眼,甩手说:“我一个老不死的,能瞒你什么?我什么时候不让你去军屯了,你倒是能歪想。去去去,我不拦你,你想去哪儿都行,我找大壮去摘胡豆。”
阿水有一瞬间的迟疑,但更多的是相信自己的判断,她还是坚持自己亲自走一趟,看军屯里藏着什么,让老头子如临大敌。
隋玉去牵骆驼,绕路去北边喊上喂鸡的花妞,让她带上蚕箱,跟她们一起去军屯卖蚕。
“走了。”隋玉喊,“小崽快来,你跟我同骑。”
三头骆驼先后离开客舍,路上,阿水跟隋玉吐槽:“嫂嫂,你说我娘是不是还在敦煌的军屯里住?之前有好几次,我在我爹面前提及军屯,他都打岔不多说,而且还把我小时候住过的房子还给官府了,什么时候的事我都不清楚,他还不肯带我回去看看。”
“你别试探我,你都不知道,我更不清楚。”隋玉挑明了说,“我只知道你娘不可能还在军屯,你爹动不动就担心自己在睡梦中醒不过来了,就是害怕他死了你没家了,你娘要是还在敦煌,他想尽法子也得让你们相认。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在军屯有仇家,或者说是闹过口角的人家,他不想再跟他们有关系,也担心他们会把仇恨倾泄在你身上。你要知道,人老了,力气不占优势了,靠自己保护不了儿女,他就变得胆小了。”
阿水信了大半,毕竟她的猜测也不靠谱。
“要不我帮你卖蚕,阿水你拐回去。”花妞问。
“算了,我长这么大就没去过军屯,我跟我爹长得又不像,就是碰见他的仇家,他们也不认识我。”阿水拒绝了,说:“嫂嫂,我们不去十三屯和十七屯。”
隋玉答应了。
进城拐去军屯,隋玉带着三个小的沿着临街的军屯叫卖,哪里有小孩,她往哪里钻。
“一条蚕只要三文钱,它们已经要结茧子了,等茧子破了,会飞出来一个蛾子,蛾子能拉大几百个籽,明年天热了,你把蚕籽裹在布里夹在胳肢窝,小蚕就孵出来了。”小崽认真地介绍,“你看箱子里吐出来的丝,这些丝就是织帛布和绸缎的生丝,蚕养多了,你们还能卖蚕茧赚钱。”
“这个我在我表哥那里见到过,我表哥是从李百户的大儿子手里买来的,只有两条,他宝贝死了,只许我看,看的时候还不能大喘气。”一个淌着鼻涕的小子愤愤道,“你等着,我这就回去找我奶要钱,我要买十条蚕,让我表哥眼馋死。”
此话一出,其他小孩听信了,纷纷跑回去拿钱。
“你们在这儿等着,可别走了。”淌鼻涕的小子嘱咐,他一挥手,说:“茅勺,你在这儿守着,等我买了蚕,我送你一条。”
“好,大哥你快回去。”一个赤脚的矮小子高声应答。
隋玉觉得好笑,一帮毛头小子还分个大哥和二弟。
“嫂嫂,你们在这儿等着,我跟花妞去另一条巷子叫卖。”阿水说。
“不行,你们别走丢了。”隋玉一口拒绝。
“我们这么大了,怎么会走丢。”阿水不服。
隋玉不接话,也不松口,花妞见状不肯惹主子生气,自然不会跟阿水离开,阿水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留下。
不知道谁帮忙做了宣传,不多一会儿,巷子里蹿出一大群孩子,隋玉牵着骆驼退了退,把地盘留给三个小商人。
一条蚕配五片桑叶卖出去,小崽快活地收铜子,同时还不忘交代他们蚕只吃桑叶,明年小蚕孵出来了,他们去城北的长归客舍摘桑叶。这是他舅舅交代的,卖蚕的时候不说桑叶要用铜子买,免得卖不出去,等小蚕孵出来了,为了养蚕,买蚕的人自然会掏钱买桑叶。
人太多了,阿水和花妞的生意也开张了,有小崽在前面卖力地吆喝,她们就不费口水介绍了,一手收钱,一手把他们挑中的蚕交出去。
“就是在那儿,我们快去。”另一条巷子里的孩子闻声跑过来,走在前面的小姑娘高声问:“卖什么的?”
“卖蚕,织绸缎和帛布的丝就是蚕吐出来的。”阿水接话,她腿蹲麻了,站起来说:“三文钱一条蚕,一条蚕可以拉大几百个蚕籽,明年蚕籽孵出小蚕,养四个月,你就能收获几百个蚕茧,到时候可以卖好多钱。”
“蚕茧卖给谁?几文钱一个?”
“过路的商队就收蚕茧啊,不过客商要的蚕茧多,可能是一文钱一个吧。”阿水说。
“都是蚕茧,为什么你们要卖三文钱一个?而且这些蚕还没结茧。”聪明的人发现了不对劲。
阿水露齿一笑,得意地说:“因为现在只有我们有蚕啊,当然了,你们也可以托商队给你们从关内带蚕茧。”
其他人不吭声了,这事他们可做不到。
“你们还买不买?”花妞问。
“买,给我挑五条蚕,我只有十六文钱,能不能送我一条蚕?”
“我回去拿钱,我买十条,给我留十条啊。”一个活泼的小姑娘大声嚷嚷。
隋玉又后退了些,一大群孩子挤在一起实在是太聒噪了。
不多一会儿,闻到声的老人和妇人从屋里走出来,这些人在拥挤的小摊上晃悠一圈,很快被挤了出来,她们走来跟隋玉交谈。得知隋玉就是长归客舍的掌柜,确定蚕吐的丝真能织帛布和绸缎,她们大喜,豪爽地撒钱出去让儿女大肆购买快要结茧的肥蚕。
一个时辰过去,摊前总算清净了下来,来时还有些怏怏不乐的小崽,在铜子的哗啦声中,他眉开眼笑,嗓子都说干了,还乐得嘎嘎笑。
“娘,你瞧,我赚了好多钱。”他用衣摆兜住沉甸甸的铜子,说:“我都忘带装钱的箱子了,下次再来,我要把我舅舅的钱箱带来。”
隋玉觑着他,这次提起他舅舅,他总算不是臊眉拉眼的了。
“回不回去?你爹估计要下值了。”她问,“还是换个地方继续兜卖?”
“换个地方继续卖。”小崽还沉浸在赚钱的亢奋中。
隋玉用六个铜子买来三个破陶罐,铜子装起来,蚕箱阖上,她带着高声叫卖的三个孩子换个地方。
日近晌午,蚕快卖光了,隋玉喊坐在墙根下数铜子的三个孩子:“回去再数不成啊?你们就不饿?”
没人理。
巷头响起脚步声,隋玉看过去,一个看着跟阿水差不多大的小姑娘牵着一个白皙的妇人过来,她的目光落在小姑娘身上,心里咯噔一声。
“娘,你看,这个妹妹长得像我,她真不是你生的?”
妇人面色凝重,她望着阿水,这丫头跟她丈夫长得有八成像。
“嫂子,买蚕啊?”隋玉出声,她打量着兴致勃勃盯着阿水的姑娘,笑说:“真是巧了,我们两家的姑娘长得像姐妹俩,这不是我家丢的丫头吧?”
“啊?娘,我不是你亲生的啊?”
“别犯蠢。”妇人拍她一巴掌,问:“妹子,这丫头是你家的?”
阿水这时也走来了,她满目惊诧地望着,回头问:“花妞,我是不是长得像她?”
花妞点头,这两人站在一起像是双生姐妹。
“我叫屠小艳,今年十三岁,妹妹,你叫什么?”屠小艳满面兴奋。
“我叫阿水,还不足十二岁。”阿水回答,她看向隋玉,问:“嫂嫂,这个婶子不是我娘吧?”
“不是。”
“不是。”
隋玉跟妇人齐声说。
“太有缘分了,不过世上人多,有几个长得相像的人也不足为奇,小春红在太原郡的时候还遇到一个跟她长得像的人,可惜没有亲戚关系。”隋玉不慌不忙地说。
妇人冷静下来,她没道理从外面捡个孽种回去,便借着这个说辞应和两声,离开前又看阿水一眼,牵着小女儿走了。
“妹妹,你住在哪里?回头我去找你玩。”屠小艳扭头问。
“就知道玩。”妇人面色发青地拍她一掌,“跟我回去。”
阿水脸上的笑落了下来,心里跟着生起疑团,不过她没表露在脸上,听隋玉吆喝着回家,她忙去收拾东西。
回到客舍,远远就看见老牛叔在枣树下等着,花妞心生羡慕,说:“阿水,你爹好心疼你,你进城一趟,又不是进狼窝了,值得他巴巴在外面守着。”
阿水弯起嘴角,她驱着骆驼快速跑过去。
“怎么回来这么晚?饭都快冷了。”老牛叔扫过她的神色,安心了,说:“赚了多少钱?”
“三百八十三个铜板,还有一些还没数,最后来两个人打岔了。爹,我今天遇到一个姐姐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她还牵了她娘找过来,你老实交代,我不会是你偷回来的吧?”她俏皮道。
老牛叔面色一僵,又很快反应过来,说:“放你娘的屁,你不是我亲生的,我疯了才养你。”
阿水“噢”一声,“我去吃饭了。”
她先把蚕箱和装钱的破罐子拿进客舍,走进门了,她又悄悄退几步,躲在门边探头偷看,看见隋玉在跟她爹说话,而她爹满面的烦躁。
之后小崽再去军屯卖蚕,老牛叔说什么都不允许阿水再去,哪怕阿水闹脾气。
日子一晃就是两个月,秋收时节,阿水趁她爹放松警惕,她借口去地里干活,徒步去了军屯。
回来后,阿水当晚起了高热,跟她睡一个屋的猫官从门缝里挤出去大叫,老牛叔骂骂咧咧地开门出来。
“谁在敲门?”隋玉醒了。
赵西平穿衣去开门,说:“好像是老牛叔,我去看看。”
“西平,阿水生病了,我喊都喊不醒。我跑不动,劳你带她进城看大夫。”
阿水整整病了一个月,瘦了一大圈,等她走出房门时,客舍外的枣树和柿子树不剩多少叶子,枣子和柿子更是不见踪影,秋风萧瑟,快入冬了。
老牛叔提一罐鸡汤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他觑着细伶伶的丫头,说:“以后可不能下地干活了,你看你被我养娇气了,下地半天,病了一个月,为了你,你嫂嫂亏了上十只鸡。”
阿水有没有下地干活,所有人心里都一清二楚,她抿嘴笑了笑,附和说:“肯定不下地了,我也病怕了。”
老牛叔提着的一颗心落地,他高兴地说:“快来喝汤,煨了一整夜,骨头都炖烂了。你多喝点,把瘦没的肉再补回来。”
阿水跟进去,来往的商队又多了,第二进客舍也住进六个独行的旅人,闻到浓郁的鸡汤香,他们纷纷走出来。
“早上炖的也有鸡?”有人问。
“没有,这是我给我家丫头炖的,不过晌午有炖鸡。”老牛叔说,“你们要是想吃小罐炖的汤,要提前说一声,让厨娘单独给你们炖一罐,不然吃不到整鸡。”
“去灶房找人就行?”
“对。”
六个旅人出门,老牛叔问阿水:“在院子里吃行不行?不然屋里染上油味,你又不喜欢。你这丫头也刁钻,猫官睡你枕头上你不嫌脏,油香肉香你又嫌弃。”
他唠叨着,阿水颤抖着嘴唇掉下泪,她心想她真好命,有个待她如宝的爹,还有像嫂嫂这样的善心人,为了让她快活长大,一直瞒着她不堪的身世。
看她哭了,老牛叔沉默了,他放下罐子,佝偻着身子去搬桌子。
“我来搬。”阿水抹掉眼泪跑进去,搬出桌子,她又去拿两个碗,说:“爹,你也喝汤吃肉,你养好身子,活到一百岁,让我好好孝敬你。”
老牛叔又笑了,他打消了谈及往事的想法,这样就挺好,不管是不是亲生,阿水就是他女儿,他就是她亲爹。
唉,他总算不用提心吊胆的了,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军屯的房子他就不退了,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