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西沉,子时已过。
长襄殿中灯火明炽,圣人垂眉抚着奏折,时不时便从空寂的殿中,回响出一声声咳嗽。
听得值班守夜的内监心惊胆战。
幸而自夜雾深处,一片前导的宫灯之中,望见了太子殿下的身影,内监如蒙大赦,内心千呼万唤盼着的救星终于来了!
宁烟屿长腿跨过长襄殿前的白玉台阶,宫灯如水浪,被拂到身旁。
内监王石禀道:“圣人近来茹素,气色似乎不好,已有一段时日了,昨夜里吹风受寒,用了药也不见好转,这会儿还在灯下批着折子呢,劳殿下惦记着,劝圣人两句。”
旁人的话,圣人只当耳旁风。
就连魏相把话说得不中听了,圣人也会跳起来痛骂。只唯独这位太子殿下的提议,圣人听了,会认真考虑。
上一回,殿下定要圣人下诏罪己,圣人也知晓当年听信癫道人之言,降旨有些出格,但毕竟是圣人,拗于颜面,便同殿下商议,私底下把当年那些被遣送出长安的婴孩寻回来也就完了。
殿下固执不肯调和,父子俩闹了隔阂,殿下更是对峙之下,便似赌气一般,去了洛阳。
没过多久,洛阳便传出殿下又病了的传闻。
做父母的,哪有拗得过子女的。圣人的龙颜,到底是比不得殿下的安危重要,只要儿女孝顺,一家和睦,圣人也就低下头来了。
内监待在圣人身旁不是一两年,洞若观火,殿下今夜身上这裳服……
殿下素来衣冠整肃,如今这袍服下摆微褶,像是骑马所致,没来得及熨平整,而且,身上似乎带了一点淡淡的胭脂香气,清宁幽远。
太过清媚的香气,与殿下平日所熏的兰泽香大相径庭,像是女子身上所携。
王石压下上扬的嘴角,按住思量,佝偻腰又道:“殿下,圣人在殿中等您多时了。”
宁烟屿扯着长眉:“圣人可曾说,何事寻孤?”
王石摇首:“奴婢不知,殿下一去便知。”
这父子俩,一个赛一个的别扭,圣人对殿下在爱护在心口难开,殿下又何尝不是。
宁烟屿径直步入长襄殿,明烈的灯火,拱出殿内伏案批阅的身影。
圣人不过四十出头年纪,两鬓已有些微染霜,但姿态如山岳巍峨,于满室摇曳灯火的拍打之中,岿然不动。
“阿耶。”
宁烟屿疑心那老内监说话言过其实,不过是故意激他罢了。
圣人思绪被唤回,隔了老远,看了这姗姗迟来的儿子一眼,道了声“坐”。
宁烟屿于圣人身旁的圈椅就座,忽见圣人砚台里的水墨已经干了,也不知用了多久,在这一个人批复了多久的折子,他起身去,来到圣人跟前,长指捉过墨条,自盘上一圈圈地徐徐研磨。
圣人道:“有心了。”
这回姿态端得倒是不错。
宁烟屿心忖着。
圣人看他不说话,只顾磨墨,自己的笔尖却在折子上下不去手了,顿了一下,狼毫已在折子上留下了一团污渍。
这污渍若是让臣子看去了,保不定胡乱揣摩,便忙提笔在一旁留下两行小字——
此朕夤夜批复折章打盹时不慎信手所涂,爱卿见此,切勿惊惧。
处理完方叹了一口气,终于是先端不住了:“今早郑贵妃来朕此处,说要替襄王物色王妃。”
不待宁烟屿询问——
自然,这个对男女之事如一根筋死活开不了窍的儿子,是不可能问的。
但宁烟屿的脑中,却说不上缘故,掠过在师暄妍那处见过的玉佩。
莫名其妙,心口一阵堵闷。
太子果然没有问。
圣人早有所料,只好自己接了往下道:“她久居深宫,不熟悉长安各家名媛,物色不出,求朕拿主意,朕哪有空理会,便说让她自己去操办,她接着又说,齐宣大长公主来说合了,定了人选。”
宁烟屿的喉头肌肉像是一根弦,不受控制地一颤,清沉的嗓音往前推出:“是谁。”
太子漆黑的瞳眸,浮出一丝惊异。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怎会脱口而出。
圣人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但这个儿子心思藏匿得深,轻易不可窥得,圣人探不到底,略有些失望,如实道:“长公主为老二相中的人选,是开国侯府家的娘子,也是今年才接回侯府的,当年被送出长安的女婴。”
说到这里,圣人心下几分馁意。
被这儿子搅和得,他如今一想到那几个婴孩,连同封墨在内,便总是愧怍难安,总想着,再多赐下些抚金,补偿那几个儿女。
说来,那几个郎子女娘,都不过与老二差不多的年纪,老二迄今还懵懵懂懂着呢,他们也实属无辜。
宁烟屿听到“开国侯府”四字,掌下磨墨的指尖骤停。
清润的墨香自宣纸之旁漫溢流出。
圣人却似无察觉:“无论大长公主把那女娘夸得再是天花乱坠,夸她盛颜仙姿、名门之仪,郑贵妃都定是不满的,何况师家二娘子的年纪,比老二还长一岁,郑贵妃想先迎她为襄王侧妃。”
襄王,侧妃。
宁烟屿的喉舌无声地卷过这四个字,薄唇起了一丝新月般的弧痕,哂然垂袖。
但无论郑贵妃把算盘拨得多响,老大这里还没着落呢,婚姻大事,长幼有序,岂可越过太子,先让襄王定亲,就是侧妃,圣人也难应许,故而只是搪塞回应,先把太子叫过来,问过他的心意。
在长安,他若有中意的小娘子,只管上人家里去,三书六聘,把人娶回来就是,人家小娘子自是千情万愿。
这点自信圣人还是有的。
怕只怕这锯嘴葫芦不开窍,一句话说来,又不言语了。
圣人无奈,只得迂回试探道:“你觉着,这门亲事如何?”
宁烟屿口吻淡漠:“不好。”
圣人笑道:“朕也觉着不好,这师家二娘子,是名门之女,只是,她自幼养在宫外人家,又能有几分名门之仪,朕那位最好张罗婚事姻缘的长姊,对她相上的人一向自吹自擂。郑贵妃多半也是如此想,一开始,便拒了这婚事。”
谈及此处,圣人瞳仁中,笑意逐渐剥落,色泽转凉。
“至于后来,为何又应许,太子,你可知晓?”
宁烟屿颔首。
师家以军功起家,师暄妍的嫡兄,现如今出任淮北节度观察留后,麾下尚算有些兵力。若以姻亲维系两家关系,能助力襄王于朝中声势。
襄王虽无意于问鼎,但他的母妃似乎并不甘于此。
圣人拂了手,用狼毫蘸了墨,继续批复奏折,问了一声:“此次及冠礼,朕把全长安的名门毓秀都请来了,太子可是相中了哪家娘子?”
宁烟屿知晓,只要自己说一个“师”字,无论她目下是否正与襄王议亲,是正妃或是侧室,阿耶都能同意那个女子嫁给他,赐下婚事。
可那个女子,何尝有心。
狡猾善赖,出尔反尔,工于伪装。
宁烟屿长睫微抬,轻笑,缓缓摇首。
“没有。”
*
月光照彻华林,青帐外,篝火燃尽,唯余檐角几盏风灯摇曳。
华叔景去后多时,师暄妍方终于从帐内步出。
少女的身影有一分迟疑、踉跄,脸色苍白,虽疼痛已消,但看起来,像是皮肉的疼痛止住了,那股痛意却钻人心髓,樱唇微微颤栗,眸光茫然失神。
崔静训瞧了她的模样一时不大敢靠近前,但还记得殿下的嘱咐,双手捧着如意锁,向前道:“娘子,这是郎君托我转交你之物。”
少女垂眸看来,男人的掌心躺着一枚已经褪了华光的金质如意锁,那锁上还刻着“春祺夏安,秋绥冬禧”八个字。
当年她刚刚出生,尚且处于襁褓中时,她的父母,也是爱过她的吧。
这枚如意锁,还有她的乳名“般般”……开头一切,总是那般美好。
小小的女孩儿躺在母亲的臂弯里,眼底定满是憧憬。
那时她定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待到她长大,母亲那般慈爱温柔、包容一切的目光,给予了别人的孩子。
师暄妍自崔静训手中取下那枚如意锁。
这东西,是她自小便带在身边的,如珍如宝,一刻也不敢取下来,追随着她一路从长安驰往洛阳。
但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已经渐渐,不再把这个再普通不过的物件当个宝了,就连它何时落在了“封墨”那里,她都不知。
师暄妍指尖微紧,向崔静训福了福身:“多谢。也谢封郎君。”
崔静训一怔:封郎君?
但顷刻想道,太子殿下少年心性未泯,也时有促狭捉弄旁人之好,这定是什么新鲜花招,他倒不宜背地里戳穿他的把戏,教他下不来台。
崔静训翩翩地还礼:“娘子,可要在下遣人护送回雅望阁?”
师暄妍攥紧了那枚如意锁。
她心里知道,她把那个风姿高华、如日之曜灼的郎君得罪狠了,他如今就连还这物件,也是让他人代为转交,是想同她前尘两清、不复相见之意。
这是她应得的。
她本就是个坏女孩儿。
何况——
师暄妍抓紧如意锁,将它揣在胸口,本该熏暖之处却是森然寒凉之意。
既然要坏,便坏得彻底些吧!
师暄妍没有让崔静训派人护送,此处距离雅望阁也已不远,她辞谢以后,示意自己要徒步而回。
此时还未到子时,离宫周遭尚有人巡夜,安全无忧,崔静训便不曾强拂她心意。
师暄妍至子时正刻回到雅望阁,长廊下的灯火明灭,春意寒凉砭骨,身子像是浸在一汪寒潭里,她抱着单薄的双臂,慢慢、慢慢,消无声息地走在回廊里。
侯府诸人,没有丝毫动静,安静得有些过分。
师暄妍抬眸,忽见蝉鬓捧着一只汤婆子,犹如鬼魅般闪现在她面前,少女微垂眼睫,怯弱地发着抖。
蝉鬓将汤婆子送入娘子手中,语调颇为冷淡:“娘子上何处去了?”
面对责问,师暄妍咬住了朱唇,隐忍不答。
隔了半晌方才小声问道:“母亲睡了么?我有话对她说。”
蝉鬓道:“夫人并未入睡,今日江娘子误入猎场,被流矢所伤,受惊过度,夫人正陪江娘子。”
今日,那两个突然冲将出来,拦住自己去路的人,便是受了江晚芙所使。
可惜后来林中长箭飞出,那二人均未能留下活口。
也算是死无对证了。
那两人后来并未回去对江晚芙复命,她心下不安,便故意做出动静来,吸引侯府诸人的目光,顺道将自己摘清,倘或师暄妍告发,没有确凿证据,无人会相信。
就算有确凿证据又如何。
比起她,开国侯与江夫人似乎都更愿意相信江家人的嘴呢!
回廊尽头花树摇曳,在月华笼络下,宛如枝头覆盖着晶莹薄雪。
师暄妍抱住汤婆子,赧然道:“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明日再说吧。”
蝉鬓自二娘子回府以后,便一直跟在她的身旁,得家主指令,暗中探查二娘子人品心迹,这段时间以来,蝉鬓对此无时或忘。
但就她所观,二娘子性格怯弱,就连下人欺凌到头上她都能宽仁,不大像家主说的“暗怀筹谋”,除却近来于离宫之中形迹鬼祟以外,蝉鬓没有觉出任何异常举动。
但二娘子几回漏夜归来,不知是见了谁,昨夜里,更是绣履都丢失了一只,衣衫褶皱,颇有些困窘之意。
蝉鬓将此事回了家主,家主命令,继续盯着。
今日,家主正为了江娘子被流矢所伤一事分心,想必谁也无暇顾及这位二娘子,蝉鬓也不想前去打搅。
“娘子,夜色已深,请回寝房沐浴更衣。”
师暄妍看上去仍是温和无害,宽宥,善解人意的纤弱姿态,微微笑着,榴唇下贝齿轻绽:“好啊。”
江晚芙伤了。
没人再会关心,师暄妍为何这么晚归来。
太子冠礼结束了,各方宾客都登上了打道回府的车马。
天色放晴,马车穿行在直道间,两侧树木蓊翠,透过林叶,日影的花纹自华盖上闪转腾挪,变化万端。
师暄妍与江夫人、江晚芙共处一驾马车。
江晚芙伤在右臂上,用绷带缠了一圈一圈,江夫人怕她的臂膀落下来,在颠簸的车马中碰上硬物,便一直不嫌疲惫地轻轻托着江晚芙的肘。
江晚芙脸颊微红,与江夫人靠在一处,望向对面,沉默地拨弄着如意锁的师暄妍。
江夫人也听得了一串铃铛轻细的响声,看向师暄妍掌中的如意锁:“般般,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我从未见过。”
师暄妍拨弄如意锁的动作一停。
原来,他们早已不记得了。
她柔婉含笑,将青丝拨过耳后:“无甚,只是一个老物罢了。”
说完便将如意锁收好,藏回了腰间的竹青色缠枝葡萄纹香囊。
其实她也忘了,若不是“封墨”让人把这块如意锁还给她,连她都已想不起来,幼年在江家受尽苦楚的自己是如何珍惜宝贝这块金锁的。
这是父母爱她的明证,仿佛只要抱着这块宝贝,他们迟早回来看她,接她离开的。
可后来,江晚芙去了师家。
一年、两年,爹娘始终没有来。
记不清什么时候起,她也不再稀罕这东西了,也并不觉得它能带来慰藉,只是挂在身上习惯了,才一直佩戴着。
江夫人不再好奇,垂首托住江晚芙受伤的右臂,切切叮嘱:“以后,万万不可如此大意,幸得昨日狩猎场上襄王殿下发现了你,送你回来,若是迟上一时三刻,只怕就不止伤在臂膀了。”
江晚芙面色含羞,小鹿般的眼微微闪烁:“知道了娘……”
话音落地,江晚芙神色紧张起来,似乎为自己的冲口而出懊恼,后悔地望了眼江夫人,又愧疚地瞥了眼师暄妍。
她欲盖弥彰地展示着,她与江夫人的亲密,师暄妍早已见怪不怪。
她认了江夫人为母,开国侯为父,师暄妍早已从下人口中知悉。
难为他们一家三口,还愿意给她一点颜面,在她面前稍稍遮掩三分。
江夫人内疚:“般般,其实你妹妹……”
师暄妍淡淡一笑:“我知道。”
她坐在马车里,似一尊玉像,乌眸如嵌在玉像上的黑曜石般,漆黑有光,凝然不动。
两侧摩挲过车窗的树影落在少女宛如削成的两肩,车中光线黯淡,遮去了她长睫底下情绪翻涌的秋水眸。
不过稍后,她转而望向车外。
蓦地,她的身子靠向了车窗,一股食流顶到了咽喉。
江夫人见她身体不适,也是吃惊,连忙问道:“般般?”
师暄妍靠在车窗旁恶心干呕不止,并制止了母亲搭过来的手,往身后推了一推:“女儿无事,也许是受不得颠簸……”
江夫人看她实在干呕得厉害,便让人先停下马车,让她缓一会儿。
师暄妍平复着翻滚不适的胃,见马车停了,回眸望向身后,只见那母女俩正两双美眸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江夫人极力压抑着,似想问,但终究又没问。
末了,她敲了几下车窗,示意外间人重新赶起马车。
江夫人拉住了师暄妍的小手,柔和地宽慰道:“般般,你身子不适,何不早说?离宫里有些不便,待回府以后,阿娘让府医来为你诊治。”
江夫人表面和煦,心潮却已起伏不止!
一颗心哆哆嗦嗦的,她不经意望了师暄妍的肚子一眼。
莫要怪她多心,回长安之前,女儿平白消失了一个月。
她回长安更是车马劳顿,前往离宫之时,也是乘坐这驾马车,从未听她说起过,她耐不住颠簸。
江夫人的柔和笑容挂在脸上,望着暖风中额前碎发拂动,看似清扬婉兮,实则内里浪荡不堪的女儿,心一点点往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