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喊小崽去捡鸡蛋,小崽提筐跟过去了,在他走后,赵西平拥着隋玉走到河边的桑树下。
“建造宅子的图画出来了,是四进的宅子,占地面积不小,你看看。”赵西平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卷,他拿在手上让隋玉看,“加上肚子里这个小的,我们家也才五个人,我俩住一进,他们仨各住一进,你觉得如何?”
“你儿子跟他舅舅黏糊着呢,他俩就是分床睡也是隔道墙,哪会分院子。”隋玉盯着羊皮卷上的布局,说:“这可真够空旷的,住得太开,扯着嗓子喊都不一定能听见。”
“隋良要娶妻生子的,小崽能一直黏着他?”赵西平点了点最后一进院落,说:“这个院子分给隋良,盖房的时候,我交代工匠在里面盖个小厨房,朝南的院墙再开个门,他以后成家了也有单门独院,跟我们有联系,若是有意也能互不打扰。第三进院子是小崽的,方便他去寻他舅舅,他以后成亲了也还是住这个院子。我们住在第一进,第二进先空着,留给你肚子里这个小的。”
隋玉沉默了一瞬,她扭身扑进男人的怀里,双手环抱着健壮有力的腰身,他身上带着灰土的气味和淡淡的汗味,隋玉不嫌弃,反而觉得尤为心安。
不远处,阿水看见了,她像是被烫了一样飞快挪开视线,还扯着小崽要离开,不让他看。
小崽笑她大惊小怪,他淡定地回看一眼,不解地问:“我爹娘是夫妻,他们晚上还睡在一起,抱一下有什么问题?”
“那是晚上,还在屋里,没有旁人在,自然没什么问题。”阿水反驳。
“掩耳盗铃。”小崽嘟囔一句,“阿水姑姑,你挺迂腐。”
阿水:……
被他闹几句,阿水心里的羞涩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不躲了,正大光明地看着。
“有什么好看的?”小崽又不痛快了,他不让她看。
“有什么不能看的?”阿水逗他。
“哪有一直盯着别人瞧的,真不礼貌。”小崽站起来挡住她,说:“以后你嫁人了,你也会抱我姑父的。我娶媳妇了,我也会抱我媳妇,大家都会有的,跟吃饭喝水一样。别看啦别看啦。”
“真不害臊,谁是你姑父?别乱喊。”阿水羞恼地拍他一下,她提着鸡蛋篮子走了,嘴里嘀咕着:“小小年纪装着满肚子的大道理,稀奇古怪的。”
她有些纳闷,小崽是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的,甚至她跟他是一个夫子教出来的,是两人年岁不同还是什么原因,小崽的想法跟她大有不同,他说的话糙是糙了点,细想起来还挺有道理。
拥抱、亲吻,这是夫妻之间都会做的事,大家心知肚明,但却羞于启齿。晚上能睡在一个被窝,白天为什么不能在人前牵下手或是抱一下?
“姑姑,你要去哪儿?这个草窝里面不就有鸡蛋?”小崽跟在后面追。
阿水回神,她又折返回去。
“阿水姑姑,我有个秘密,是喜事,但不能告诉你。”小崽乐滋滋地说。
阿水深深看他一眼,咋舌道:“你是个见过大场面的。”
她还在纠结上一个问题,他已经毫不在意地掀篇了。
“什么喜事?你舅舅要娶媳妇了?”她问。
小崽得意地摇头,“没猜对。”
阿水瞥他一眼,她不猜了,憋死他。
小崽看她一眼又一眼,自己提着篮子跑了。
阿水大笑。
酷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热,赵西平舍不得小崽跟他顶着大太阳在田间地头挨晒,他一个大老粗,皮糙肉厚抗造,一天就是掉两斤的汗也没事,小崽就不行,他在地里晒半天搞不好能中暑。
“你娘有孕的事还没准,暂时不能往外说。旁人不知道这事就没法时时刻刻照顾她,我跟你舅舅又不能在家守着,你替我在家照顾你娘行不行?还有你舅舅的桑蚕生意。”赵西平跟儿子打商量,“等入了八月,你娘的胎相稳了,我再带你去地里和农司干活。”
小崽痛快应下,“行,交给我吧。”
在他殷勤地照顾下,半个月下来,有眼睛的人都看出隋玉有喜了。
推迟的月事一直没来,隋玉越发确定自己已有身孕,宋娴来询问的时候,她愉快地点头承认了。
“生在你们家,这孩子是个好命的。”宋娴替隋玉高兴,“你也如愿了,惦记这个孩子惦记三年了,他可算来了。”
“是啊。”隋玉摸摸肚子,“我怀孩子艰难,怀头胎的时候,我惦记了两年,客舍盖起来了,他爹升千户了,小崽才到我肚子里来。老二还挑剔,家里富贵了,他才肯投胎。”
宋娴看小崽一眼,小崽微囧。
隋玉摸摸儿子的头,说:“生了他,我才晓得一切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小崽笑开嘴,他满足了,高高兴兴地跑出去玩了。
“你以后不离家走商了吧?”宋娴问。
“怎么可能,为什么不走商了?我还没去过乌孙国和康居国呢。”隋玉毫不犹豫地否决了,她不可能把商队一直交给奴仆负责,三五年还成,时间久了,奴仆在外当惯了主子,心里不一定能服她。她也不可能让剩下的十七个奴仆一直把持着商队的买卖,过个两三年,阿水她们四个小的再大一点,她肯定要把她们塞进商队,届时她要带队领着她们在关里关外走一两趟。
不过这些打算隋玉不打算讲给外人听,免得走漏了风声,让她跟奴仆们生了嫌隙。
“小崽跟良哥儿还没出关看过西域风光呢,等老二能吃能喝了,我把他留给西平照顾,我带小崽和良哥儿去乌孙一趟。客商们说乌孙国风景独好,天山脚下草场绵延千里,我得去看一看。”隋玉说,“等老二十一二岁了,我也带他关内关外走一趟。我带他们来到世上,再亲自带他们见见世面,生命和眼界都给他们了,往后的路就由他们自己选择。”
宋娴由衷地觉得能当隋玉的孩子是孩子一生中最大的幸运,她不敢再想,再想下去她又要陷入反省和纠结的情绪里。
“对了,我来找你还有一个事,你觉得我在城北买地盖房如何?总不能一直带着绿芽儿住在客舍里。”宋娴问。
隋玉诧异,“你城里的房子不住了?那可是你宋家的祖宅,送给绿芽儿他爹你甘心?”
宋娴失笑,“怎么会送给他?城里的房子是给从祖的,以后我跟绿芽儿住,黄安成跟从祖住,他们兄妹俩各养一个老的。”
说着,她的神色有些复杂,她没忘黄安成和从祖曾结伙排挤过她和绿芽儿,黄安成舍不得儿子跟她冒险出关做生意,却没怎么犹豫推了绿芽儿出来。对此,从祖跟他爹是沆瀣一气的。眼下他们父子俩虽然闹翻了,但到底有交心的情谊在,宋娴就单方面做主把黄安成判给儿子。
“也行,绿芽儿跟阿水交好,往后她住在这边也不缺好邻居。”隋玉一顿,她想了想,说:“我去找老牛叔问问,我看他手里攥了多少钱,要不要趁现在没人在城北买地,先给阿水挑一块儿好的宅基地。”
“行,你去问,他要是买就跟我一起,买的亩数多好讲价。”宋娴赞同,“阿水以后要是不嫁出去,跟我们绿芽儿做邻居也挺好。”
隋玉过去的时候,阿水正在给老牛叔洗头,人老了身上的味大,她不想老爹遭人嫌弃,每隔两天就给老头烧热水洗洗头发,还天天盯着他洗澡换衣裳,担心他自己搓洗不干净,每隔五天就雇大壮帮老头搓一次澡。
老瞎对此羡慕极了,羡慕老牛叔有个好闺女,一天天把老头子和老猫打理得干干净净的。
“阿水真孝顺。”隋玉夸一句,“老牛叔,享福啊。”
“享福享福。”老牛叔就爱听人说这话,偏偏嘴上还嫌弃道:“忒折腾人,天天洗,我的头发都快洗秃了。”
“哪有天天洗。”阿水不高兴,她舀瓢热水冲洗头发上的沫子,说:“你自己擦水,我去给我嫂嫂搬椅子。”
“我不坐,不用搬,我说两句话就走了。”隋玉摆手,“老牛叔,绿芽儿她娘要在客舍附近买地盖房,以后绿芽儿就住这边了。我琢磨着阿水也大了,你们在军屯里的房子又归还官府了,她没个正经的家。你手里攒了多少钱?要不要先买块儿地屯着,以后阿水赚钱了由她自己盖房子。哪怕她以后打算嫁出去,不住在这里,也可以再把地卖了。”
老牛叔坐起来,说:“阿水快谢你嫂嫂,她惦记着你呢,我都没想到这个事。”
“不用谢,我看着她长大的,相当于我半个孩子了,这点事不值得谢,我又没分给她半点家财。”隋玉玩笑道。
“既然是半个孩子,你就多照顾她点。”老牛叔打蛇随棍上,脸皮颇厚,他拿下擦头发的麻布巾子,一头斑白的头发如秋末的枯黄杂草一般凌乱无神,也压下他的精神头,让他老态尽显。
“我说不准哪天就死了,好在阿水长到十四岁了,她不是软弱的性子,我不担心我死后她挨欺负……”
“爹,你胡言乱语什么?”阿水训斥他,“好端端的,你说这些做什么?闭嘴吧。”
老牛叔不怕她,他骄傲地跟隋玉说:“你瞧瞧她,厉害的很,长了个不饶人的嘴。”
“这样的性子好。”隋玉顺着夸。
“好也不好,性子太厉害,嘴巴又不饶人,做事不求人,太要强了她吃苦,不轻易跟人交心,也会让人失望,到头来还是她伤心。”老牛叔把阿水的性子摸得透透的,可惜他却没能力教她,也不敢掰她的性子。他宁愿她韧劲强一点,多吃点劳心费力的苦,也别吃受人欺负受人蒙骗的苦。
“她才十四岁,我不一定能送她出嫁,也不能帮她掌眼选婿。”老牛叔叹气,“各人有各人的命,也各有各的运,这些我都看开了,我不托你帮她选夫婿,免得她过得不顺心怨怪你。隋玉,你看阿水再大两岁,或是你什么时候再带着商队离开敦煌做生意,你能不能把她捎带上?我看小春红和小喜她们在外闯荡几年,一个个跟换了骨头褪了皮肉一样,跟才来客舍的时候完全不是一个人,看样子在外走商的确能磨练人。你让阿水也跟着商队走,让她出去长长见识,吃些苦头,长些筋骨,免得伺候我伺候习惯了,嫁人了再一门心思伺候没心肺的臭男人。”
“爹——”阿水又叫一声,“说的哪跟哪儿啊。”
“别给我嚷嚷。”老牛叔示意她别出声。
“行。”隋玉痛快答应了,她本来就有让阿水跟着商队做事的打算,“过个两三年,我可能会带队出关一趟,到时候阿水要是能离开,她就跟我走。”
老牛叔能明白她的意思,等隋玉走了,他拽住阿水嘱咐:“你不用惦记我,只要你过得好,我死了就能闭眼。你嫂嫂带队出关的时候,不管我是快死了还是还活着,你都跟她走,不用惦记能不能见我最后一面,也不用操心我的丧事。家里这么多人,肯定不能让我臭在屋里,丧事有人办,你回来给我磕个头就行了。”
阿水早已泪流满面,她呜咽道:“你说这些做什么?你还能活十年呢,我不听。我也不走,我要留下陪你。”
“犯什么傻。”老牛叔捶她,他进屋抱出半匹绸缎,说:“你拿去城里换成钱,问问绿芽儿她娘什么时候去买地,你跟她一起去。”
阿水不动。
老牛叔瞥她两眼,自己抱着绸缎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