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暄妍的声音已经细若蚊蚋, 倘若不是宁烟屿自小耳聪目明能听八方动静,也未必能听得见。
那幽微曲折的少女心思, 让他一瞬洞悉。
她的点头,与风月不相关,她并不是因为喜欢他才应许,而是因为——负疚,才勉为其难。
宁烟屿不自认为是君子,充其量,在这个小娘子面前,也只不过是个梁上君子罢了, 干惯了窃玉偷香的勾当,也就不觉得自己趁人之危了。
“好啊。”
他轻松写意的一句“好啊”,却让师暄妍心神绷紧。
抬眸一瞬,瞥见静谧春山之中, 月华如银,四下里春丛随风摆动着纤长的叶稍,少年男子眉眼清隽, 墨色的发丝垂落了一绺, 在鬓角边上, 犹如海藻般微微浮漾。
星眸俊目, 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师暄妍简直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摆放了,只好把发热的脸颊又垂下去, 根本不敢看他。
宁烟屿握住她的玉白葱根, 带她到山脚下, 放鹰台后不远的行军帐。
一座如小丘般膨隆耸立的行军帐近在咫尺,溪水映着月光, 潺潺地缭绕在它的身侧,军帐中点燃了灯笼,透出明灿的光。
师暄妍任由他拉着手,来到这一片军帐前,她低声问道:“你一早就准备好了吗?”
宁烟屿低头弯下腰身,拨开帐帘,带她入内,边走边道:“是让人在这里一早准备了些东西,师般般,过来喝药。”
看起来,太子殿下真是未雨绸缪。
早在打定主意带她出来骑马时,便把今日要喝的药已经煨在火炉上了。
她被宁烟屿安置在行军床上,一动不动地坐着,因为忐忑,两只悬在半空的雪足一直不停碰撞着。
宁烟屿用干燥的毛巾裹着手,从红泥炉子上把长柄药罐取下来,倒了一些在碗中,药汤呈黑褐色,飘散着一阵阵的苦涩味道。
师暄妍嫌弃苦,直皱眉头,可为了治病,仍是小心谨慎地把那碗药汤端过来,垂眉低首,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只是,也太苦涩了一些。
少女直喝得皱眉头。
等她乖乖把药喝完,宁烟屿低头,握住她的玉指,自她的手指间,塞进了一颗包裹着糖纸的饴糖。
师暄妍放下药碗,摊开掌心,看到这枚晶莹剔透的糖,愣了愣神,眉梢稍凝,又抬眸,看向灯火葳蕤处,姿容若雪的男子。
“吃了,能压些涩意。”
师暄妍听话地点头,撕开糖纸,把那颗糖含进嘴里。
饴糖入口即化,在舌尖上卷起丝丝缕缕的甜意。
停在上方的目光,依旧落在自己的身上,师暄妍简直无处安身。
“出去走走?”
帐中委实太过……闷热了些,师暄妍的肌肤都快要透不过气来了,与其在这里继续尴尬地四目相对,倒不如出去走走,师暄妍便委婉提议。
这个建议得到了太子殿下的支持,于是二人便步出行军帐,走向无边月色下宽阔恢弘的放鹰台。
男人一路始终无话,师暄妍尴尬窘迫,无意识地谈起了放鹰台的传说:“传闻佛陀降生于此,自幼被风吹雨淋,由狼带大。也不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有多艰难。佛陀泰然处之,对世间一切仍抱有慈悲之心,割肉喂鹰,终成大道。有时候想着前人苦其心志砥砺修行,便觉得自己确实资历太浅薄了一点,好像浮云遮眼,为些世俗名利缚,只看得见脚下的路,却看不见前方。”
宁烟屿自袖下,握住少女不安搅动的玉指。
她侧身望去之时,少年男子桀骜清冷的侧影,半边藏匿在夜色之中,看得不甚分明,只能隐隐约约地察觉到,那只握住自己的手掌,紧了一些。
师暄妍等着他开口,但宁烟屿却什么也没说。
他知晓她心里的创痛,她恨着那些薄待、甚至苛待她的人,也恨着,造成她十七年来流亡生涯的自己。
他不问,不过是恐惧。
怕她又再说起:“宁恪。我讨厌你。”
这种惩罚对宁烟屿而言,太过残忍了。
所以聪明地,他选择面对这个话题闭口不谈。
终于来到放鹰台上,绿草芊芊,已经足可以没过踝骨,她寻了一块干净的铺就石砖的空地坐下,把宁烟屿的手也攥着,往下扯,他挨着她,一同坐在星空底下,这片寂静得只剩下春风起舞的空地间。
长草拂过脚踝,一寸寸蜿蜒,刮擦着少年男女起伏不定的心事。
宁烟屿看了一眼身旁鼻头有些泛红的师暄妍,将自己外边的锦裘解下,为少女搭在单薄的肩头。
锦裘间有他身上兰草的芳息,也有他身上滞留的体温,便似蚕茧的丝,朝着她的心头缠上来,撩拨着她那颗不安的心。
漫天星子,徜徉在深邃银河,也徜徉在他眼中。
“师般般,”他忽而转眸看向她,在这微风清凉的夜晚,眼眸闪着炙热的光,“你曾经说,从来没想过好活,那现在,你依然坚定于此吗?”
师暄妍一愣。却是没想到,她当时说的一句话,宁恪到现在还记得。
这世上,竟然会有人记得她说过的话。
属实令她有几分惊异。
不过,她还是坦然地摇摇头:“不坚定了。早在上你贼船的那天开始,我就不那么想了。”
宁烟屿眉眼有些许松动。
她抱住双膝,声音轻轻地道:“现在看来,似乎也不坏。宁恪,谢谢你,没有让我后悔。”
少年的呼吸也一瞬变得灼热,眸中亦有些许情动:“那你过来。”
师暄妍不解:“我不是已经坐在你身边了吗?”
他要她过去,她还能过到哪里去,如何过去?
不待她问,宁烟屿环住了她腰身,在师暄妍肌肤一麻之际,还未曾想到要拒绝,他带着清幽的兰草气息的薄唇,便吻住了她的唇瓣。
不止是他的唇,他的手掌,他的气息,一切一切,都犹如千百万只蚂蚁般,一点点蚕食着她摇摇欲坠的心。
明亮的月色下,一柄长杆宫灯歇在两人的脚边,照亮着放鹰台一隅。
春草摇曳的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像极了此刻两人的心跳。
月光照着少女雪白的玉颊,也照着她延颈秀项下,逐渐没入兰苕色绣清水芙蓉的小衣里,曼妙玲珑的曲径,若隐若现,细看来,那是被两簇春山撑开的一线深渊。
渐渐地,这吻变了味道。
少女躺在了放鹰台上,十指被他强迫着紧扣。
一只手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长草在春风的怂恿下,一次次地逗弄着她的颊、发丝,和身后的肌肤,卷起丝丝的痒意。
师暄妍的喉舌微微发烫。
她发现如此这般,好像也……并不讨厌。
轻细的猫儿似的呜咽过后,少女的眼窝重新如清池般,蓄满了泪水。
宁烟屿亲了亲她的脸颊,居高临下地看她,轻声笑:“师般般,这样才叫坐在我身边。”
师暄妍口干舌燥,早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若是能说话,也必然是骂他的话。
小娘子声线柔软,他未曾告诉她,她骂他时,也很动听,很撩人。
如瀑的青丝,搭在身旁青草上,被月光覆上一层柔和的银色。
风一阵凄紧,卷得长草急促地摇晃起来。
柔和的叹息响在草叶深处,犹如弱小的虫豸蛰伏其中跣足而歌。
那歌声很遥远,唱的不知是什么曲,像是琴曲,又像是舞曲,单调,但并不刺耳,反而十分柔软,细听来,还有些许的哑。
扫荡着琴弦的那只手,动作渐渐多了几分急躁。
九天之上皎白幽邃的月光,犹如佛陀慈悲的凝视众生的眼目。
春风狠烈地撕扯着这片寥廓旷原,放鹰台下,溪水闪着粼粼的月光,涓涓地缭绕过长台,涌向夜色中水天相交的深处。
宫灯被大掌不留神间扫落了,不知落在那里,风吹过,灯火灭了。
周遭是黑黢黢的,很安静,阒无一人,唯独彼此交换的呼吸,仍清晰无比。
春丛之中,栖着一双蝶,振动着翅膀,彼此用纤细且长的触角一次次试探相交。
鸳鸯藤爬满了木架,那架子很高,摇摇晃晃、忐忐忑忑地立在风里,也逐渐有了倾塌的趋势。
终于,月亮藏进了云端,草叶间轰隆一声,架子倒塌了,发出了一声哀鸣。
“师般般。”
耳中落入男人低沉沙哑的嗓音。
心弦断了。
她艰难地要爬起来,却再也爬不起来,齿尖扣着朱唇,看着他时,目光之中有些许埋怨。
宁烟屿轻声一笑,双臂往后,撑起放鹰台上的青砖,将上身撑起来,看着上方的小娘子,唇角微弯出一点弧痕:“第三十九。”
师暄妍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什么“第三十九”,暗暗骂他无耻,这些招数纵然不带书也记得清清楚楚,那不是平日里没少看么!
宁烟屿替她将滑落的锦裘重新搭在肩上,为她系好,薄唇微动,在少女冰冷凶恶的眼神注视之中,道:“夜凉,般般。”
太子殿下道貌岸然,既知夜凉,还非要出来。
师暄妍气他轻浮孟浪,可想想自己,似乎也并没好多少,便是骂他,也没底气,静静地看了他半晌,自己将衣衫收拾妥帖,道:“我要回去。”
宁烟屿后背也出了一层汗,凉风吹过,也正觉得有些凉,应许了她,谁知才扶着少女起身,这黑夜之中,竟闪过一双幽幽的黑瞳。
宁烟屿心神一凛。
只见一头庞然大物,正悄然朝这里靠近。
师暄妍也看到了,几乎是在看见的一瞬间,朱唇哆嗦着脱口而出:“不好。是熊罴。”
那么大一头熊在靠近,而方才,两个人是全然忘我了,竟丝毫没有察觉。
宁烟屿将她护在身后,警惕面前黑熊的一步步靠近。
庞大的身躯触摸在春风撩动的草叶间,带着危险的气息,逐渐走近。
宁烟屿弯腰拾起地面上的长柄宫灯,感觉到,贴着自己后背的那颗心,几乎快要蹦出喉咙眼了。
在野外遇到野兽虽然不多,但若不幸真的遇到一两只,也不算什么稀罕之事。
宁烟屿并不是毫无准备,行军帐驻扎之处,有暗卫在守候。
唯独只有师暄妍。
他警惕着黑熊的靠近,对师暄妍沉着冷静地命令:“你在我身后,往后退,等那头熊扑向我之后,即刻便跑。”
说完,又怕她紧张,语调和缓些:“注意脚下,莫要摔倒。”
师暄妍一动不敢动,听他这么说,更是不禁脱口而出:“那你呢?”
宁烟屿失笑:“师般般,你放心,你不会做小寡妇的。”
她想,这撑死不过是个望门寡。
他们都还没成婚。
那他,他不会有遗憾吗?
“后退。”
宁烟屿已经收敛了玩笑,沉声命令她。
师暄妍的心吓得发抖,本来就腿肚打颤,更加是离开得踉踉跄跄。
她不敢与那头熊瞎子对视,只一步一步,忐忑而谨慎地往后退。
说时迟,那时快,那头黑熊突然盯住了它的猎物,朝着宁烟屿加快了脚步,扑了上去。
师暄妍几乎不敢看,一眨眼之间,听到宁烟屿吼:“跑!”
师暄妍掉头就跑,没有任何犹豫,迎着风,跑向山脚下那亮着灯的行军帐,一边跑,一边喊人。
单人,甚至连匹马都没有,宁恪纵然再身怀武艺,如何能斗得过一头成年黑熊?
师暄妍的心不知为何堵得厉害,也许,也许宁恪就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真心对她的人了,如果他真的有不测的话……
她发誓,她这辈子再也不会嫁人了,再也不会。
可是,她师暄妍合该就是这样的命吗?
她以为,她和宁恪是一场孽缘。
宁恪对不起她,害她本该平顺普通的一生,变得步步险象环生,她好不容易,从泥沼里挣扎出来,被迫和他捆在了一处,这么快,就连他也要失去了吗?
那她这一生,便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不知何时起,她已跑得面目模糊,脸颊上全是泪水,一口气,终于奔到了行军帐下,气没喘过来,便对着暗卫摆手:“殿下……遇熊……救他……”
一行暗卫面面相觑,虽然太子妃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但他们还是立刻便听明白了,当即举着火把奔向放鹰台救驾。
师暄妍一头栽倒在行军床下,双手捂住了脸颊,却挡不住泪水不断肆意涌出。
不知过了多久,泪水肆意中,忽地望见了一道模糊的身影,玄色外披,墨色发梢,身材颀长,宽肩窄腰,身影慢慢自眼底清晰。
师暄妍呆滞地抬眸,泪眼朦胧地看着,那人来到她身旁,蹲身下来。
扑面而来的,是兰草的芳息,有着前所未闻的浓烈。
捧住她哭得梨花含雨的脸颊,男人轻笑了下。
那笑声也如此熟稔,分明就是他。
师暄妍心头一惊,极力擦干眼泪,才发觉宁烟屿正好端端站在自己眼前,看上去毫发无伤。
他端详着掌心之中惨白的脸蛋,喉结轻滚:“师般般,你是怕我死,还是怕自己做了小寡妇,以后再也嫁不出去了?”
他竟然还有心思调侃她!
师暄妍气得不轻,两拳紧握着发抖。
她起身就要往外走,想冷静冷静。
哭得鼻涕泪一把抓的,委实太丢人了些!
宁烟屿从身后抱住少女的腰肢,将她锁回怀中,师暄妍的身子发着抖,蜷缩着,倚向他炙热的怀,眼睫轻颤,又有泪珠扑簌簌地往下坠,落在他的手背之上,似新化开的烛泪般,滚烫。
“你没事吗?”
他这般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师暄妍的胸口还是怦怦直跳。
宁烟屿的胸口微微震动,将下颌贴向少女沾满了泪水的冰凉脸颊,幽幽道:“刚刚你走了,我方才想起来,那头黑熊小时候是我养的。它长大了。好久没见我了,它有点兴奋,所以扑上来跟我亲热了一下。”
“……”
师暄妍心忖,真是白为这男人担心!
宁烟屿细细端详少女哭得红肿的眼泡,想来她是吓坏了,曲指抚摸上少女柔嫩的秀靥,拇指擦去她脸蛋上残留的泪痕,轻柔地揩拭着,指腹的温度一寸寸平息着少女的惶惶不安。
未几,他轻笑一声:“我们家太子妃见到孤,却远没有一头黑熊激动呢,也丝毫不亲热。怎么说为夫也是为了救你。真是小白眼狼。”
她哭成这样,还被他指责,师暄妍气咻咻地推开他。
“便是不亲热,只怪你命不好相中我了,自己去睡吧,今夜别来找我。”
说罢,师暄妍便跳上了行军床,轻车熟路地扯上被褥,侧身向里不肯理他了。
她这一夜胆战心惊的,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被一只熊瞎子吓得心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为她哭得站不起来了,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也从未如此脆弱过。
真个是有些丢人。
她歇下了,宁烟屿也没有再来打扰她。
听动静,他约莫是在掌中滞留了片刻,才离开了行军帐。
师暄妍微微蹙着眉梢,帐中有些难闻的气味,带着一股腥膻之气,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宁烟屿步出军帐,胸肺便是一阵激荡,往前重重地咳了一声,一股淡淡的腥甜自喉管之下涌出。
暗卫上前,扶住太子殿下,正要带他到间壁军帐歇息,殿下身上的外披霍然掉落,烛火一照,猛地照见殿下背部的伤口。
凌厉的熊掌割破了太子殿下的衣衫,重重地一掌拍向他的后脊背。
熊掌力有千钧,普通人如何能受得起?
暗卫眼睑一抖,急忙呼道:“殿下,要传军医——”
宁烟屿推开他的手掌:“多事。不要让太子妃知晓。”
暗卫不明白。
宁烟屿站直了身,用帕子将唇角的血迹擦拭去:“好在这一掌拍下来时,孤仗有身法躲闪了半边,没拍实。不过那头熊,好像是死了?”
暗卫点点头。
适才他们赶着去时,只见“病弱无骨”的太子殿下骑在一头熊罴身上,拎起拳头狠狠地砸熊瞎子的眼睛,熊罴掌力大,太子的掌力也不可小觑。
未过多时,便连砸十七八拳,将一头悍猛更甚猛虎的黑熊给打得颅骨碎裂而死,场面之血腥,教人毕生难忘。
他们没搭上半分力,殿下便风度翩翩地离开了那具尸首,顺手要走了一名暗卫的外衫换下,走回山脚的行军帐。
太子殿下温言道:“甚好,熊掌明日烹给太子妃补身子,熊皮拿来给她做大氅,没得到虎皮,熊皮更好,她身子弱,要穿厚实些。”
“……”
殿下八成是不想被太子妃知晓,他其实,凶猛过豺狼虎豹,等闲小娘子听到了,都会害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