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霜落满庭院,莹白的月光探进门缝,比火光映绕的内室还亮三分。
落地沾灰的帛布抖了抖搭在床柱上,赵西平光着膀子靠在床头喘粗气,一只带着厚茧子的大手掌着圆润的肩头无意识摩挲。
“渴了。”隋玉从颤栗中回过神。
赵西平捡起扔在地上的裤子穿上,他开门出去,屋外的月色迫不及待地随风淌进来。
屋外月色太好,隋玉取下搭在床柱上的红帛布围在身上,她穿鞋下地,慢步走进微凉的夜风里。
隋良和小崽早已睡熟,院子里静悄悄的,屋后的流水和草丛里的虫鸣应和着,衬得夜色格外安宁。
赵西平端水过来,走到门口定住了,齐腰的黑长发跟细滑的红长裙在风中交缠在一起,鲜明的颜色对比,刺激着欲火刚消退的眼球。
隋玉冲他露出个明媚的笑,小声问:“外面有人吗?”
“没有。”
隋玉往外走,说:“今晚夜色好,睡不着,去河边走走。”
赵西平没依她,他走进来关上门,并落上门栓,几个大步靠近她,一个弯腰单臂抱起她。
隋玉压着声笑,任由系在腋下的帛布结散开,秾丽的红淌在男人手臂上,再逶迤到地上,随着急促的步子摇曳。
一碗水洒了半碗,又只有一小半进了肚子,剩下的和汗水一同烙上灰青色的床单。
鸡鸣一声入睡,鸡鸣三声时,赵西平听到隔壁的房门开了。
“好凉快啊。”小崽“哇”一声。
隋良打个哈欠,又伸个懒腰,他推着外甥往外走,说:“走走走,别打扰你爹娘睡觉。”
“我爹也快醒了,天要亮了。”
离天亮还早,但不少人已经起床了,牲畜圈的骆驼放出来了,李木头挥着鞭赶着它们去河下游饮水。
隋良跟小崽去牵马,老牛叔站在圈外看李武和甘二他们在牲畜圈铲骆驼粪,年迈的猫官趴在他脚边呼呼大睡。
以前猫官黏着阿水,去年入冬后,它突然爱黏着老牛叔,一个老人一只老猫做伴,坐在墙根晒太阳一晒就是大半天。
隋良过去摸摸猫官的头,它眼睛都没睁,“喵”了一声算作打招呼。
小崽牵出两匹马,他拿上猪毛刷,说:“舅舅,走了。”
“跟你猫哥打个招呼。”
“猫哥早上好,你昨晚睡得香不香?”
老牛叔笑了,难怪差了上十岁的舅甥俩能玩到一起,一个敢胡说,一个就敢胡应。
隋良和小崽牵着马去河边给它们刷毛,红日和金麦穗被伺候舒坦了,在天边泛起金光时,它们驮着二位主子在荒野地上疾驰,从西跑到东,再沿着城墙根跑到东城门,绕进城里去接上阿宁和金花,这才慢吞吞往城北去。
“是我三舅。”阿宁看见迎面骑骆驼的人,他高声喊:“三舅,你又去当值啊?”
赵西平“嗯”一声,离得近了,他多看了几眼金花,这个小丫头跟他不熟,还有些怕他,看见他就抿着嘴不吭声。
“爹,你今天要去哪儿?”小崽问。
“巡看棉花地,免得有人去闹事。”
“闹什么事?”阿宁疑惑。
“棉花种下了,有人可能会去偷。”
“爹,我也想去,我跟你一起去。不行,我待会儿还要跟老夫子学习,爹,我下午跟你去,我在屋里没什么事做。”小崽说。
“你不做你的桑叶生意了?”
隋良垂眼思索,他开口说:“桑叶生意有我管着,姐夫,让小崽跟你一起去吧。”
“也行。”赵西平点头,“不跟你们说了,我下地了。”
目送赵西平骑着骆驼走远,阿宁嘀咕说:“我三舅今天真精神,腰板挺得真直溜。”
“有吗?”小崽没发觉,“我爹好像没有不精神的时候吧?”
“走走走,快回去吃饭,我饿了。”隋良“驾”一声,他抱着金花骑着枣红马先一步跑了。
隋玉刚醒,她开门出来恰逢两匹马载着人回来,她神采奕奕地打招呼:“阿宁,你跟金花吃早饭了吗?你爹娘最近在忙什么?”
“我爹娘在忙着给金花草浇水,最近天热了,地里干得快,隔个七八天就要浇一道水。”阿宁回答。
“那倒是辛苦。”隋玉过去抱下金花,说:“快跟你哥哥去吃饭,吃过饭来找舅娘玩,不能去学堂闹哥哥们。”
“娘——”小崽不甘心受忽视,他跳下马,说:“娘,我跟我爹说了,下午跟他去地里巡看棉花。”
隋玉眼睛一亮,“我也有这个想法,只是还没来得及说,我们母子连心,想到一起去了。”
“真的?”小崽高兴。
“嗯,你爹初升官,不服众,没帮手也没人给他打下手,你是他儿子,你去给他帮忙。”隋玉牵着他往厨院走,说:“你去帮我盯着,别让外人欺负你爹。”
“好!”
“快进去吃饭,待会儿你们的同窗要来了。”隋玉把人送进门,她又去河边洗脸。
河对岸的空地上矗立着一个半腿高的坟包,坟前埋着一块石碑,隋玉起身时瞟了一眼,离开时抬手打个招呼:“早啊,我去吃饭了。”
城内,胡监察去官府当值时,他喊来安哥儿,说:“快晌午那会儿,你牵头毛驴去找我,把营妓的户籍给你姨爹送过去。”
安哥儿点头,“我姨爹晌午会回家吃饭?”
“嗯,你去他面前转一圈,看他用不用得上你,我手上没什么事能安排你做的。”
安哥儿应好,他送胡监察出门。
人走了,他回府去跟大太太请安,哪怕他已经回到生母膝下,又有了靠山,他也没有荒废十多年来营造的孝子形象,一如既往地待嫡母如亲母。
“你爹找你做什么?”大太太问。
“他让我跑腿去给赵中郎将送些东西。”
大太太沉默,胡监察之前跟她说过这个事,不许她阻拦,她也不敢阻拦,毕竟一家子的命都捏在隋玉夫妇二人手上。她只能恨,恨文姨娘还活着,但她恨也只能暗暗诅咒她,却不敢下手。不仅如此,她还得指望她们母子俩跟隋玉打好关系,这样赵西平才不会状告胡监察私改奴契伪造新户籍的事。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往年她看不上的人,现在还要求着过了。
“嗯,你去吧。”她冷漠地说,“你姨娘就别过去了,免得有人怀疑她们的关系。”
安哥儿应是。
“妹妹,过来,我们该回去了。”阿宁从学堂出来,他冲跟在舅娘身后的金花大声喊。
“舅娘,哥哥在喊我,我回去了。”金花颠着短腿往回走。
“你晌午留下吃饭,等晚上我再送你回去。”隋玉说。
金花摆手,“我要回去抓虫喂鸡。”
她娘交代了,不能天天赖在舅娘家白吃白喝。
“那你明天再来噢。”隋玉嘱咐,“我就不送你过去了,你走慢点。”
“好。”
隋玉见阿宁过来接金花了,她不再盯着,弯腰捡起木尺子,她继续去下一个地方比量,同时在木板上标下尺寸、描出布局。
阿宁和金花搭顾大郎和顾二郎的骆驼回城,半途遇到一个拽毛驴的小子,毛驴挣着绳子要下地啃麦苗,他拽着绳子不肯让它下去,一人一驴横在路中间僵持着。
安哥儿看见来人,他如遇救星,忙求助道:“二位兄长,麻烦你们帮我赶下驴子,它犟劲犯了,不听使唤。”
“你要去长归客舍?”顾大郎跳下骆驼问。
“是,我是胡监察的儿子,过来给赵中郎将送东西。”
顾大郎“噢”一声,“我爹是顾千户,我们两家就隔了三条街的距离,怎么没见过你?”
“我不怎么出门。”驴子终于肯走了,安哥儿感激道谢,他歉意道:“让我先过去,免得你们走了,这头犟驴又要下地。”
阿宁驱着骆驼往路边走,他嘱咐说:“不能打驴子,你是不是打它了?毛驴是个贱骨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顾二郎从兜里掏一把粗盐,说:“过来接着,它再不听话就让它舔口盐。你是不是头一次用驴子?以后不管是牵马还是牵驴,身上都要备捆草料或是一把盐,有吃的它们才肯听话。”
安哥儿感激接过,“多谢兄长嘱咐,我叫胡安岁,敢问哥哥们叫什么?”
“唤我顾二哥就好了,帮你赶驴子的是我哥。”
“我叫阿宁,你认识小崽吗?我是他弟弟。”
“见过见过。”胡安岁觉得好笑,看来小崽这个哥哥做得确实是好,这个叫阿宁的小子介绍自己是小崽的弟弟,而非赵中郎将的外甥。
毛驴舔口盐,它乖顺地跟着小主子走了。
顾家二郎看毛驴没再犟着不走,他们也骑着骆驼往回走。
安哥儿到客舍的时候,隋玉在陪小崽摘桑叶,他跟隋良今年要攒蚕茧卖给锦绣织布坊,孵出来的蚕比往年都要多。
“主子,来客了。”花妞喊一声。
“夫人安好。”安哥儿牵着毛驴走到河边,他笑眯眯地说:“还没恭喜夫人得到朝廷封赏,人逢喜事精神好,夫人看着比前年冬天还年轻些。”
“你这孩子……”隋玉笑了,“丁全过来,把毛驴背上的箱子卸下来,先放在仓房里。走,你跟我进屋。”
安哥儿去河边洗洗手,他冲小崽一笑,“还记得我吧?”
“记得。”小崽点头,“哥,你养蚕吗?我送你十条蚕?”
安哥儿探头往箱子里看一眼,密密麻麻的小蚕,他浑身起鸡皮疙瘩,忙拒绝了。
“我去找你娘说说话,你要进去吗?”他问。
小崽摇摇头,这人说话没意思,他不愿意听。
胡安岁便自己进去了,一进门就喊姨母,没了外人,他就不喊夫人了。
“你娘可还好?”隋玉问。
“好,有您跟我姨爹做靠山,我们在府里的日子顺遂多了。”胡安岁跪下行个拜礼。
隋玉赶忙托起他,“说话就说话,别下跪,大小伙子了。”
“在您面前我是晚辈,别说是大小伙子,就是老掉牙了也跪得。”胡安岁熟练地捧哏逗乐。
“我们家不兴这一套,好好坐着。”隋玉把他摁在椅子上,“晌午不急着回去吧?在我这儿吃饭?”
胡安岁点头,“不急着回去,过来之前跟我爹打过招呼了。”
“我去厨房交代一声,我喊小崽过来,让他领你去转一转。你表舅还在学堂做功课,你也可以去看看。”隋玉跟这个孩子没什么聊的,也不想多过问他家的事。
等赵西平回来,他看见胡安岁,心想胡监察那个老东西还挺心急,这才一个月,大几百份户籍已经做出来了。
“你现在身子咋样?风吹日晒的日子你吃得消吗?”赵西平问,“我目前主要在地里忙活,你要是跟着我做事,也是要下地的,城里城外跑来跑去的活儿少不了。”
“我可以,我就是瘦了点,身子骨不弱。”胡安岁保证,“我长到七岁的时候,我娘就不再让我坐着不动,虽说正儿八经的招式没练过,毕竟她也没法教我,但跑跑跳跳的动作没少练。”
“你回去问问你爹,他要是没意见,你每天早上吃过早饭就过来,跟你表舅和表弟一起跟着夫子学习,我家奴仆练功的时候你也能跟着学一学。下午的时候,你和小崽跟我下地干活。你会不会骑骆驼?”赵西平问。
胡安岁摇头,“我可以学。”
“行,我家有骆驼,你过来学,骑骆驼不难,小崽七岁的时候就能自己骑骆驼了,现在还会骑马。”赵西平话里带着骄傲。
胡安岁笑着应下。
“我跟你姨母打算在月底办席宴客,一是庆贺升官,二是挂匾,到时候你跟你爹一起过来,在各位大人面前露个面。”赵西平透露口风,继而又点他,“学堂里的孩子多是千户和百户家的孩子,武官家的孩子性子直,你跟他们相处坦率一点。”
胡安岁情真意切地道谢,“只有您愿意于细微处指点我,您的大恩大德,安岁铭记在心。”
“算不上大恩大德,用不着铭记在心,我是替你姨母还人情罢了。”赵西平淡淡地解释。
“爹——”小崽蹬蹬地跑来,“饭好了,我娘喊吃饭。”
“来了。”赵西平立马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