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鱼背主求荣, 勾引洛神瑛,已过去了数日之久。
江晚芙偷鸡不成蚀把米, 贴了一个贴身侍婢进去,如今虽有江夫人身旁的芜菁来服侍,可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
暮色落在屋脊上,映出半边如钩残月。
江晚芙与江夫人正在房中说着话,江夫人将新裁的衣裳拿出来,给江晚芙试穿。
内衬是用寸丝寸金的缂丝工艺制成,鹅黄的底,绣千枝攒花绛珠海棠, 穿在少女身上,与那一身娇嫩的肌肤相得益彰,更添娇艳。
于是江夫人在旁感慨了一句:“芙儿生得底子好,亏得你阿娘了。”
说起阿娘, 江晚芙眼中雾色蒙蒙,像是起了雨云。
江夫人忙握住她手,柔声道:“芙儿想你亲生娘亲了?长安与洛阳不远, 他们也许久不曾来长安了, 正好芙儿生辰快要到了, 不妨, 将他们请来?”
江晚芙迷迷茫茫地望着江夫人,欲言又止,忍了半晌, 嗫嚅道:“真的可以么?”
“傻孩子,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江夫人怜爱地抚摩江晚芙的颅顶鸦发,温和地道, “你虽入了我侯门,但也是江家的骨血,你惦念父母,是人之常情,这说明我们芙儿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女儿,我们欢喜都还来不及,哪里像……”
说到此处,江夫人忽而顿住不言了,寝房内陷入了沉默。
江晚芙早已探知江夫人心事:“阿娘,芙儿日后,定会好好孝敬双亲,我,我一辈子留在侯府,不出嫁,只要您肯让我陪着……”
江夫人闻言感动,笑出了泪花,拍打她的手背:“你这傻孩儿,女大不中留,哪有女儿家不嫁人的,你阿耶还在替你考量。正巧,等你父母从洛阳赶来了,也要问过他们二老的意见才是,我们对不住你爹娘,当然要把你从开国侯府,风光地嫁出去。”
江晚芙嘴上婉婉应承,羞红了玉颜。
清风吹拂,珠帘暮卷,拨开少女额前的鬓发,露出柳色眉弯之下隐隐担忧的清眸。
春华台上,少年长姿鹤立,峨冠博带襟袖当风,似水月镜花,衬得满园明净的春色都入了俗尘,只一眼,便撩动了她心上弦音,自此夜夜入梦。
可江晚芙也心知,凭她自己的身份,又如何能够嫁与太子殿下为妻?
即便侯府认了自己,可比起生来就带有师家血脉的师暄妍,她到底算不得名正言顺。
这一生都不敢再觊觎那足不蹈泥、衣不染尘的太子殿下,她亦不想委屈求全,侍奉了旁人。
与其如此,倒不如留在侯府。
隔了绿纱窗,传回一道叩门声,门外之人低头溢出轻咳,是家主的声音。
江夫人送江晚芙出门:“芙儿,你阿耶回了,你先去吧。”
江晚芙心事重重,垂眉,向入门而来的师远道行礼,不带一丝风声地离开了寝屋。
这回回来,师远道又是眉结不展,江夫人迎上前,替师远道将外披取下,送他至书案前烤火。
炉上还煨着栗子,正烤得焦香,焕发出一蓬蓬引人垂涎的浓郁热气。
师远道皱眉道:“夫人,我先前不曾对你讲过,是为了予你一个惊喜,前日里还有风声,说陛下恩泽当年弃婴,似乎有意,要敕封金章紫绶光禄大夫,轮到了我的头上。但这两日,圣上却好像没了那个意思,圣旨迟迟不下,我恐生变。”
江夫人递上一盏温热的茶:“夫君勿恼。该是你的,迟早也是你的,飞不走,若本来就是三人成虎,以讹传讹,夫君也不必放在心上。”
“话是这样说,”师远道愁眉不展,“但我总觉得像是出了什么变故。你说,会不会是陛下受了奸佞挑唆?”
江夫人哪里能知晓朝堂上的事,不过是师远道平时缺一个倾诉之人,偶尔会同她聊上几句,他在朝政上有多少政敌,江夫人也不放心上。
师家虽说是侯门,但师远道在朝堂上领的,不过是个从五品的文散官,远远不如儿子争气,只要儿子往后官途顺遂,江夫人也就心满意足,对师远道这些给侯府带不来入账的官职变更,向来由得他去。
师远道碰一个钉,知晓夫人不大爱听这些,便转而聊起她爱听的:“夫人可曾听说了么,陛下给昌邑县主下旨赐婚了。”
这倒是个天大的消息,京中贵女但凡有议亲的,总能惹人说道。
比较郎君之间的家世门第、人品样貌、族中亲戚、往后仕途之类的,昌邑县主是大长公主的嫡亲孙女,又得圣人的宠爱,她的婚事,自然引起了江夫人的好奇。
却说那日出了若鱼那样子的事后,齐宣大长公主一气之下,将洛家大郎打了一顿,发落回了河东老家,昌邑县主是送他回去的,这会应还在路上。
“圣人给昌邑县主指的夫婿,不是旁人,就是封家那小子。”
“封墨?”江夫人万分诧异,“可他不是……”
他不是和咱们家般般在好么?
看来,巡视泾河果真只是一个避而不见的由头,有了与昌邑县主的婚约,就看不上开国侯府窄门窄户了。
江夫人神色不定:“封墨与昌邑县主定亲,那般般怎么办?”
师远道鼻子里哼了一股冷气出来:“到现在了你还惦着那孽障,幸得蠢奴上次搅和了大长公主相看她之事,与襄王殿下的婚事是彻底黄了,再过得几日,就给她下一副打胎药,把那孽种一并打了,生得留着夜长梦多。”
“至于姓封的那小子,”师远道负手道,“他要与谁家定亲我们不管,但等他回来,我必要到陛下跟前狠狠参他一本。”
这不过是自顾自地以为出了口恶气,实则般般被负心之人辜负,实属可怜。
她到现在还紧咬着牙关,卫护那个负心薄幸的男子,真是教人怒其不争。
师远道这时又道:“把蝉鬓叫来。我要试她一试,让那混账听见她心心念念的郎君就要奉旨与他人成婚,她难道就丝毫不为所动?”
江夫人也正有此意。她不信般般会如此糊涂,到了这步田地,还要打碎了牙齿活血吞,把封墨诱骗她之事继续压下。
“夫君,般般让你失望了,她现下成了这副模样,我这个做娘的,真是不知该如何自处。”
江夫人没有同夫君说,自君子小筑里,蝉鬓带回了许多那日氅衣所撒的颤声娇。
*
一觉醒来,窗外正碧雨泷泷,绿纱窗被支开一条边儿,露出潮润的泥土气息来,搅和得鼻尖发痒。
师暄妍半伸懒腰,自榻上坐起身。
那日清早睡醒之后,果如他所言,师暄妍再没看到他了。
他守信用,没有让婢女发现他在君子小筑,在她的卧榻之旁睡了足足一夜。
可那个心机深沉的男子,走便走了,还走得非常不干脆,留了一件更加惹人遐想的男子衣衫下来,那衫被她抓在手里,已扯得褶皱斑斑,师暄妍也不知怎的,还凑上去,轻嗅了一下。
衫子里藏着汗渍的余味,但并不难闻,其间掺杂了淡淡的兰草芳息,并不如其人一般清冷,反而温软馥郁,丝丝离离,缠绕鼻尖。
因蝉鬓很快便要过来伺候她梳洗,师暄妍急忙将衣衫团成一团,丢到了床榻底下的箱笼里。
待寻个时机,她会将那身外衫烧掉,以免留下痕迹。
“封墨”是个心机深重的,他只怕巴不得让人发现他们的好事,师暄妍也不懂他目的何在。
那个夜里,他百般纠缠,便就压她在这方床榻之上,一遍遍地亲吻她的脸颊、鼻梁、嘴唇。
纱帘拂动,月华惨淡,师暄妍看不清他的脸,只是那股灼热的兰泽芳息,一直充盈在她所有感官里,仿佛能熨到她肌肤里去。
一直过了几天,师暄妍都还是觉着自己的身上存留着他的余温。
幸而,他并不曾再过来。
晨间醒来,蝉鬓贴心地送来的碧玉虾仁粥,配了几样就粥的小菜,里头的醢白菜和碎鸡胗,让师暄妍多用了几箸。
用早膳后梳妆、更衣,师暄妍如往常一般,百无聊赖地垂眸吃起了茶。
蝉鬓一头照料着娘子,口中幽幽道:“自上次昌邑县主邀请娘子入众芳园相会以后,便再无回音了。”
师暄妍以为她是讥讽自己,在齐宣大长公主面前并没能争得面子,心中并不如何在意。
热茶汤入口,清鲜的茶气与唇齿间含而不化,久滞不去,于此春寒料峭时分,最是相宜。
氅衣间,少女抬高视线,一双乌溜溜的明眸映着窗外剔透的雨水,也像是泛起湿润的水汽,氤氲而起。
“县主千金之子,我怎好劳她惦着,蝉鬓,君子小筑就是我的归宿了罢?”
蝉鬓知晓娘子柔弱,可她是怀着目的来的,怎好不说:“娘子勿恼,奴婢听说,昌邑县主如今正待嫁,待回长安之后,便要与羽林卫中郎君之子封墨郎君完婚了。”
……封墨。
茶盏轻碰杯沿,师暄妍乌眸轻烁。
原来他连着多日音讯杳渺,竟是有了一门光彩盈门的好亲事。
昌邑县主,那般娇丽美好的女孩子,我见犹怜,何况他一个血气方刚正当年华的男子。
蝉鬓细细留意琢磨着娘子的反应。
娘子只是目光之中露出一丝半丝的惊诧。
她并没有如家主和夫人所想的,因为封墨郎君的婚事而伤怀,半分都看不出来。
虽说娘子素来心思深,可她的反应,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等闲人听到这婚约,也是如此反应——一点点惊讶,一点点歆羡,若再说别的,也着实看不出了。
师暄妍放下了手中滚烫的茶盏,对蝉鬓打量窥探的目光,幽幽迎击:“良缘难得,只盼县主得偿所愿。”
她起身莲步轻移,去关那扇被凉风冷雨扑开的西窗。
眼眸便自转身之际暗了下来。
昌邑县主这般明媚鲜妍的女孩儿,“封墨”却朝秦暮楚,着实是配不上她。
她想着和“封墨”两清,可那个男人,从来都没有应许一个字,就在那夜,他还手脚不规矩地压她在榻上胡乱亲吻,转头便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地与旁人定了亲。
这对昌邑县主也是种欺瞒,他做得很不地道。
不过封墨已经从这段关系里摘清了出去,这是师暄妍一直以来所盼之事,她自顾尚且不暇,从今以后也不必再理会他了。
这般,也好。
她便可以毫无顾忌了。
“蝉鬓。”
娘子在那团潇潇冷雨闭疏窗的暗光里立着,肩若削成,乌发如墨,身姿比案上的宣纸还薄弱,发丝里漏着一隙一隙的天光。
然而那语调,那姿态,有一股弥散入骨子里的清傲。
“晚芙生辰快要到了,江家二位,不会来长安为她庆贺么,除了生辰,更是贺她喜得高迁,经营多年,终于修成正果,入师家族谱了。”
蝉鬓并不言语,听不出娘子这话中的深意。
师暄妍嘲弄地勾了唇角。
“那我阿耶可曾对你说,几时将‘师暄妍’三个字,从师家的族谱中剔除?”
蝉鬓登时慌乱,接不住这句话,匆促间胡乱唤了一声“娘子”。
她似是想说家主绝无此意,然而被打断。
绿纱窗畔,师暄妍轻声道:“我知道,你是开国侯派到我身边监视的,谁也不是傻子,不是么。劳你对侯爷和夫人回一声,就说师暄妍支持他们的决定,我会日日虔敬焚香,沐浴祷告,等着那一日。”
蝉鬓自二娘子那温婉的嗓音里,竟听出了让她不寒而栗的恐怖。
她垂眸,手掌贴住并无任何消息的小腹,温声一笑:“不过,也劳你对他们说,我接受他们一切安排,可休要打这个孩子的主意,谁要是想杀了他,我就不保证什么了。眼下我是在这君子小筑,这四方宅里困着,可只要我出了事,我保证,师暄妍勾引舅舅、秽乱家宅之事便会传扬得满城风雨。倘若查有实证,依我朝律例,我与江拯都会被处死。阿耶不是还想着升迁么,怕是从今以后,只得左迁了吧。”
师暄妍比任何人都知晓,师远道受不得激,蝉鬓这么通报,他定会气得跳脚,说不准隔日,那碗害命的打胎药便送来了。
她赌,开国侯会的。
到了父要女亡的那一日,才是真正的兵戎相见。
至于什么名节尊严,那是从师暄妍自落入江家那一刻起便沦为奢侈的东西,要来既然无用,又何须再被它捆缚。
这个扭曲的光怪的世界,不如崩塌了吧,大家一起被乱石砸死,多好。
那不疾不徐的语调,落在蝉鬓耳中是阴阴的,在雨水的喧嚣之中,漫着刺骨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