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擦干眼泪追出去,她夺走老牛叔手里的绸缎,随便拎个装鸡蛋的筐牵着骆驼离开了。
老牛叔走到枣树下,他望着阿水骑着骆驼的背影喟然一叹,谁能想到他在十四年前把佟花儿抢回家只是为了有个养老送终的孩子,眼下却抛弃了这个初衷,真正做到像一个亲爹一样为孩子着想,主动推她离开。
老瞎敲着盲杖挪腾过来,他闻到新鲜的水汽混着澡豆的味道,不由泛酸地问:“死老头子,你闺女又给你洗头了?”
“好好说话,我家丫头听见了又要给你甩脸子。”老牛叔走到墙根下拿根秃扫帚,他沿路扫掉落的土。盖房的人用骆驼从沙山运土过来,走一路漏一路,客舍外面弄得脏兮兮的。
老瞎摸索着要扶枣树坐下,却倒霉地摸上一个毛辣子,他顺手捻死,慢慢等着手上火辣的痛感滋生。
扫帚头刮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一下又一下发出“咵呲咵呲”的声音,猫官伸着懒腰走到墙根下又趴下,继续闭眼睡觉。
隔天,宋娴带着绿芽儿和阿水一起进城,三人去官府打听城北荒地的价钱,两家都打算买在靠近河流的位置,荒地的价钱贵一些,一亩要三百三十钱。
宋娴给绿芽儿买十八亩荒地,地契就落在她名下。
小吏跟她们一起去城北丈量土地,宋娴在中郎将府的北侧选二亩地打算盖房,如城里的祖宅一样,二进的宅子,再配个奴仆住的倒罩房,二亩地就够了。
“剩下的十六亩地选在河东的位置,跟玉掌柜的十亩地接壤。”宋娴跟小吏说,等小吏过去了,她跟绿芽儿交代:“这十六亩地你自己打理,算是给你留的一个退路,如果以后你跟你哥闹翻了,他不愿意再帮你养骆驼,你就把走商要用的驼队挪过来。这十六亩地可容纳上百头骆驼,还能盖一排奴仆们住的土房子。”
绿芽儿沉默,昨晚阿水跟她哭诉老牛叔在交代后事,她娘的这一番动作又何尝不是,这一番操作下来,算是为她和她哥分家了。
“等你哥从武威郡回来,我找他说明白,之后将一百头骆驼落在你名下,家仆也对半分,走商的这部分奴仆落在你名下,以后你就是他们的主子。”宋娴继续说。
“娘,好端端的,你怎么像是在安排后事?”绿芽儿猛不丁开口。
“胡说八道。”宋娴嫌这话晦气,她拍丫头一巴掌,“这些事早晚要说明分清的,早点分割清楚,我心里清净些。”
实则是她想趁从祖跟他爹不和的时候把家业分割清楚,免得再拖下去,她担心这父子俩万一和好了,会合伙争夺家产。恶意揣度自己的亲儿子,这个心思不光明,也恶心人,宋娴不打算跟任何人倾述。她狠狠心,由她来做个恶人,把家业分割清楚,免得以后他们兄妹俩为财争得你死我活。
“宋当家,你们的宅子盖在哪儿?”老牛叔领着阿水过来,他念叨道:“这鬼丫头只买了一亩三分地,能盖几间屋?我让她再多买一亩地,她拗着头不肯答应。”
“一亩三分地也不小了,一个小院,三间屋,配个灶房,再留个牲畜圈,差不多了。”宋娴说,“趁着你还在,你给她盯着,请匠人先把地基打起来,以后她攒到钱再继续往上砌。”
老牛叔闻言不念叨了。
小吏丈量完十六亩地,他又满头大汗地过来为阿水丈量宅基地。
傍晚,宋娴请小吏在客舍吃饭,答谢他忙碌大半天。
“玉掌柜的房子大概还要多久能完工?”宋娴找到丁全问。
“九月之前。”丁全回答,隋玉之前交代过他,赵西平也跟匠人们商量过,让他们赶赶工,在入冬前把货栈落成。
宋娴想了想,说:“你帮我问问他们,明年开春了还接不接活儿,我想在城北盖两进的宅子,大概两三个月就能盖好。”
丁全答应,“行,明天我问问。”
隔天,丁全给宋娴答复:“他们地里还有农活,宋当家,你要是雇他们就得迁就他们的时间,忙完春种才能给你盖房子。”
宋娴没意见,她不急着住。
……
日子一晃到了六月底,中郎将府的布局图定下来了,吏员领一帮劳工带着工具先来挖地基。
河东河西都在动工盖房,城里的小贩得到消息,卖菜卖蛋的、炸油果、炸麻叶、卖黍米凉糕的摊子都过来了。
城北陡然热闹起来。
不知谁放出消息城北的荒地一下子卖出去二十亩,一直在观望的商人们坐不住了,手头阔绰的,一个个先买下二三亩地搁手上,打算等时机盖房建铺。
小崽端一碗凉糕进来,他蹑手蹑脚地探头,隋玉躺床上看见他,她招手让他过来。
“娘,你还难受不难受?吃不吃凉糕?我刚买回来的。”小崽问。
“不难受了。”隋玉坐起来,她接过碗吃口凉糕,黍米发酵的东西,味道有些酸,她以前吃不惯,这会儿却喜欢上这个味道。
小崽坐床边看她吃,他又从布兜里倒出一捧紫红色的桑果,“娘,我尝了,这些不算甜,你吃不吃?”
隋玉摆手,“你自己吃,我不吃。”
一碗黍米凉糕吃掉半碗,隋玉放下碗勺,她拿起扇子挥了挥,说:“你舅舅应该快回来了,他离家快一个月了。”
小崽重重点头,他伸手探了下隋玉的肚子,说:“我舅舅又要当舅舅了,他肯定要高兴坏了。娘,你怀我的时候也精神不好吗?”
“没有,怀你的时候我健步如飞,胃口也好。”隋玉说,“可能是天太热了,外面又闹腾,我心里就有些躁,所以打不起精神。”
小崽接过扇子,他握着扇子使劲扇,问:“娘,你还热不热?”
“热。”
扇扇子的小子越发用力,隋玉笑眯眯地享受着。
小崽扇累了,他端起半碗凉糕扒下肚,接着继续扇扇子。
“不热了不热了。”隋玉不让他再扇,她穿鞋下床,说:“走,出去转转。”
外面太阳高悬,风又热又干,几步路的功夫,隋玉就遭不住了,她推着小崽进茶舍,这里面空旷阴凉,适合乘凉。
老牛叔和从长安来的家伎在茶舍里面掰棉花,隋玉拿个板凳坐过去,她也坐下干活。
“今天摘了几筐棉花回来?”隋玉问。
“二十七筐。”老牛叔回答,“天好,棉桃炸的多,我早上去地里转了一圈,白花花的一大片。快晌午了,摘棉花的人还在地里,看样子还剩不少。”
门外响起盲杖敲地的声音,隋玉看过去,是小崽牵着老瞎过来了。
“你牵他过来做什么?他看不见,不能掰棉花。”老牛叔说。
“我眼睛看不见不是还有嘴?”老瞎没好气,“小主子请我过来是为了给他娘吹口技听的,你们沾个光,耳朵有福了。”
老牛叔不犟嘴了,老瞎的口技确实不俗,他肯表演,的确是他们耳朵有福。
隋玉看向小崽,她毫不遮掩她的高兴和欣喜,在她的注视下,小崽整个人越发精神抖擞。
“瞎爷爷,你坐这儿。”小崽高声说,“我娘心里躁,天又热,她不舒服,你吹个凉快的哨子,比如流水的声音,平和一点的。”
“真是个好孩子。”老牛叔夸一句。
“对,我儿子可贴心了,再没有比他更好的孩子。”隋玉毫不吝啬地大夸特夸,“他有这个心,够我受用半辈子的。”
小崽又高兴又羞涩,他跑过去伸手捂他娘的嘴,手掌感受到上扬的嘴角,他没忍住笑,一把搂住他娘的脖子,他趴她背上撒娇。
老瞎喝口水润嗓,嘴巴一开一合,汩汩流水声响起,小溪哗啦啦奔腾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茶舍里。
小崽安静下来,他坐在隋玉旁边,也拖一筐棉花过来掰。
到了正午,地里摘棉花的人回来了,隋玉让二黑去买一盆凉糕,让劳作的人吃些清凉的吃食歇一歇。
老瞎也分得一碗,让劳累的嗓子歇一歇。
茶舍里人多了,气味就杂了,隋玉待不下去,她寻个安静的客舍待着,在檐下走动,享受清凉的穿堂风。
听到东侧的牲畜圈响起一连串的蹄声,隋玉扬声问:“是孩儿他爹回来了?”
隋良裹着一身臭汗翻身跳下骆驼,他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大步走过去,说:“不是孩儿他爹,是孩儿他舅舅回来了。”
隋玉惊喜,她小跑着过去开门,然而东侧门从外面落锁了,她高声说:“良哥儿,门锁了,我没带钥匙,你绕圈过来,我这就出去。”
说罢,隋玉快步往西走,一边走一边喊:“小崽,你舅舅回来了!”
隋良快步跑,一眼看见从茶舍里冲出来的小子。
“舅舅!”小崽一蹦三尺高,他嘎嘎大笑,“你可算回来了,我想死你了。”
隋良对此心满意足,他扛起跑过来的外甥,说:“重了,大热的天,你还吃胖了?”
“就不能是长高了?”小崽不满意。
“我才离家一个月,你能长多高?”隋良丢下他,转而去跟他姐说话,“肉都长小崽身上了?姐,你怎么还瘦了?”
隋玉闻到他身上的汗臭,扭身一阵干哕。
“舅舅,你又要当舅舅了。”小崽雀跃地说,“我娘怀宝宝了,我要当哥哥了。”
隋良立即后退几步,他又惊喜又担心,絮叨着说:“怀小崽的时候吐过吗?没有吧?怎么怀老二还吐了?”
“只是闻到汗味和臭味想吐,不算严重。”隋玉说,“跟怀小崽的反应不同,肚子里这个大概是个小姑娘。”
隋良眼睛一亮,下意识说:“这孩子一定不能像他爹,要长得随你,随我也不错。”
赵西平回来就听到这话,他掏一把喂骆驼的黄豆朝小舅子砸过去。
隋良讪讪一笑,他拽着外甥逃了。
隋良在屋里洗头洗澡,小崽坐在门外跟他念叨家里的事,桑蚕生意赚了多少钱,中郎将府的宅子又是怎么安排的……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隋良披着一头湿发走出来,他按住要站起来的外甥,自己拽了拽裤子坐下去。
“你娘又怀孩子了,你高兴吗?”隋良问。
小崽毫不犹豫地点头,“我娘是个好姐姐,我也会是个好哥哥。”
“你的弟弟妹妹会像舅舅爱戴你娘一样爱戴你,他也会是个好弟弟或是好妹妹。”隋良摸摸外甥的头,他凑近悄悄说:“舅舅会最喜欢你。”
“这不好吧。”小崽嘀咕,嘴巴却咧得像个弯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