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西北边关的人粗犷,行事颇有些彪悍,在饮食上不讲究精细化,向来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故而隋玉在准备饭菜上难度小了许多,炖骨炒肉时是连骨带肉,蒸肉煎鱼也是大碗大盘往上端。
宾客多,从长安带回来的两口大铁锅派上了用场,油爆兔丁、爆炒嫩羊肉、蒜苗红烧肉……一锅炒出来能包揽二十三席菜。
一道道荤菜端上桌,又一个个空盘撤下来,葡萄酒喝空了一罐又一罐,诱人的香气在茶舍里发酵,两只大黑狗守在门外馋得淌口水。
隋玉作陪女客,赵西平作陪男客,隋良和小崽则是负责照顾两桌小孩,一家四口各司其职。精神高昂地忙活两个时辰,待酒足饭饱,客人离席归家了,他们四个才卸下脸上的笑,如打蔫的瘪枣一样坐在树下不吭声了。
连忙了好几天,不仅是主子累,奴仆也个个磨薄了鞋底,但主子能在客人离开后坐在阴凉地歇劲,奴仆们还要打着转收拾残羹冷炙。
两只大黑狗裹着一身的肉香鼓着大肚子摇着尾巴走过来,狗眼还不时盯着挑泔水去喂猪的仆妇,剩菜剩饭在喂过狗之后,剩余的全是猪的食粮。
“主子,我看你在席上没吃多少菜,一心琢磨着照顾旁人去了,你没吃饱吧?陶釜里还有鸡汤,我让梦嬷用鸡汤给你煮碗热汤饼?”小春红过来问。
隋玉摆手,“罢了,席上闻肉香都闻饱了,不吃了。你让其他人先别忙了,歇歇,做晚饭之前收拾干净就行了,反正客舍里也没客人,不必太讲究。”
小春红应好,不过她一偏头看见路的尽头出现一群人,她纳闷道:“这是哪儿的人?是下地干活的还是来咱们这儿的?”
隋玉跟赵西平看过去,不像是下地干活的人。
宋娴擦着手走过来,她也探头往路上瞅,问:“谁啊?你家又来客了?”
“在看什么?”黄安成走过来,他跟宋娴隔着三步远的距离,他收回视线说:“你们这儿没什么忙的了,我这就回去了。”
“晚上还在我这儿吃饭,你跟从祖都留下,小米一家也在,晌午人太多,没招待好你们,我们晚上再聚一桌。”赵西平起身。
黄安成摆手,外人都走了,到了晚上一开席,酒水一下肚,保不准他大哥大嫂又要老调重弹,劝他给宋娴服软,再劝宋娴和两个孩子回家住。
“招待好了,我吃好了也喝好了,现在酒劲上头,我得回去歇歇,免得耽误明天当值。”说罢,黄安成背着手走了。
“三哥三嫂,我爹喝多了,我带他回去了。”黄连正牵着驮他老子的骆驼过来。
“就歇在客舍呗,你们晚上还在这儿。”隋玉开口留客。
“不了,你们今天累得不轻,晚上就别张罗了,耳根子清净清净,早点睡觉。”赵小米牵着金花跟来,后面还跟着她婆母和满脸不情愿的阿宁。
“阿宁留下,晚上睡我这儿,不让你们来接。”隋玉看出阿宁不乐意回去。
阿宁瞥他娘一眼,见她不吱声,他气鼓鼓地走了。
“什么脾气。”赵小米斥一句,“三嫂,我们走了。”
“孩子愿意留这儿跟他哥哥玩,你非要撵他回去做什么?”隋玉捡个小土块掷她,“走吧走吧,我不留你了,我家的饭扎嘴。”
赵小米笑了,她边走边说:“你只要愿意留,我家这两个能在你这儿长住不回。”
“我就乐意这样,我多个小儿子和小闺女。”隋玉冲金花摆手,“小闺女,明儿跟着哥哥还过来噢。”
金花高兴地点头。
“我喜欢我舅娘。”她跟她娘说。
“嗯,不喜欢才是傻,我也喜欢你舅娘。”赵小米嘀咕,转头,她黑下脸跟婆母不满地说:“你看看我爹,一把年纪了还这个德行,我哥嫂的喜事,他喝得烂醉,正经的客人都没喝醉,就他喝得走不直道,掉不掉面子?”
黄母脸上讪讪,“我又没跟他坐一起,你回去了骂你男人,他该看好他爹的。”
“四五十岁的人了,又不是四五岁的小孩,管不住嘴馋,还要人盯着嘴。”赵小米越发不高兴。
“爷爷羞羞脸。”金花不明所以地插话。
黄母看眼孙女,说:“我回去骂他个老不死的,拿鞋底子呼他的嘴。”
赵小米翻个白眼,“以后我兄嫂家再有正经事,你们别跟我过来了,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我们跟老二一家给你们买。”
迎面走来一群女人,赵小米摆正了脸色,免得让人看笑话。
“大娘,小阿嫂,跟你们打听一下,中郎将家的客人都走了吗?”为首的人问。
赵小米猜到这群人的身份,她点头说:“都走了,你们有什么事过去找他吧。”
赵西平也以为是棉花地里出了什么事,他喊丁全牵一头骆驼过来。
“爹,我要去吗?”小崽问,“我去牵我的马。”
赵西平想了想,说:“你晓得官府在哪儿,待会你带丁全去官府找马农监,让他去地里寻我……”
“大人,夫人,客人们都走了?”五六十个女人加快步子过来了,她们高高兴兴地说:“我们听闻你们家今天有喜事,特意过来祝贺,没什么好东西相送,只能空手上门。想着酒席过后还有好多杂事要收拾,我们过来帮忙。”
赵西平摆了摆手,示意丁全再把骆驼牵走。
隋玉承她们一片情,她们想祝贺的心是真的,一腔感激也只能通过这个法子表达。
“正好,家里的奴仆都累瘫了,里里外外的杂事还没人收拾,你们跟我来吧。”隋玉领着人往茶舍去,漆桌上的碗碟收走了,桌子还没来得及擦,地毯上掉落的骨头、泼洒的油渍都还在。
“厨房在哪里?我拎桶水过来擦桌子。”虞芙撸起袖子问。
“跟我来。”小喜高声说,“厨院里还堆着几盆碗碟和筷子,分一半的人过来吧。”
二三十个人跟小喜走了,其他人走到河边脱鞋把脚洗干净,又穿着草鞋过来,进门时脱下草鞋,赤着脚踩上地毯。
宋娴在一旁看着,心想真讲究,之前过来吃饭的大老粗都是穿鞋进去的。
“水来了。”虞芙提桶过来,说:“夫人,剩下的事交给我们,您回屋歇着吧,我看您好像有些困。”
隋玉摁了摁眉心,说:“今天起早了,是有些发困。”
“主子,你去歇着。”小喜抓一把澡豆过来,说:“剩下的事交给我,我在这儿看着,等打扫干净了,我让张顺再把漆桌、屏风和酒壶酒盏给宋当家送回去。”
“不急,晚两天也没事。”宋娴说。
隋玉摆手,她脱鞋穿着足袜走进去,随便寻个人问:“你们身上的毛病如何了?艾草汤熏洗有用吗?”
被问话的女人面上一红,神色间有些难堪,她小声说:“好多了,我们这些人都是毛病轻一些的,来的时候换洗过,不会痒,就是痒了也不去抓。夫人你别担心,不会传染的。”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如果艾草汤熏洗有效,我再给你们买一些送过去。”隋玉说,“再一个,也是想问问,这段时间家里可还太平?有没有不要脸的人上门寻事?”
女人忙道歉,她脸上更红,红得要滴血,她慌乱地说:“艾草汤熏洗有用,不过夫人你别再给我们花钱了,我们有七八百人,合一起买药要不少钱。敦煌也有艾草,我们可以自己寻摸,再不济,我们还能打草或是捡柴卖钱,攒够钱我们自己去医馆抓药。”
“对,夫人不欠我们的,你于我们有恩,反倒是我们欠你不少,不能再用你的钱,小心会有人贪心不足。”另一个妇人插话。
隋玉抬眼,一不小心看到有人夹着腿,跪在地上用脚后跟蹭腿心,她挪开视线,说:“过两天我带人去你们住的地方转一转,到时候问问,愿意赊账的,我借你们点钱,等棉花丰收了,可以还钱也能用棉花抵债。得了这鬼毛病,你们也挺难受,痒了挠一下,被人看见了还要指着鼻子骂。”
有人听到这话掉眼泪。
隋玉“唉”一声,起身走了。
离了茶舍,宋娴问:“说了什么?我怎么还看见有人抹眼泪?”
隋玉没瞒她,一五一十交代了。
宋娴闻言,说:“这事交给我,你把你家女仆借我使使,我出钱,她们出力去医馆买草药,买个三四千斤,算是我捐送给这些苦命人的。”
“那我就替她们先谢过宋当家了。”隋玉笑了。
宋娴拍她一下,“你故意的?”
隋玉笑呵呵的,“拉你一起做个好事。”
“行吧,你把她们的住址给我誊一份,这事我交给绿芽儿负责。”宋娴说。
隋玉无有不应。
“对了,跟你说个事,你家的凤凰肉我不惦记了。”宋娴终于找到机会说这个事,“我家丫头没眼光,我做不成你的亲家婶子。”
隋玉反应过来她指的是隋良和绿芽儿的事,她沉思一下,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绿芽儿挺能干,我也喜欢,可惜二人没缘分,不能强求,他们各有更适合的姻缘还在等着。”
宋娴点头,“我就是跟你说一声,免得你还防着我。”
隋玉有些不好意思,她逃似的走了,“我困了,我要回屋睡一觉。”
这一觉睡到黄昏,隋玉醒来,一帮过来干活的女人已经走了,茶舍里的地毯、墙布、屏风都拆了,张顺正赶着骆驼准备进城还东西。
隋玉去灶房一趟,翠嫂见了问:“主子,可是饿了?再等一会儿,眼下没什么吃的,那帮干活的人离开的时候,我把鸡汤和羊杂混一起煮了,给她们煮了两锅汤饼填肚子,算是沾点荤腥,一个个瘦得可怜。”
“不错。”隋玉夸一句,“晚饭做点清淡的,煮点酸菜汤,天热了,我想吃点酸的开胃。”
“哎。”翠嫂应下。
隋玉离开灶房出去转一圈,等进城的奴仆们回来了,她拿出账本,又让张顺带人搬二十箱钱出来。
“分利钱了。”隋玉笑,“盼好久了吧?”
小春红她们笑。
“去年带出关八万钱的布料,从关外买回来的货又运去长安卖,一共卖了四十二万三千多钱,零头就不算了,获利三十四万三千钱。人和货的出关钱、入关钱合计是二万一千钱,年底交缗钱是一万五千钱,人的口粮和骆驼的粮草合计是二万八千钱,刨除这些,剩下盈利二十七万九千钱。再加上我自留的人参、葡萄酒、琉璃盏、地毯和皮货,这些大概有五千钱,也就是说最终是盈利二十八万四千钱。”隋玉把每一笔进项和支出都说明白,她看向众人,垂眼继续说:“二成的利钱是五万六千八百钱,甘大和柳芽儿不参与分红,分到十七个人头上,每人得三千三百四十钱。”
“恭喜。”隋玉合上账本说,“诸位,辛苦一年半,到了拿酬劳的时刻了,这些钱箱是属于你们的,搬走吧,不要跟我客气。”
奴仆们笑了,他们都盼着呢,谁都不会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