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夫人从房中上了锁的屉里取出了几个月前, 自洛阳来的书信。
书信是江拯所发,上面的字迹、落款, 清晰无余。
师远道常听夫人在耳根子旁吹风,道她们江家的儿郎当年也是青年才俊,可惜天不从愿,竟至于屡试不第,个个出挑,却没一个能入得官场。
他听得多了,也就信了,还想可见他自己虽只混迹了个武散官, 入不得主流,但也算好过了。
现如今细思起来,江家一路靠着祖荫,还能凋敝至此, 想来江拯绝不是什么力图上进的好货。
倒是他,偏听偏信,对夫人的娘家一族过于信任, 才导致对女儿般般的质疑。
般般自小被送往洛阳江家, 她的成长过程, 师远道从未参与过。孩子自诞生起便是一张白纸, 它能长成何种模样全仰赖于后来的修剪,师远道拿不准女儿性情,揣度着她总不如以前相熟已久, 也算得有几分文质彬彬的妻弟更值得人信赖。
拿着这封沉甸甸的书信, 师远道再一次坐下来, 秉着耐性通读至尾。
江夫人在一旁往铜盏里添水,觑见丈夫的脸色不对, 愈来愈铁青,她不禁心里犯起涟漪,忐忑地道:“夫君,阿拯这信不对?”
这信上的内容,师远道已经看了不下三遍,自以为已经熟悉,可今日发现,他其实完全不熟悉,各种细节,都有值得推敲之处。
江拯于来信上说,女儿般般自幼便好思春,不安于室,且性格顽劣,不大愿意循规蹈矩,在大人面前也毫无礼数。
信上还说,他的夫人韩氏,对般般尤甚喜好,有求必应,无有不纵,这才养成了般般后来偏激骄纵、目中无人的性子。
师远道将江拯恨不能字字泣血的书信指给江夫人看:“你看,他这一句句说的,是般般么?”
江夫人也觉得,这信上诸多言辞,虽极力矫饰,仍见批判之意,与般般有不少出入。
这时,师远道眼光又是一定。
看到了江拯在来信的第二页中所书——
宣景十七年秋,此女家中饮宴竟至于大醉,醉态迷离间,脱起外衫,露其玉肘,乃擦于我胸,媚态万状不可细言。亏吾自忖舅父,切不可以有禽兽之心,以耳光醒之,疾言呵斥,方无惨祸。
当时师远道看到这一节时,简直怒意直往脑门上顶。
恨不得当场就杀了那不知廉耻的孽畜了事。
他强迫自己忍下了怒意,看到女儿般般日日缩身在角落缝里,不肯上前来与江晚芙争光,还以为她心机深沉,另有所谋。
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他有了先入为主的念头,所以后来看女儿,便总是不自觉地挑刺,分明极小的一件事,也被他放大至数倍。
女儿般般固然没那么好,不是什么蕙心纨质的名门淑女,但也决计没有江拯污蔑的不堪。
江拯只图对自己有利,在信上污言秽语,添油加醋,还搜罗了不少对他的证词有利的人证,借此来混淆师远道的视线。
“夫人,你实诚向我说,江拯果真是个正人君子,就如他信上所言一般?”
江夫人怔怔地露出难色,被师远道问住了,一时支吾不言。
这些年来她常在师远道跟前吹枕头风,固然是出于本心,其实也有一半是出自江拯授意,江拯希望姐夫能利用开国侯的爵位对他稍加提携,令他也捞上个京官做做。
江夫人自嫁入侯府,便与娘家分隔两地,对弟弟极为想念,盼着一家人都能生活在长安,更相和乐,所以怎不会把话都往好处捡了说?
“夫君,阿拯他年轻时,也确实是有些荒唐,糟蹋过几个清白娘子,后来成了婚便知道收敛了,可你也别说他了,你们男子其实不都……”
师远道光是瞧见夫人脸色,多半就猜着了。
原来多年来,他居然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头,对女儿般般,也是偏听小人言语,误信了妻弟。
父女间的隔阂,竟有一半是来自于奸人挑唆。
“那他这信上必定有假。那日我瞧见太子殿下对般般极为珍重宠爱,心里就大致有了数,般般怎会看得上他江拯一介白身,更何况还是个年纪可以当她阿耶、相貌不显一无所长的老汉。他在信上对般般泼了这么些污水!”
师远道眼光骤然便利,起身便往外去。
江夫人道:“夫君你去哪儿?”
师远道头也没回:“我去找江拯那厮算账!”
他攥着信,大步威武地走出了厅堂,从马厩牵了自己的照夜狮子,扬鞭催马,飒沓如流星地驰往君子小筑。
江拯自韩氏下狱之后便担惊受怕,屁股上好似长了一颗钉,他是坐立不安,这日看到师家最受宠的江晚芙也被发落到君子小筑里来了,江拯的心沉进了谷底。
侯府往日连师暄妍也不疼,就疼他的芙儿,现今连芙儿都遭了难,这朱门中人,都好生反复无常,冷漠无情。
他戚戚地和女儿说了几句话,但江晚芙只顾着哭,他靠近,江晚芙便作势拳打脚踢,全然没有往日在侯府时的样子,江拯也气坏了,指着她大骂没出息,碰到点事就朝父亲撒泼。
这时,大门霍地被撞开,只见一身秋棠色骑装,鞶带缠着马鞭,声势骇人的师远道,长身出现在了大门口。
一看就知是来兴师问罪的,吓得江拯直恨不得抱头鼠窜。
师远道不同他废话,上前来,一把攥住了江拯的衣领子,将人往跟前一扯,右手便抖落开信件,朗声质问:“你信上说般般引诱于你,你据理不从,你敢发下毒誓,说你这些话没一字谎言?”
江拯哪里敢对天起誓,声气不足地错开视线道:“姊夫,我信上不都说得清清楚楚了么,你要是不信的话,尽可以去问,我家里上下都知道……”
“呸!”
师远道暴怒,一口唾沫吐在江拯的脸上。
“师暄妍乃我亲女,她但凡有半点自尊,知晓自己乃是出身于侯府,都不会瞧上你这么个杂碎,你还不从实招来,到底这信上所言,是真是假!”
江拯被恐吓得两腿发软,鱼目凸出:“真……真……”
待要说一句“真”,结果被师远道怒瞪一眼,吓得他急忙缩起了脖子,泪流满面地跪了下来:“姊夫,你原谅我吧,是我一时看迷糊了眼,行为有些失当了,那日我吃了一点酒,错看了般般是家中侍女,我就,我就……”
师远道终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到了今天,他才终于明白!
这个色胆包天的畜牲,不,简直是禽兽不如,竟然对自己的外甥女,有如此下流龌龊之举!
师远道正愁没个东西来撒气,臂肘擦过鞶带上的马鞭,顿时大喝一声,反手抽出了腰间的鞶带,重重地抽打在江拯的背上。
“啪”地一声,顿时便皮开肉绽。
“畜牲!我杀了你这畜牲!”
师远道气在头上,扬起马鞭,连抽打了十几鞭。
打得江拯衣衫破烂,血迹斑斑,直呼“唉哟”地跌倒在地。
江拯一边挨打一边求饶,口角咬出了鲜血。
“姊夫,姊夫你饶命啊,我真不是有意,我哪里敢,唉哟……我是吃多了酒……”
师暄妍在江家十几年,他要是有色心和色胆,早就干了呀。
师远道一把子戳穿他的鬼话:“你如不是畏惧你那婆娘,你还不趁早下黑手!我今日打死你这伤风败俗的禽兽!”
嘴里头咒骂着,手里头的动作更重。
一下一下,直打得江拯哭得鼻涕眼泪一把,巴巴地爬起来要磕头求饶,边求饶边吐血。
江晚芙就在一旁看着,只是惊叫大哭,抱着石墩瑟瑟发颤。
君子小筑里顿时哭喊声响作一团,惊动了巡城的北衙戍卫司。
北衙禁军这几日都在协从太子办案,听到巷子中有动静,便立刻带着人马冲将进来,岂知看到的居然是这么一幅画面。
只见太子殿下的老泰山,正手里卷着马鞭,刚猛如虎地抽打着地上惨叫的男人。
虽说是开国侯,也是陛下的亲家,太子的岳丈,可此举到底是有滥用私刑的嫌疑,北衙军立刻便上前制止。
“开国侯!请罢手休斗!若再打下去,恐出人命!”
师远道停了马鞭,在一旁居高临下地瞪着躺在地上的江拯。
江拯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浑身颤抖着,哭得有气无力,一直在求饶。
师远道这口恶气还没出够,他对北衙军回道:“劳您大驾了,这禽兽干犯律法,干下猪狗不如之事,我先出了这口恶气,这便拿他上大理寺!”
能惊动大理寺,恐怕便不是什么小案件了。
北衙军面面相觑,对视过后,纷纷侧身为其开道。
师远道愤怒之下,一把将胳膊腿都血肉模糊的江拯提溜起来。
师远道毕竟是武将出身,身材魁梧彪悍,抓着江拯这么个废物,便如拎着一只任人宰割的弱鸡,大摇大摆地就将江拯押送上了马,师远道越上马背,载着江拯如风卷狂云般疾行驶往大理寺。
本来这种家务丑事,不宜外扬,何况般般即将成为太子妃,此事传出,对她声名不好。
可师远道咽不下这口气,如若放纵江拯,他便再不敢腆着脸,称自己一句配为人父。
到了堂上,师远道先向大理寺卿通融,此案密审,不外宣扬。
大理寺卿好奇:“开国侯何以如此小心?”
师远道赧然:“事涉小女清誉。”
大理寺卿忽然想到他的女儿不正是圣人钦定的太子妃么,立刻正色道:“原来关涉太子妃殿下,开国侯放心,我省得了。”
师远道拱了拱手称是,接着就被送回家中去等消息。
大理寺办案是有个章程的,今日是不行了,须得耐心等上个三天,师远道杀了江拯都不解恨,但依然得先回家等着,还得应付夫人。
俗话说,慈母多败儿,没想到长姊心慈,居然也纵容出如江拯这等猪狗败类来。
大理寺卿是个圆融人物,开国侯一再强调“秘而不宣”,就是心忧外人知晓,也顾忌太子,可毕竟也是太子家事,现在师家攀附上了皇家,也算是不说两家话了,打断骨头连着筋呢,大理寺卿哪敢让太子殿下蒙在鼓里,前脚送走了师远道,后脚便敲开了忠敬坊率府大门。
刘府率接见了大理寺卿薛表,请人入内饮茶相谈。
茶汤氤氲间,薛表得见太子殿下从容而归。
宁烟屿一身绛红绉纱圆领袍,坠着银叶穿花纹样,足蹬海水江崖银线靴,腰缠青玉比目佩,蹀躞带上,更悬有一柄削铁如泥的玄铁宝剑。
殿下巡城而归,缉拿匪首,神光奕奕。
薛表急忙起身,向前来的太子殿下见礼。
“何事?”
宁烟屿已口渴了,上茶几边上,拎起茶壶就着壶嘴便吃起凉茶来,咕嘟咕嘟几口。
浓绿的茶汤沿着嘴唇满溢出来,就着喉结微凸的颈部往下直滚。
汤水没入衣领间,寻不见踪迹。
薛表再一次感慨了殿下的天人之姿,顿生膜拜之心,便将适才师远道拉了家中妻弟来大理寺要秘密刑讯的事情都同殿下一五一十讲来。
宁烟屿听得蹙眉:“师远道要告江拯什么。”
薛表语焉不详,观摩着太子殿下脸色,这话说出来,只怕要做好一些准备。
踟蹰片刻,见殿下眉间戾色深了几许,薛表急忙拱手道:“那开国侯好像是说,去年府上娘子还在洛阳之时,那江拯对娘子,也便是太子妃,生了禽兽之心,意图玷染外甥女。”
薛表说得额汗滚滚,不敢觑太子殿下脸色。
只听见“哐嚓”一声,太子殿下手中捏着的那只提壶,被生生地捏爆了。
爆开的水壶,碎片四分五裂,茶汤沿着太子殿的指骨与手腕,滴滴坠落。
“殿下……”
薛表呆住了。
恰逢此时,崔静训从外头进来了,怕这大理寺卿正好撞在太子逆鳞上,从身后一把搂住了薛表的腰,顺口就笑道:“原来是老薛啊,许久没见了,走,咱们切磋切磋,不来真的,玩玩而已。”
率府诸位同僚,分明瞧见了太子殿下蓦然变得沉郁如山雨欲来的瞳色,心里又惊又怕。
宁烟屿想起,师般般曾对自己提起过韩氏与江晚芙对她的种种,但唯独没有提及江拯。
她的舅舅,也是人面兽心。
看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崔白!”
崔静训正搂着薛表往外走,被太子殿下一声厉喝,两人齐齐止步,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谁也没先挪步子。
宁烟屿沉声道:“让他说完。”
薛表于是重新踱了进来,这回是感受到太子的怒气了,吓得哆哆嗦嗦地拱起了手:“殿下,是开国侯,这样说的。开国侯欲将此案隐秘不宣,但毕竟关涉太子妃,臣哪里敢擅作主张隐瞒于殿下,便来告知……”
宁烟屿眉峰冷冽:“这么说,人已经在你大理寺里扣下了?”
薛表连连把脑袋往下点:“扣下了!扣下了!”
太子颔首:“好。把江拯押到孤的率府来吧。”
薛表正要继续点头,唰地一停,下巴凝固在了半空中,为难起来:“殿下,这是大理寺办案,您说要交托刑部也可,可直接送到率府,这——”
被太子横了一眼,薛表立刻恨不得竖起三根手指头:“可,可的。臣这就去,把那将江拯提审,拎上率府来,殿下少待。”
人一走,崔静训看了眼堂上还滞留的几名府率,忙用表情示意:都走。
堂上退了一空之后,崔静训看着太子殿下,也不知怎样安抚好友的怒意,这个好友身份不一般,他自幼骄傲惯了,旁人没有敢打他的主意的,这回那老瘪三惦记的却是他的女人,还是舅父惦记外甥女,就是池子里的王八也忍不了此等奇耻大辱。
崔静训试图宽抚太子殿下两句,手掌搭在了宁烟屿的肩,嗳出一口浊气:“殿下,这事儿我懂的。忍不了,干脆一点,直接杀了。”
宁烟屿嗤笑:“杀。岂不便宜。”
韩氏与江晚芙只是女眷,他素来不喜与女人为难,先前他有意放她们一条生路走。
但江拯,畜生不如。
去岁寒凉的暮秋初冬,师般般冒着雨敲开了他折葵别院的大门。
如不是那一线浅浅的机缘,于冥冥之中指引着,今日的师般般,又在何处?
恐怕她已经冻死街头,红颜化作了枯骨。
他有多珍惜现在,便有多后怕从前。
崔静训被太子殿下眸底的寒霜冻着了,骨头凉飕飕地一冷,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