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芙睨了一眼有意为师暄妍撑腰的婆子,齐宣大长公主身边的近人,用一种蹙额的、含了三分鄙薄之意的目光回敬而来。
张氏在斥责她的不知尊卑。
师暄妍即便曾经养在洛阳,但如今圣人降下罪己诏,她回来了,这侯府嫡女的位份,便仍旧是她师暄妍的。
其实江晚芙也心知肚明。
可这许多年来,都是她侍奉在姑母身边,承欢膝下,无不恭顺柔媚,姑母对她也视若己出,自她来了开国侯府,姑母和姑丈便再未念及师暄妍,她与侯府上下打成一片,叔婶伯娘还有那些表兄弟姊妹们,都认了她为亲。
她苦心经营了九年,难道仅因为师暄妍一朝回来,便要拱手相让。
江晚芙挪到了师暄妍边上,手心里攥着的宫花,被她下定了决心之后,随手一把抛在盘上,大度得体地微一敛衽。
“姊姊想要,就是姊姊的。姊姊是有福气的人,能得到大长公主如此赏识。”
仆妇张氏身姿不动,只对江夫人道了一声:“还礼已赠到,还请诸位夫人娘子尽快更衣,太子殿下的冠礼即将开始了。”
太子宁恪是元后所出,当年元后产子之后,虚弱难治,太子不及足岁,便撒手人寰,圣人把元后留下来的孩子视若珍宝,此次及冠礼上,不但有当世大儒、一代词宗,更有车骑走马、英雄狩鹿。
开国侯府在邀请之列,不敢有分毫怠慢。
江夫人回话道:“稍后便来。”
师暄妍的指尖搭在了那朵宫花上,雪腻如酥的肌肤自锦枝团花纹云袖下探出,骨节匀亭,宛若玉笋。
粉雾绢绡的花束,与玉质皓腕相映。
眼见着那朵宫花让师暄妍拿作了掌中之物,江晚芙暗怀不忿。
但眉眼间到底是柔顺的,只是,像受了几分委屈。
恰逢此时,开国侯自外而归,年轻时也算是武将的开国侯,身板轩昂壮阔,紫棠色锦衣笼罩之下,透着一股不怒而威的家主气势。
江晚芙上前相迎,青嫩的,还透着一团未脱稚气的银盘面颊上,挂着淡淡哀愁:“姑丈,您回了。”
开国侯师远道环顾厅堂上,看到郭显家的手中拿来的物事,眉目笼起沉凝之色。
江夫人了解丈夫,最擅长看他眼色,上前道:“侯爷,这是怎了?”
师远道垂下衣袍,神情怫然:“适才我自太子詹事那儿吃了两盏酒,他向我打听家中,问及芙儿。”
说到自己,江晚芙胸脯扑扑地跳,似油星子乱溅,慌神间抬眸。
江夫人忙不迭道:“侯爷怎生回的?”
师远道看一眼江晚芙,像是安抚:“放心,我自是满口回绝,芙儿年岁尚小,不急着婚配,何况她自幼养在我江家,是我江家女儿,他要拿我家的女儿配他那庶子,是断然配不得。芙儿的婚事,我替你记在心上,定是会仔细筹谋。”
开国侯这话,便是一颗定心丸,江夫人吃一半,江晚芙吃一半,两人的心都安回了肚里。
唯独师暄妍,长长的睫羽垂覆,明丽得含了些许妩媚之意的美眸安静地压着,仿佛听不到他们一家人的谈话。
江夫人上前挽住丈夫臂膀,带他往里间去,边走边道:“太子冠礼的时辰要到了,侯爷先更衣去。对了,今日齐宣大长公主派人透露,说是相中了般般,像是要替般般与襄王殿下做媒。”
师远道顿步,回头看一眼乖巧安谧、未发一言的师暄妍,若有所思。
这女娘养在外头多年,听江家人来信说,师暄妍是个偏激不饶人的性子,她回府后却步步为营、处处谨慎,如此藏锋内敛,多半是心怀筹算。
“齐大非偶。”师远道只留了一句。
江晚芙傍着姑母与姑丈,离开了花厅。
师暄妍放下那支宫花,郭显家的似乎要说两句话,她眸光微闪,玉指转而去,拿了那枚雨露玉符:“嬷嬷,般般身上不适,稍后便不去赴宴了。”
郭显家的听出了意思,家主说“齐大非偶”,便是不乐见二娘子与襄王殿下的事,二娘子谦恭柔弱,不敢拂逆父亲心意,便自请退下,这正是她的谨慎体贴。
只是二娘子回家也有多日了,性子淡淡的,不争不抢,侯府上下也与她不太热络,家主与夫人偏心自小养大的江娘子,固然是在情理之中,可这二娘子瞧着,却甚是可怜。
“婆子省得了,一会同夫人说。二娘子在雅望阁好生歇着,殿下冠礼上热闹嘈杂,就是侯府也未必顾得全收尾,娘子不去,也不打紧。”
一夜雨过,晴光泛潋。
初春的空气里糅合芳草与泥土的气息,乍暖生香。
靠轩窗而卧的师暄妍,把玩着掌中莹透白皙的垂露玉佩。
她也不知自己怎的最后还是拿了这块玉符,兴许是在那个男人的腰间见过,知晓他放在心上的,必定是上乘货色。
她从小就养在江家,没见过喧嚣红尘,没熏陶过公侯府门的簪缨贵气,肯定不如他有眼力了。
又或者,她只是心里有几分不想,这个和他扯上了一丝半缕关系的玉佩,最终落入江晚芙手里磋磨。
“你是谁。回长安了么。”
出神间,师暄妍轻喃道。
她一个字也没留下便跑了,不知后来他是否生气了。那男人生气起来有些可怖,不用像侯府家主似的请什么家法,打断几根藤条,单单是一记眼神、一句冷语,便让人觳觫。
她在他身边伺候着时,可领教过多回了。
日影逐渐地盖过西屋后头的梨树,斑驳的绿意摇缀下来,为轩窗画上了几许早来的春色。
池南烟柳褪下雾衣,自春日妆奁里拈来金粉,抹出一段段细而均匀的青黛眉弯。
蝉鬓换捂手的汤婆子去了,怎么叫也不应。
也许是都偷偷去瞧太子及冠的热闹了,没同她说一声儿。
雨后新晒的泥,踩上去用松软如糕的感觉,走几步,绣鞋沿边儿便是一圈穿缀了尖尖草芽的春泥。
春风推动暮烟,漫步来到离宫花草幽径。
太子的冠礼已经结束了几个时辰了,算起来,开国侯府众人也应是酒酣饭饱乘兴而归,只是这么几个时辰过去了,也无一人,过问师暄妍一声。
她吃了一点牡丹酥,出来散步,只见此时华灯已上,六角宫灯绢纱上绣着芊芊兰草,虫豸乳鸭栩栩如生,树梢挂罥的轻纱随着晚风摇荡,水池照灯,斑斓生辉。
衣衫华丽、高鬓耸髻的妇人男子相与而行,女郎们在身后头嬉闹,有玩樗蒲、六博棋的,也有的分曹射覆、捶丸走马,欲在暮色彻底来临前,逞尽兴致。
连片的抚琴奏乐的雅音,与笑声混合着,回荡在湖畔。
师暄妍的耳中也听到了有人交谈的声音,自湖畔蜿蜒的假山后传出。
“齐宣大长公主适才去了郑贵妃那处,不知郑贵妃同大长公主说了什么,很是下了大长公主面子,齐宣大长公主出来时,脸色显然不虞。”
“听说,郑贵妃瞧不上大长公主物色的襄王妃,驳斥了大长公主,才惹得长公主不快。”
师暄妍脚步微定。
那假山之后戏谑的笑音由远及近:“真的?也不知是谁,郑贵妃这般相不上,竟也不顾大长公主是圣人的长姊了。大长公主是最好做媒的,谁知这回先在太子殿下那儿触了霉头,眼下又……”
一片笑声宛若银铃起伏。
她们谈论的那人,无疑是师暄妍。
她虽出身侯府,但终究不过是一外人,没得到他们开国侯府半分的教养,自是教郑贵妃看不过眼。她也从未想过能与襄王有何良缘,以她如今的处境,说句捉襟见肘不为过。
原以为回了长安会好些。
也只是以为罢了。
师暄妍眉眼轻弯,神色平和温雅,姿态轻盈地如一阵穿堂春风掠过假山旁高耸的垂柳,径直踅入无人幽径。
终于是将那些聒噪的声音抛在了耳后。
四周悄然阒寂,草叶茸茸间倏地扬起一双灰扑扑的耳朵,四处张望的眼睛一下露出来,原来是一只小巧玲珑的野兔。
离宫建在长安西郊,草木茂盛,周围环绕着终年翠绿的密林,出没一只两只野兔、狐狸,也实属正常。
但这还算是意外之喜,师暄妍等那兔子自投罗网,猝不及防伸出裙裾下的玉腿,野兔受了惊吓,仓皇蹦起,师暄妍将它抵入草丛,阻碍了它的去路。
她蹲下身,凝视着这只灰蒙蒙的兔子,正当她准备来个瓮中捉鳖之际,纤瘦的魔爪已经探向了兔子。
却是嗖的一箭。
不知从何处发来,箭镞刺穿被骀荡春风吹拂得荡漾的叶尖,正中野兔后背。
箭头扎进肉里,血沫溅开来,染了师暄妍一手。
少女温柔使坏的笑容凝固在唇角,双目僵滞。
腥热的兔血斑斑地沿着皮肤滴落,被箭镞射中的野兔身子歪倒在草叶间,霎时不动,已经失去了生命。
听说太子冠礼上圣人安排了狩猎之戏,却不曾想有人打猎竟打到了荒僻萧疏的此处。
师暄妍抬眸望去。
其时已是黄昏。萧条的叶径埋入荒林,躁鸦点点,绕树啼鸣。
更远的天际,金赤紫灰之色如打翻了的夹缬错落渲染,残阳宛如深海间鳞光晃曜的游鱼,自云翳的罅隙里穿梭。
黄犬之吠,伴随马蹄悠然而近的声音,同时钻入耳膜。
来人骑在一匹轩昂魁梧的骏马上,一身羽林卫的银甲骑装,修长的双腿扣着马镫,长弓在臂,羽箭缚肩,逆着沉晦的天色,面孔被阴翳笼罩,看不分明。
方才那一箭,就是他所发。
黄犬追逐着主人,发出挑衅的吠叫,吓得师暄妍刚从野兔转眼即毙的死亡阴影之中回过神,又被唬得不留神跌坐在地。
长安之人,权贵若云,来人也不是善类。
那人不疾不徐,策马而至。
马背上的身姿磊落韶举,斐然不群,笔挺得犹如一柄青铜时代收藏于华美礼器之中的锋刃。
暮色来临的最后一刻,终于来到了师暄妍面前,残留的光,照清了男人的身形骨骼,及那张世上无出其右的昳丽姿容。
“是你……”
师暄妍惊怔得说不出来,周遭静谧,只剩下林间溪水潺湲而过的流声,和她胸口那宛如鼙鼓般粗重的心跳声。
男人自然也看见了她。
他的目力比她好上许多,何况并无逆光,在她抬眸的第一眼,他便认出了她。
只是师暄妍没感到男人在看见她后神色有半分的松动或是变化,她忐忑不安地将身子往后蹭了几下,试图在他眼皮底下溜走。
正如上次一样。
可这次,她却没这个机会了。
男人原本放得极缓的速度,蓦地,在他握缰踢蹬后,俯冲直下,犹如箭矢般迎向草丛里疾驰而来。
直至到师暄妍身旁,等不及她发出一声娇弱的惊呼,男人便将他的“猎物”掠上了马背——
不是那只野兔,而是一个娇滴滴、香软无骨的小娘子。
在师暄妍惊慌失措、无助的呐喊声中,男人眉眼沉坠下来,一拨马头,骏马载着两人飞踏过林中浅浅的溪水,跃向银光斑斓的深处。
此时弦月初升,高照密林。
溪水的清音落在身后,愈来愈远。
山头笼着墨翠之色,遮在眼前。
师暄妍不知要去哪里,只是生平第一次坐在马背上,还是一匹仿佛发了疯似的飞驰的马,她的心近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
两侧呼啸的风,刮在娇嫩的脸颊上,如刀片剐擦般锐痛。
不知过了多久,脸颊两畔的长风终于息了,马停了下来,一动不动。
周遭没有宫灯,黢然死寂,连拂到身上的春夜凉风,都仿佛卷着一股杀气。
师暄妍颤颠颠地回眸,望向身后的男人。
他的胸膛贴着她单薄的背,自银甲下,仿佛仍能感觉到炙热的温度。
但男人望向她的眸极冷。
她要动,似乎要挣扎下马,才扭了那一袅春腰,便被铁臂阻挡回去,焊死在马背上,他的这一举动,已经带了一分怒意。
若是再察觉不出,师暄妍便是榆木脑袋了。
踉踉跄跄地挤出一丝笑,她心虚地道:“郎君,你看,我们很有缘,是不是?”
男人岿然不动,眸色清冷地审视着她。
师暄妍知晓他吃软不吃硬,便想着故技重施。
谁知,指尖还没碰到他的衣甲,磁沉的嗓音自耳后落下来,瓦缶般击在她的耳膜上。
“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